第四章 取舍（五　下）
　同一个时间，不同的人却做着不同的梦想。

　刚加⼊雄武营的新兵想着如何捱过最近两天，活着取得主将答应的十石精米，两石⾕物。宇文士及想的是如何带领麾下这支慢慢成型的大军建立更多功业。而旭子想的却是，如何在此战结束后，偷偷地保全恩师杨夫子和好友吴黑闼的命。

　他故意用強弓在近距离伤吴黑闼，为的就是让对方离开鱼梁大道。虽然那一记重击有可能让吴黑闼趴上数个月，甚至永远失去一支胳膊。但无论哪种结果，都比率众攻城，被油火活活烧死要好得多。

　可现在，旭子又开始担心吴黑闼能否平安逃走。叛军将领李密不像是个顾惜他人生命的家伙，这一点，从他驱使没有铠甲和武器的民壮参与攻城的‮狂疯‬举动上就能推测得出来。一旦大隋各路兵马赶到，李密在战败逃走时肯定不会抬着伤员。而重伤在⾝的吴黑闼万一被俘，以他的倔犟的个和尖利的嘴巴，下场绝对不会好过元务本。

　怎么办呢？旭子望着城外的烟尘，开始心事重重地替敌人的失败担忧。他不是一个合格的主将，做不到视人命如草芥。他也不是一个合格的新晋士族，狠不下心来拿朋友的命换取自己的功名。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骨子里的他依然是那个有些一厢情愿地善良、有些懦弱的旭子。他知道自己的弱点很要命，可是一时半会儿改变不了。

　在吃饭的时候，旭子甚至幻想过李密能意识到黎城是块难啃地骨头，在其他三十万大隋府兵没杀来之前，果断地撤离。这是最好的结局，他不用再去追杀昔⽇曾经同生共死的伙伴，黎城內的这些弟兄们也不用再面临死亡的威胁。但这个想法显然有些幼稚，李密和韩世萼只是把队伍拉下去略作修整，半个时辰后，他们又展开了下一轮攻击。

　站在黎城头的旭子看不到数百里外发生的情况，实际上，李密已经不能失败。小小的黎城此刻已经成为叛军的救命稻草，失去这稻草，三十万起事者将万劫不复。

　数⽇前，杨玄感的弟弟杨玄在与卫文升战时被流矢死。杨玄感悲痛过度，进退失矩，又被手下败将樊子盖抄了后路，损失了亲信幕僚数百人。杨玄感大怒，回师猛攻洛，卫文升又返⾝杀回来，做势从他背后突袭。待杨玄感回头攻击卫文升，樊子盖又带着兵马出城，衔尾厮杀。

　自诩为知兵善战的杨玄感被两名“无聇”的隋将‮腾折‬得疲惫不堪，就在这个时候，细作又送来更令人沮丧的消息。得知黎被雄武营攻下，原来各路迟疑不前的大隋府兵星夜兼程，正从四面八方向洛和黎两座城市涌来。

　总领平叛军务的左翊大将军宇文述派遣武贲郞将陈棱增援宇文士及，前锋据说已经到达清河郡，距离黎只有两⽇路程。武卫将军屈突通先向西穿过井陉关后掉头向南，沿着河东诸郡的官道直扑河內。而掌管大隋⽔师的来护儿将军也正沿着⻩河逆流而上，气势汹汹地向洛杀来。

　为了让杨广放心，来护儿派遣了其他两个儿子去面见圣上，充当人质。并且当众宣布，将投敌的儿子来渊从家族中除名。他这番大义灭亲的举动得到了朝廷的⾼度赞赏，杨广在收到来护儿的奏折后当即下旨，给他加爵一等。并对所有‮员官‬宣布，百官家族中有‮弟子‬迫于兵势降贼者，朝廷不追究其家族责任。而那些已经投靠杨玄感的‮员官‬子侄，只要能翻然悔悟，逃离叛军，朝廷亦会念在其⽗辈的功劳上既往不咎。

　汹涌而来的援军，朝廷的大度举止和黎失守的消息作用到一处，使得叛军军心大，很多人都对前途感到绝望。趁着杨玄感不备，投降了他的那四十多名贵胄‮弟子‬中，居然十七个人偷偷地逃出军营，不知所踪。剩下的二十余人里，除了被他委以重任，正在前线厮杀的少数几个外，其余的都表现得有些躁动不安。而那些企图在世中建立功业，出兵响应杨玄感的土匪流寇，在失去了黎仓军粮的惑后，也再不肯听其调度。众匪自行其是地在洛周围的郡县烧杀抢掠，反而更加重了杨玄感军的补给难度。

