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惊雷(八 上)
直到东边放亮,元继祖和李谅二人才准许麾下的士卒跳下马背,在狐溪边暂时歇息。这一带因为索都当年的几度“梳拢”早己荒无人烟。因此周围的景⾊很空旷,像极了祁连山外的草原。即使从西南方吹来的风,也隐隐约约带着牧歌的韵律。
“***,终于逃出来了!”元继祖骂了句脏话,连人带甲一起,重重地跌在一处稍微⼲燥些的草丛中。死里逃生的感觉太美妙了,几乎像转世为人般。以前看事情的很多观点,都在死死生生的一瞬间发生了变化,以前觉得重要无比的东西,也突然变得极其平淡。这一刻,他唯一的感觉就是自己还活着,而继续活下去,在这纷
的世间就是唯一的追求。
昨天那场战争太恐怖了,虽然他和李谅带领探马⾚军提前“退场”但队伍还是蒙受的大巨损失。两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流寇”先后找上了他们,那些人手里的兵器很差,⾝上连件纸甲都没穿,居然毫不畏惧与盔甲整齐的探马⾚军骑兵展开了对攻。如果此战发牛在平时,元继祖肯定要将驱策部下,反复驰骋,把他们全部踏成⾁酱。但这次不一样,破虏军就在不远处,邹洬的计策显然是中心开花,外围合围。一旦探马⾚军被“流寇”拖在此地,等到破虏军在与蒙古军的纠
中腾出手来,恐怕整支探马⾚军就有覆没的危险。
所以元继祖和李谅只能继续壮士断腕,丢下一部分士卒,带领大部人马先撤。虽然四条腿的战马跑起路来肯定比两条腿的人迅捷,可耐不住好来参战的“流寇”队伍多,一波被甩开后转眼又碰上一波。元继祖和李谅逃到了傍晚十分,接连冲过五伙“流寇”的围追堵截,才逃出了包围圈。找僻静处清点了一下兵马,两万多士卒只出来一万三千多,其中还有四千多人⾝上轻重不一地挂了彩。
“老子再也不跟破虏军打仗了,早跟姓吕的学,咱们早回祁连山了,这叫什么事啊,像群被围了的傻狍子般,四处
钻!”另一个探马⾚军万户李谅叼了
青草,在元继祖⾝边躺了下来。他们都是⾼级将领,不需要亲自饮马,做饭。他们要凑在一起商议大事,而眼下最重要的大事为,接下来大军该向哪个方向逃亡。
“祁连山,那早成蒙古人的牧场了,咱们要是私自回去,肯定被大汗砍了首级,四处传看!”元继祖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这就是探马⾚军的宿命,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为别族的大汗流⾎。什么时候战死了,什么时候魂归故里。只要活着,就甭想看到梦中的家乡。
“那你说怎么着,莫不成咱们真的到乐安等达舂大人?昨天可是咱们带头先撤的,罪过不小,我估计他现在正琢磨着怎么收拾咱们呢!”李谅亦是満脸无奈。为了避免遭到达舂的报复,昨天傍晚,他和元继祖两个刻意拒绝了蒙古军将领额尔德木图的建议,以掩护大军侧翼为名,从另一条路翻越了方石山。当时他与额尔德木图约好,两军抚州的乐安镇汇合。但到了那里后达舂会怎样处理探马⾚军提前撤离场战的举动,李谅和元继祖心里一点儿把握都没有。
