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风暴 (五 下)
“好慷慨的垂相大人!”元继祖、李谅等人刚一离开,监察院正卿刘子俊立刻黑着脸议抗道。他负责大宋內务全安,对员官的非正常举动向来敏感,而元、李等人今天的作为,在他眼里显然是有备而来,抱着长久打算的。
“民章此言差矣,这是第一支阵前起义的探马⾚军,接下来,随着破虏军⽇渐強大,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慕名而来。所以垂相如此行事己算苛刻。毕竟我等散了人家的兵,也没给人留任何封爵!”陈龙复在一旁笑着替文天祥辩解。在大都督核心人物中,他和杜规都属于宽容派,做事情讲究替其他人考虑一二,不把自己一方的好处占尽。这与他名儒出⾝,半生受尽忠恕之道的熏陶不无关系。
户部主事杜规也主张对元、李等人宽容,但他考虑问题的角度却不在待人之道上。在他看来,做生意就得有赔有赚。只要打算长期合作,互相之间就得有个让步。除非是一锤子买卖,才一次把人
到绝境中去。
“他们试图将大都督府好处学全,这点我倒不奇怪。我奇怪的是他们居然如此轻松地放弃了兵权,在垂相大人说起时,那个元将军和李将军连犹豫都没犹豫!”
了
又胖出一号的宽脸,杜规笑着点评。
“还用要那些兵么,光将校就⾜够了。从上万户到百夫长,近百号人钻到咱腹地里,两成人学政务、两成人学军事、两成人学器械制造等技巧,二成人⼊军队摔打。还有二成人跟着元继祖回祁连山下联络族人。待把大都督府的长处短处琢磨了个透彻,众人一并辞行,从大都督到六部员官,都是现成的!”谍报司总监陈子敬对文天祥的过分宽容也有些不満。
他是坚决主张将探马⾚军诸将以虚职束缚住,并严格控监其一言一行的。负责敌情工作工作多年,防患于未然思维在他头脑里己经成为定式。
“民章、子敬何必如此心急?”文天祥看着刘子俊等人气鼓鼓的样子,笑了笑,很自信地解释“我倒不怕他们学,就是怕他们抱残守缺,不思进取。元继祖将军打着什么算盘我也明⽩,但学成之后,他的人会不会还想返回祁连山下去,依我之见,事实未必尽如其所愿啊!”+垂相之言有理!”几个年青的幕僚为文天祥的回答击节叫好。他们出⾝于科举,当初抱着很深的抵触情绪前来了解新政,慢慢地,却越来越发现新政的好处。虽然现在大都督府的举措仍然有很多地方让他们不満意,可如果谁要是提出恢复大宋当年之制,他们肯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新政的侵蚀力量如此大巨,大都督府待人的态度又如此包容。以己度人,年青的幕僚们也不认为学成之后的
项豪杰还愿意回祁连山下去从头再来。
“等他们在祁连山下如我等在邵武一般重建了大夏国,我看届时你等有何话说!”刘子俊向几个后学新进横了一眼,悻然道。
“如果祁连山下能出现一个大夏国,恐怕更难受的是忽必烈,而不是我等!”几个年青人头脑反应很快,言辞也⾜够犀利。
刘子俊哑然。大都督府议事以文天祥带头,讲究各抒己见。几年来,决策圈享受着这条政策的好处,也承受着其代价。好处决策失误的可能被降低到最小,代价却是一些“老人”
的权威丧失。在文天祥的刻意培养下,不断有后起之秀进⼊决策层,也不断有新秀在挑战着“老人"们丁的权力基础。
“初生犊儿不怕虎!”陈子敬摇了头摇,笑着呵斥。
不同年龄背景的幕僚们议论纷纷,大都督府不因言而废人,他们也愿意公开发表自己的建议。这种热闹的景象让文天祥感到很欣慰,有时候他不知不觉间就会把现在的年青人和自己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相比较,有时候他会设想一下,如果哪一天自己不在了,周围的人是否能把自己这几年努力建立的制度维持下去。
应该可以吧,毕竟大多数人都看到了新政的好处。他在心里如是对自己说,也更惬意地享受自己一手打造出来的环境。
“好了,既然己经答应了人家,就别中途反悔。免得被天下英雄笑咱小家子气!不是还有你的监察院和子敬的谍报司呢么?你们二人负责堵缺陷,其他人负责发掘对大都督府最有利一面。大伙各司其职,各尽其责!”看大伙争论了有一会儿,各方意见依然无法统一,文天祥笑着活稀泥。
“倒也是,大夏国立国还是很遥远的事情。眼下更要紧的是如何应对江南战局l”陈跟着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引到了当前战事上。“
据细作回报,雷州一带过江的蒙古军己经转向鄂州。而在薪
口偷偷过江的伯颜大军占领了兴国、永兴一带。此外,利州、夔州两路的探马⾚军和新附军也大规模向鄂州集结。成都府和憧州两路去年大
,粮船顺着⽔路而下,五⽇內可到江陵。在淮南的元军也改变了战术,不再尾随追击陈吊眼,而是与各地新附军勾结起来,依靠堡垒和沟渠,一步步把陈部向北
。谍报司综合各路送来的报情分析,伯颜近期之內会有大动作!”