　杨玄感手⾜无措，问计于前右武侯大将军李子雄，李子雄认为有李密和韩世萼二人攻打黎城，破城已经指⽇可待。而左骁卫大将军屈突通晓习兵事，若他率众从河內郡渡河，则胜负难决，不如分兵拒之。屈突通不能济河，则樊、卫失援。杨玄感以李子雄的计策为善，将兵马分作两路，一路由李子雄带领继续在洛城外与卫文升和樊子盖周旋。另一路由他自己带领，北上河去阻截屈突通。

　结果，他刚一分兵，李子雄就被卫文升和樊子盖联手打了个大败。不得以，杨玄感只好掉头杀回来，将两支兵马再度合并，全力应付樊、卫二将。另一方面，则派人以八百里快马送军报给李密和韩世萼，命二人必须在武贲郞将陈棱的兵马到来之前，拿下黎。

　“若无黎之粮，军心尽散。军心散则你我⾝败名裂，法主兄⾼才，好自为之！”杨玄感在给李密的加急军书中，声泪俱下地写道。

　情况万分危急情，李密绝不愿自己的英名和梦想俱化为流⽔。因此，他动员士卒，对黎城发动了更‮烈猛‬的攻击。

　在烈的战鼓声中，叛军再次迫近黎西墙。李密显然总结了第一波攻击失败的原因，这轮攻击，他指挥得很慎重。所有兵马几乎是齐头并进，不给守军任何单独击破的机会。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当然还是担任掩护任务的盾牌手。他们依旧光着膀子，只有树枝编就的巨盾做武器。但是，每一面巨盾上都涂満了泥。

　黎城夹在⻩河和永济渠之间，地下⽔源丰富。随便找一个地方挖下七尺，都可以挖出井⽔来。这一点，曾经担心敌军切断城內⽔源的李旭和宇文士及很清楚，组织进攻的李密也很清楚。

　李密不光把泥用在了盾牌上，很快，雄武营的弟兄们就意识到了敌将的⾼明之处。但对他们来说，这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他***，李密这个‮八王‬蛋，这种脏招，亏他想得出来。”张秀指着城下的敌军，气哼哼的骂道。

　在他手指方向，数以万计的民壮，光着膀子，用草袋抬着泥，越过本队兵马，无视头顶上落下来的羽箭，快速冲向黎城墙，冲上鱼梁大道。

　守军毫不客气地将数百名民壮死在半途中，黑⾊的泥落在地上，与红⾊的⾎混在一起，一堆堆甚为醒目。没被羽箭中人却丝毫不肯停步，抬着草袋，嘴里发出绝望的呐喊，继续冲向目的地。

　“噗！”第一波冲到黎城下的民壮丢下泥巴，转头，绕过本方攻击阵列。第二波继续冲上来，在前人的尸体和⾎迹上，盖住一层厚厚的泥巴。第三波，第四波，第五波，前仆后继。弓箭手得胳膊都软了，却不能阻止泥浆在城墙下和鱼梁大道上延伸。城墙下到处是跑动的民壮，时间在无穷无尽、反反复复的搭箭、拉弓、松手的过程中流失。攻击着的梯队越来越迫近城墙，通过民壮与守军之间的“消耗战”他们获得了充⾜的准备时间。

　油易燃，不能以⽔图之。覆之以泥，立灭。居家过⽇子的人都有这样的常识，李密很聪明，他先用泥将黎城儿变成了无法点燃的沼泽地。混杂着⾎⾁的沼泽基本成型后，民壮们抬起更多的泥巴，在距离城墙七十步外堆起数座泥山。如果守军在战时再次放火，这些民壮将利用如山的泥巴‮解破‬他们的诡计。

　突然，鼓声停了，‮场战‬上一片寂静。运送泥巴的民壮在付出了两千多条命为代价后完成了任务，排起队，缓缓地退向远方。盾樯、云梯、弓箭手、铁甲军都在距黎城三十步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仰头看向被⾎染红又被烟熏黑的城墙。然后，，天崩地裂般的鼓声再次涌起，叛军们爆发出一声呐喊，争先恐后向黎冲来。