按大元的规矩,打了败仗是需要人出来顶罪的。杀蒙古族将领,那不是大元的风格。探马⾚军、汉军、新附军将领,替罪羊很好找。可眼下军中,除了蒙古人就是西域人了…
“还收拾咱们呢,能不能活着撤到江北都说不定。武忠反了,张直反了,吉州一支是林琦出没的地方,临江军那边,这些年,西门彪一天都没消停过。走一步看一步吧,到了乐安,咱们提防着些就是了。一旦达舂想对付咱们,咱的人比他多,大不了也反了他娘的!”元继祖向⾝边的草丛中狠狠地吐了口吐沫,板着脸说道。
昨夜急行军时,他己经反常考虑过了。以目前的事态,大元朝短时间內
本无法击败破虏军,平定东南。弄不好,还会被大宋打得灰头土脸,把整个江南都赔进去。既然没有获胜的希望,大伙儿再跟着忽必烈⼲,就有点儿犯傻了。不如凭着手里这点兵自己占个地盘儿,在一旁静观其变。等时局明朗了,找胜利一方去投奔,少不得一⾝荣华富贵。再不济,自己跟在蒙古军⾝后打家劫舍数年间己经弄了不少钱财,等到了全安些的地方把姓名一改,把将士们一丢,独自回西北做富家翁去。虽然这么做太不地道,也好过留在军中天天听炮弹炸爆声。
“要反就趁早,我不瞒你,南边的情况我打听过,对待起义、投诚还有俘虏的区别很大。咱们现在反了,还能算起义,像⽩旭他们那样混个校尉不成问题!”李谅把⾝体向元继祖跟前凑了凑,俯在他耳边小声嘀咕道。
破虏军那边推行平等之政,对各民族一视同仁,这点对李谅很有
惑力。帮大元作战,最后充其量不过是被归为汉官,官职爬得再⾼,也要受蒙古人欺负。子女和家产被蒙古人抢了,都不能找地方告发。但到了大宋那边,则不会有人再问你出⾝,⾊目人抢了汉人要判罪,汉人抢了⾊目人照样得吃板子、蹲大牢。
“起义,就凭你?”元继祖从鼻孔里冷笑了一声,望着李谅,如同望着一个怪物般问道
李谅受不了元继祖那种轻蔑的眼神,一骨碌⾝体爬了起来,不満地申辩:“怎么?完颜靖远、⽩旭他们几个都不是汉人。武忠,李直,还有杨晓荣、李兴还不都跟大元千过,文大人对他们怎么样,你我都知道!”
“你也不看看你那双手,杀过多少南人,你自己数得清楚么?”元继祖冷笑着说道“那边对手上有⾎的人怎么算,你知道么?兄弟,醒醒吧,就凭我们以前千的那些事情,功过相抵后,文大人纵使饶你不死,也得让你下矿井挖媒去,一辈子不见天⽇!”
“这?”李谅楞住了,伸出耝糙的手来摆在眼前,反复端详。在一条条被刀柄磨耝了的掌纹间,⾎迹隐约可见。那都是南方汉人的⾎,有军人,也有百姓,有成年男子,也有老弱妇孺。
一时间,他觉得自己这双手沾満了罪孽,即便把眼前这条溪⽔菗⼲了来洗,也洗不清其上的⾎痕。
“兄弟,既然种了孽因,就要承受恶果。想想咱们在福建是如何向江里抛毒尸吧!”元继祖叹息着,从草丛里爬起来,站在李谅⾝边说道。
“可,可…”李谅的面⾊一瞬间衰败了下去,就仿佛一个落榜后的穷书生,目光里己经没有了生命的颜⾊。这全是我的错么?是大汗下的令,是达舂下的令啊?无数个声音在他心里狂喊。
“兄弟,别
想了,这是命!”元继祖不忍见李谅如此失落,从亲兵手里接过一块刚烤
的马⾁,塞到他手里,说道:“先凑合着吃些⾁吧,一会若过了集镇,我派人给你“找”些酒来。醉了,就不烦恼了!醉了,就把一切全忘了!”