“到参谋室去,让曾子矩给推演一下,伯颜想⼲什么!”文天祥收起笑容,正⾊道。
有资格参加军事决策的员官和幕僚们站起⾝,默默地跟在了大都督的⾝后。可以轻松一下的时间总是短暂,刚刚从歼灭达舂的奋兴中平静下来,紧接着,大伙又得面对一个更強大的对手。
几个负责物资供应的幕僚叹着气头摇,大伙又有为难事情做了。大都督府一年来四处出击,地盘抢了不少,府库却⽇渐空虚。文垂相又不肯加税,战事再这样持续下去,破虏军的补给肯定会出现问题。
"别头摇,比头摇,头摇摇不出钱财来。有头摇的功夫,不如想办法从别处多弄一些。
给李祥和陈复宋发封信,告诉他们如果再弄不来粮食,大都督府就揭不开锅了!”杜规笑嘻嘻的命令。
负责物资调度的员官们纷纷忙碌起来,都是邵武书院自己培养出来的年青人,动作很规范,也很⿇利。随着他们对政务的⽇渐
悉,杜规的⽇子越来越轻松。如今,他己经不必事事亲力而为,从中指点一下,就⾜够把事情⼲好。
“咱们穷⽇子不好过,老忽的⽇子更穷。区别咱们再穷不会穷了百姓,老忽那边再穷不会穷了当官的…”杜规一边说着笑话,一边走向作战参谋室。
他有一条妙计要献给文天祥,成功的把握不大,但绝对值得试一试。并且这条计策北方看不出来,也绝对没办法解破。
作战参谋室,曾寰早把一张大巨的地图挂在了墙上。军校毕业的⾼级参谋人员忙忙碌碌,将谍报司整理出来的报情逐一标在了地图相应位置。耝看上去,沿着整个长江北岸,都有代表着北元的黑旗在移动。这些黑⾊旗帜过江后,在鄂州汇聚成一片,饥饿的狼群般,俯视着东南万里河山。
“伯颜用兵,一贯喜
以静制动。不发则己,一发势若风雷。据北面送来的报情,在草原上他就以此计打垮了海都。前五个月一直固守和林不出,待海都等人松懈,则亲率大军击其中路。打得海都落荒而逃,十万大军回去不到七百!”曾寰面目凝重地向大家解释。
与对付达舂、索都等人不同,这次作战,参谋部门感受到了极大的庒力。伯颜带的人马几乎全是蒙古军,队伍中不会再出现武忠、张直这样一边打仗,一边把报情部署全部透漏给破虏军的⾼级将领。各路元军之间也不会出现保存实力互相车⽪的行为,战士都是蒙古人,主帅又是一国宰执,声望、能力极⾼。
可以说,这是破虏军成立以来最严峻的一场考验,也是重新站起来的大宋和北元之间一场倾尽全力的对决。胜则生,败则亡,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关键是弄清楚伯颜要⼲什么,战略上,他的部署很清晰。战术上的动作却非常模糊!”文天祥点点头,思考着说道。
虽然有了专门的谍报司,并且有完整相对完整报情收集体系,但大都督府指挥起来依然随时为敌方信息的不完整而头疼。“要是有发报机就好了!”有时候,文天祥忍不住奢侈地想。有了文忠记忆中的那种千里瞬间传信的神物,他就可以随时调整战略布置,甚至派⽔师和教导旅去封锁整个长江,切断伯颜后路。但现在,科学院连基本的蒸汽动力还没弄明⽩,更甭说电力开发、储存、应用这些文忠记忆里都很模糊的东西了。所以,大都督府众人只能面对这种信息不充⾜的情况。而这种情况造成的后果是,在伯颜大军在某处渡江几天后,报情才能让江南西路的细作收集到。待把报情送到福州,北元兵马早过完了。
“末将失职,请大人责罚!”陈子敬以为大都督对他的工作不満,歉意地回答。
“不是你的责任,谍报司能做到这一步,己经不容易!”文天祥信手将陈子敬拉过来,指着地图说道:“再加派些人手去鄂州,混杂在逃难的百姓间。有报情优先送给凤叔,让他随机应变l”
“是!”陈子敬大声答应着,心中又犯了难。蒙古军名声赫赫,大军所过之处,能跑的人全跑了。眼下鄂州几乎是座兵营,哪里有百姓肯向那个地方逃。正犹豫的时候,听见文天祥补充道:“伯颜与其他蒙古将领不同,他的兵马军纪很严格,很少去
扰百姓。当年我被他強行扣在军中的时候,常跟他辩论大宋国运是否完结。那时观点虽然可笑,但可以看出来,他汉学修养很深,也很懂得如何争取民心!”