　羽箭先于士卒的脚步到达黎城头，嘈嘈切切，奏响死亡的音符。这一次的箭雨比上一次的得还密集，守军被庒在城垛后面，几乎抬不起头来。而李密则如一个突然爆发的乞丐般，恨不得一次将口袋里的积蓄全部挥霍掉。“击，继续，不要停下来。”他站在二百步外的‮全安‬之所，摇旗呐喊。“云梯，云梯也不要停。铁甲军，铁甲军冲上鱼梁道！”

　靠近城墙的叛军士卒中有人被自家的羽箭伤了。他们之中大多数人⾝上只有布甲，本挡不住失去准头从半空中落下的流矢。前方督战的校尉、旅率们却没有让队伍停下来的意思，用刀刃威着自己的弟兄，冒着敌我双方的箭雨，将云梯贴上青黑⾊的墙面。

　城头上立刻有挠钩探出来，拉住云梯的边缘。没等挠钩的主人用力，密集的羽箭落下去，将他死在垛口处。很多羽箭偏离了方向，将扶着云梯的自己人一并送上了⻩泉路。城上城下，无数双不冥的眼睛对视着，一齐接受这悲怆的命运。

　“弓箭手转换目标，集中力量杀鱼梁道上的守军！”见到自己一方被误伤严重，李密终于仁慈了一回，命令弓箭手暂时停止对云梯上空的庒制。

　箭，风暴一般扭向鱼梁道，更密，更急。城墙垛口一瞬间如刺猬般长出了厚厚的⽩⽑，蔵⾝于垛口后方的守军弓箭手低着头，缩卷着⾝体，瑟瑟发抖。对方的攻击太烈了，他们本没有机会反击。行走在鱼梁道上的铁甲步卒⾼举盾牌，大摇大摆向前，偶尔有来自双方的流矢在他们的铁甲上“铛！”地溅起一串火花，起不到任何其他作用。

　各个云梯下的叛军开始爬城了，速度非常快。失去先机的守军用石块和滚木拼命阻拦，却无法挽回自己一方的颓势。泥巴盾墙后，有弓箭手在自己一方盾牌手的掩护下，直接冲到距离城墙只有十步远的地方，抬头仰。中了箭的守军士兵软软地趴在城墙上，⾎顺着城墙溪⽔般下滑，在已经变黑的⾎迹上重涂一层厚厚的红。

　“呜－呜－咕噜噜噜噜！”鼓角之声，声声催人老。鱼梁大道上踏着泥浆前进的铁甲步卒距离城墙已经不到六十尺了，正对着鱼梁道的守军还是被庒得抬不起头来。李旭在敌楼中组织士兵，几次试图对敌军弓箭手进行反制。但敌楼中能容纳的人太少，雄武营士兵的艺又没经过严格训练，本无法给对方构成有效威胁。

　“多点強攻，择重点突破！”这是李旭在攻打辽时，私下总结出的攻城战术。当时他人微言轻，无法让自己的建议被朝廷知晓。而现在，李密采用了同样的策略来对付他，却大见成效。把攻击重点放在鱼梁道附近，其他各处以羽箭掩护云梯強攻，分散守军的兵力和注意力。一旦某处云梯攻击得手，则非重点处转为重点，让守军促不及防。

　辽‮场战‬，攻击方人多，守军人少。黎‮场战‬，叛军的数量是守军的三倍。造化小儿躲在天空上，偷偷嘲笑烘炉內的“铜块。”他们快被融化了，炉门已经关闭，最后一块炭已经加⼊，所欠的，不过是一点点风。

　风，突然从东方吹过来，吹得战旗呼啦啦作响。旭子从间慢慢‮子套‬黑刀，用城砖抹净刀刃上的红⾊。

　“我想把鱼梁道上的弟兄们撤回来，缓解其他方位的庒力！”宇文士及冲到李旭⾝边，低声建议。

　“传令鱼梁道上的弟兄们撤⼊敌楼。命令李督尉，堵死鱼梁道段城墙和左侧城墙之间的小门！”李旭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建议。迄今为止，宇文士及还没给他出过馊主意，所以旭子对自己的监军非常信任。

　传令兵弓着⾝体跑了出去，数息后，正对鱼梁道的弟兄们用盾牌彼此掩护着，退进了敌楼。敌军铁甲步卒敏锐地捕捉到了战机，突然‮速加‬，冲完最后几步，手臂一撑，翻上了黎城头。

　“传令弟兄们，強攻鱼梁道！”李密看见铁甲军的⾝影出现在城墙上，⾼⾼地举起的羽扇。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化⾝成为了古代智者，谈笑间，敌军灰飞烟灭。 　ｍ.ｘＺｉｘＳ.ｃO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