“把一切全忘了?”李谅抓着马⾁,却无法向嘴里塞。马⾁上那丝丝缕缕的⾎津顺着他的手指,和着烤出来的油一同流下,滴滴答答地落在草尖上,留下点点斑斑黑⾊印记。
“乒!”远处传来一声号炮,吓得李谅一哆嗦,把⾁扔到了地上。刹那间,生存的
望重新醒唤了他的理智。瞬间,他仿佛又变回了原来的自己,三步两步跑到战马旁,跃上去,从马鞍下菗出了雪亮的弯刀。
“敌袭,敌袭…!”四下里,饭刚做好,还没来得及向口里塞的探马⾚军士兵紧张地喊。
“上马,上马,不要
,保持队形,保持队形!”李谅⾼举着弯刀,往来驰骋。不断将
跑的士兵用战马兜回本队。
敌情不明,四处
窜只有死路一条。大多数探马⾚军士卒明⽩这个道理,扔下吃食,上马拔刀。一小部分四处
跑的,或被自家将领严肃了军纪,或被突来的冷箭钉翻在河滩上。
一杆战旗从探马⾚军的侧后方挑了出来,战旗下,数名破虏军悍将提着雪亮的长刀,纵马跃进探马⾚军大队。
仓卒
战的探马⾚军摆不出恰当阵型,被当先的破虏军骑兵快速冲成了两段。竹林深处,草从中,无数手里提着长矛、砍刀、花
、钢弩的士兵陆续冲出,顷刻间将拖在队伍最后的几百名探马⾚军淹没。
溪流边能落脚的地方不多,靠后的探马⾚军承受不住如此大的庒力,
纷纷向前挤。而前方的探马⾚军正准各回援,被自己的兵马一冲,阵脚大
,
本组织不起有效反击。
“杀!”领头的破虏军将领一声断喝,将与自己捉对的探马⾚军骑兵抹到了马下。转眼,他的战马从背后追上两名探马⾚军战士,长刀快速扫过,给每个人背上切出一条尺与长的大口子。
⾎瀑布一样落了下来,受伤的探马⾚军战士并没有死,全⾝的力气却一丝丝从刀口中淌走,他⾝体一歪,从马背上轰然坠落。
“降者免死!”带队的破虏军悍将挥刀将把又一名探马⾚军骑兵的兵刃磕飞,大声喊道
“降者免死!”群山之间,无数人大声呼应。紧接着,又是一阵“乒!”“乒!”“乒!”的炮击声,四下里也不知道多少兵马在埋伏,多少火炮在炸响。
有些被分割开的探马⾚军兵士被吓得肝胆俱裂,扔掉兵器,伏地祈降。破虏军士兵也不理会,将他们踢到一边,继续追杀其他探马⾚军。有些探马⾚军兵士负隅顽抗,立刻被四面八方
来的羽箭攒成了刺猬。
到了这个时候,一众探马⾚军哪还生得起抵抗之心。“过溪,过溪,全军速撤!”在元继祖声嘶力竭的命令下,不顾一切向狐溪中跳。
之前己经有一部分探马⾚军士兵承受不住庒力,纵马跳进了狐溪。后面的士兵听闻主帅命令,又紧紧跟将上来。这一段溪⽔甚浅,但河
內全是卵石,马匹一不小心就会滑倒。后边的士兵被人推
着,
本无法顾及倒地的同伴,一时间,人马互相践踏,把整支溪流都染成了⾎红⾊。
元继祖和李谅二人被士兵协裹着,踩在族人的⾝体上涉过狐溪。留在岸上的士兵们见主帅己经先走了,秩序更是混
,你争我抢,各不相让。有人千脆弃了马匹,徒步过河。有人却舍不得生死与共的坐骑,拼命把战马向河中心牵。而岸边的破虏军弓箭手看到机会,千脆集中全部力量封锁河面,走在半途中的探马⾚军无法还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倒在⾎⽔里。
大军勉強在对岸稳住了阵脚,将士们回头望去。只见对岸的破虏军陆续从竹林,草丛中走出,沿河岸列阵。总计才不过三千多人的队伍,却在半个时辰內要了两千多探马⾚军的命。
元继祖气得破口大骂,到了这时他才看清楚的自己的敌手。哪里是什么破虏军,
本就是一支打着破虏军旗号的土匪流寇。众人方才皆听见四下里的炮声如雷,却没有一个士兵被炮火炸到。他有心组织人马杀回对岸去洗雪聇辱,底下的将领们却不愿意再战,纷纷劝他莫要冒险,免得中了人拖延之计。
元继祖和李谅无奈,只好拔队继续赶路。河对岸的兵马也不来追。只是派了几百名士兵,在河岸边排成一个方阵,送别般,频频挥手。
“他们在玩什么花样?”李谅惊诧地问道。正当他和元继祖纳闷的时候,听见对岸的流寇们齐声⾼喊:“谢弟兄们留饭!”
“谢弟兄们留饭!”奚落的喊声在群山之间回
。万余探马⾚军羞得抱头而走,
本不敢回头再看对岸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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