“我试一下,从各地给蒙古军运粮队伍中安排些人手!”陈子敬低声应道。
“给邹都督下一道令,两江参与围攻达舂的各路民军先别忙着转为警备队,民军向江南西路集结,在各条要道上修筑⽔泥堡垒!”文天祥想了想,又发出一道命令。
江南西路的山川众多,与荆湖南、北两路
界处,分别有罗霄山脉,慕⾩山脉,除了临江一角,可供骑兵大规模调动的道路不多。如果在关键路口用⽔泥快速修筑要塞,元军的动作就会迟缓很多,战马的机动优势就不再那么明显。
“是!”曾寰答应一声,快速将文天祥的命令细化、安排下去。从士兵战斗能力来看,如今的破虏军士兵与蒙古武士之间相差不大,破虏军在武器上还占有优势。但老兵数量上看,破虏军的劣势就很明显了。邹汉和张唐摩下的第一师刚刚打完一场恶战,还没来得及修整补充。陈吊眼和李兴摩下的第二师有一半在江北,一边要留在两浙,整理、弹庒地方,让这块号称鱼米之乡的土地尽快恢复火力。如今大都督府摩下唯一建制完整、战斗力亦可一提的就是第三师,但他们还要守着广南东、西两路,随时准备应对云南和荆湖两个方向的进攻。
有人曾经提出过从许夫人摩下的警备军菗调一部分兵马出来组建第四师的设想,但邵武军校和指挥学院这两家提供低、⾼级军官的地方,短时间却培养不出那么多将领来,大都督府的新式军械供应和粮草供给也跟不上。
综合这种情况,与伯颜
战初期采取守势己经是必然。只是对于擅长捕捉战机的伯颜来说,防守无疑是最拙劣的对策。
“把起义的新附军兵马挑拣、整编为三个标,不能和不愿继续留在军中的按破虏军标准发两年馆银,准他们回家。留下来的,给肖鸣哲和杨晓荣送去做预备队。至于怎么训练新兵,怎么把这些新附军弟兄变成主力,请肖、杨两位自行安排!”
“啊!”大伙都被文天祥的命令吓了一跳。起义的新附军是碗热汤,谁都难以消化下。
几个主要将领文天祥都己经见过,张直和孔威两个愿意留在军中,己经同摩下有意从军的将领去邵武指挥学院和军校培训。而起义最大功臣武忠却执意要弃军从商,文天祥留也留不住,只好以大都督的名义给了他三万枚银币做资金,由他去了。将领们走了以后,留下的无主士兵有三万多,这些士兵训练程度和单兵作战能力比民军略⾼,但战斗意志却连民军都不如。民军擅长打顺风仗,败了则手⾜无措。新附军士兵们一旦打了败仗,往往成群结队的投降,
本没有一点廉聇之心。
文天祥知道大伙看不起新附军,在他心底对只会欺庒百姓的兵痞们也没什么好印象。但想想文忠那个时代,土匪、伪军被路八整训几个月,照样可以悍不畏死,破虏军目前的形势,无疑比文忠那个时代好得多,至少有了一个大后方可供新兵训练。从任何角度上讲,消化新附军的工作应该提到⽇程上来。否则将来大批汉军被破虏军俘虏,总不能像对待双手沾満鲜⾎的蒙古武士那样,送到山里挖媒吧。况且当年破虏军刚刚起家时,也是融合了大批新附军才形成了一定规模。
“咱们这里多少人是当过新附军的,现在不一样跟勒子硬撼么?肖鸣哲和杨晓荣老跟我抱怨他们摩下兵少,地盘大。现在给他送兵过去,他们还会挑肥拣瘦不成!”文天祥幽默地总结了一句,继续命令道:“给第三师下令,新兵送到后,一边训练,一边作战。让肖、杨两位寻找机会向北挤庒,别让伯颜太轻松地实施他的战略目的l”
众人都笑了起来,以第三师在侧面施庒,是一个分散伯颜注意力的办法。三万多新附军到达广南西路后,与当地破虏军结合起来,就有近五万兵马摆在夔州和荆南两路边上。如果伯颜有意大举突⼊江南西路,必须得考虑一下夔州和荆南的全安。毕竟在荆湖南路的塞因德齐己经被杨晓荣打成了惊弓之鸟,见到杨字战旗连城门都不敢出。
“怕是伯颜不会上当,如果我是蒙古军统帅,此刻重兵庒在鄂州,可以
本不理会广南西路的肖将军和杨将军。一边寻找最佳机会与邹将军决战,一边以小股骑兵分散突击,进⼊江南西路进行破坏。遇到民军则击之,遇到大队破虏军则避之。就像狼群攻击猎物一般,先放尽了对手的⾎!”被曾寰一手提拔起来的参谋新锐宋清浊沉声说道。
几个和他一同自指挥学院毕业的年青参谋快速在沙盘前布起阵势,一方以黑旗代表元军,一方以红旗代表破虏军,⻩旗代表民军“厮杀”起来,片刻之间,刚刚光复的江南西路就一片藉狼。
蒙古军名声很差,所以可以
本不在乎名声,凭借优势的机动能力绕过宋军防线,四处破坏,四处杀人放火。而破虏军有限的兵力无法分散,处处被动。虽然有新修的要塞保护,代表民军的⻩⾊角旗亦很快被清理出沙盘之外。
围观的众人脸⾊越来越凝重,这是蒙古人最擅长的放⾎战术。汉军北上,蒙古军南下的意义就在于此。当年,处于劣势的蒙古人就是凭借此招吃掉了比自己強大数倍的金国,如今,他们又冲着刚刚站起的大宋扑了过来。
“我建议将陈吊眼将军撤回两浙,从第二师菗调一部分人马进去江西!”张元看出了文天祥无奈,上前建议。目前大都督府所做的应对,都以牵制,迟滞为主。而伯颜是百战名将,如果他刻意求战,双方难免要在江南西路来一场硬仗。
他是出了名的擅长防御,当年邵武一战,曾经以几百人拖住了王积翁的两万大军。在那之后,他进⼊兴宋军辅佐许夫人,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建树,但数年来沉沉稳稳,也从没有过一次失手的记录。所以此言一出,立刻博得一片附和之声,连参谋长曾寰都将目光看向文天祥,期待他能考虑这个建议。
“陈举将军不能撤,王师北渡后,天下无数人都在看着!”陈龙复摇头摇,说道。声音虽然低,语调却強硬得不容置疑。“况且还有很多有心人,在咱们背后等着,等着。…”
他说不下去了,也不愿意说是谁。
众人一片默然。
单纯从军事角度上讲,陈吊眼仓卒北上的目的是防止元军大举进攻两浙,把战火烧到敌军占领区域。如今伯颜人马大部分己经过江,陈吊眼当初的战略目标己经完成,随时可以南撤。
但胜负之机不光在场战之间。
大都督府当年与皇室在临时约法中约定,在光复大宋故土之后,召开约法大会商讨国是。在很多人眼里的理解就是,光复故土之⽇,即垂相还政与皇上之时。凭此妥协条款,才避免了皇室与大都督府进一步决裂的可能。如果此时把陈吊眼撤回来,在一些人挑剔的目光里,即意味这大都督府永远不愿意光复旧土。不但会让天下豪杰心寒,还会刺
得保皇人士蠢蠢
动。
背后的破坏永远比正面的敌人可怕,因为你不知道⾝后时候就处于危险之中。况且此刻大都督府內部亦不是铁板一块。
随着控制地域的快速膨
,大都督的行政机构也越来越庞大。由于各自的职责范围和做事风格差异,员官们之间也渐渐有了自己的小***。还有一些后起的利益阶层,也努力在决策圈寻找着自己的代言人。这些都是一个权政內部难免出现了情况,凭着在官场中十几年的治政经验,文天祥、陈龙复等人小心地维护着大都督府內部的平衡。虽然很多时候,这些工作让他们心里感到非常疲惫。
文天祥知道一个可以让所有人用一个声音说话的办法,但他们却没有任何勇气去尝试。
那是来自文忠记忆深处的妙计,千年来,儒家治国者用过,数百年后,也有无数打着各种旗号的人尝试过。
有着两份不同记忆的文天祥知道,这个办法代价太大,不到万不得以,他想都不愿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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