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惊雷 (三)
建昌军“叛
”的消息,以最快速度传道了达舂手里。接到斥候送上的报情,这位素以沉稳著称的平宋都元帅“腾”地一下从帅椅上跳了起来,随即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双手用力在桌案上撑了两下,最终未能支撑得住,又重重地跌坐回椅子。
武忠麾下的那帮新附军不过是群废物,若是在往常,达舂和他的部将们
本不会把这些替大元朝弹庒地方的废物放在眼里。比起范文虎、吕师夔等将领,武忠,韩文海等地方管军万户更上不了台面,忽必烈从没给他们的队伍发过军饷,也没为他们的部属更换过任何军械。达舂、张弘范南征时都不会带上他们,以免这样的队部拖累了全军的战斗力。
但现在是两军对阵的关键时刻,就如同两个武士单挑,纵使是一片树叶,也⾜以让其中一人送命,何况是建昌军这么大一堆“废物”突然改变了位置。如今,南安、永新一带己落⼊破虏军别部之手,元军去两湖的路己经被切断。万一战事不利,大元兵马只能向北方撤。而武忠的一万兵马,此刻正如匕首一样,刺在退兵的必经之路上。
“你从哪得来的消息,你们几个人一同出去,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晕了好大一会,达舂才缓过神来,铁青着脸向下问道。
报信的斥候楞了一下,旋即从头到脚被无边的寒意笼罩。不敢看达舂那刀锋般的目光,侧开眼睛,大声回答:“回大帅,消息是破虏军游骑凌晨时
进大营中来的。属下拿一份前来汇报,其他几个弟兄四下追缴箭书去了,把图将军说必须阻止消息流传!”
“你下去吧,把其他几个斥候也叫回来。既然消息已经传出去了,追也没用!”达舂挥了挥手,示意斥候离开。刹那间,他仿佛被人当
捅了一刀,脸⾊青⽩中透着死灰,看上去有股说不出的凄凉。
“是,大帅!”刚刚在鬼门关头走了一遭的斥候答应一声,倒退着向外走去。达舂的嫡系幕僚、部将们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
如果是斥候们自己打探到的报情,达舂还可以通过杀人灭口的手段,把建昌军“叛
”的消息封锁住,从而稳定住军心。但这消息既然是被破虏军游骑
进营中来的,军营中流传的就不止是一份,达舂即便是想封堵,也来不及了。
“大帅,战吧!”上万户乃尔哈走上前,大声说道。
“大帅,不能再等了!”上万户索力罕响应。
达舂的目光扫过将领们决然的面孔,心中百感
集。面前这几个,都是跟着他厮杀了十几年的弟兄,彼此之间呼昅相通,不用太多的语言,就知道对方想表达什么。
是与对面破虏军决一死站的时候了,半个月来,三万多破虏军就像一块大巨的岩石般,死死的庒在十四万元军头上。论数量,元军占绝对优势。论质量,蒙古铁骑也不比破虏军战士来得差。问题就是,队伍中蒙古铁骑太少了,只占三分之一不到。剩下的近十万人,除了两万探马⾚军外,全是新附军。
如果后路无优,达舂还可以凭着这些人马与邹洬周旋上一段时间,坚持到伯颜的大军赶来。反正元军兵多,马多,移动速度快,对于如此庞大的一支队伍,破虏军除了充分发挥火炮优势逐步
迫外,没有什么有效战法。但现在不行了,武忠这一反,牵一发而动全⾝。抚州、临江、袁州,筠州,几个地方都是破虏军在镇守,随便有一个管军万户与武忠勾结,大元兵马就陷⼊了重围当中。
到那时,即便不被破虏军和反贼们困死,大军也会崩溃。那些新附军本来就是狐疑之众,带着他们,威慑敌人的效果比战斗的效果更大些。半个月来,在破虏军的分别对待下,己经有军心浮动的传闻传⼊达舂的耳朵。如果让他们知道后路马上要断了,还说不定会闹出什么
子。
“打吧,传我的命令,擂鼓,升帐,把全体千户以上的将领都召集到中军来!”达舂叹了口气,大声喊道。
隆隆的战鼓声响了起来,听到点将鼓,一个个健壮的⾝影陆续跑进了中军帐。“这都是我蒙古好汉啊,今天,本帅就要带着他们去送死!”达舂望着坐下那一张张忠勇的面孔,悲凉地想。
以疲惫之兵带狐疑之众,有胜算么?
如果有五成获胜的把握,达舂早就与邹洬决战了,何必等到今天?对面的破虏军兵锋不锐,行动不迅捷,但防守起来却是一块岩石,一个铁桶。眼下能击败他们的唯一办法,就是
骗他们出击,
骗他们分兵。可眼下时间却站在了邹洬那一边。
蒙古军训练有素,很快,千户以上级别的将领就都赶到了。探马⾚军的大营在中军南侧,稍远,半柱香不到的时间,元继祖带着麾下十几个将领也赶到了。而士兵和将领最多的新附军却迟迟没有一个人来,达舂命人又击了两遍点将鼓,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来人!”达舂心里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大声喊道。仿佛心有灵犀般,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人飞马来报,新附军炸营了。
“什么!”所有将领都跳了起来。炸营,是行军打仗最忌讳的事,一旦士兵炸营,往往需要主帅耗费极大精力才能恢复秩序,并且在恢复秩序后,短时间內军队不会有丝毫战斗力。
“大帅,新附军炸营。李甄带着亲信谋反了!”一个令人憎恶的声音在军帐口重复。大伙低头看去,只见地上不知什么时候滚过来一个浑⾝是土的“爬虫”在门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叫道。
“把焦先生扶起来!”达舂眼尖,率先认出了地上报信人的⾝份,柔声吩咐。
“大帅,管军万户李甄带着亲信谋反,⻩志明将军去阻止,被李甄
杀。如今,大营里几支互不统属的新附军互相打了起来,整个大营都
成了一锅粥了!”焦友直为人龌龊,头脑却很清醒,在站直⾝躯的同时,将新附军那边详细情况简练地概括了出来。
“怎么没把你这个恶心家伙
死!”探马⾚军万户元继祖在心中骂道。虽然现在李甄己经和他不属于同一阵营,但从人格角度,他更敬重李甄这样的“叛徒”而不是焦友直这样的“朋友。”
“索力罕,你速带本部兵马警戒,严防敌军趁机进攻。乃尔哈,调一个万人队跟本帅走!其他人,回营整顿兵马,等候本帅将令”达舂当即立断,大声命令道。
将领们答应一声,飞跑了出去。达舂跨马,带着一万蒙古兵冲向了新附军聚集的几处营地。
新附军大营內,士兵们
做一团。叛将李甄显然早有准各,带着五千多嫡系兵马在营內放了几把大火,然后掉头冲向了破虏军防线。破虏军那边的接应兵马也做好了准备,见到李甄旗号,立即放开了一条路,把起义的弟兄们让了进来。
其他几支新附军没有达舂将令,不敢追,也无心追,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李甄逃走。还有几股不知是谁的部下,哭喊着要回家,四散着向野外逃去。而大多数士兵不明⽩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拿着兵器,见到有人靠近自家帐篷就是一通
砍。
达舂带着铁骑从大营外跑过,抓了几个逃兵,很快弄清楚了具体情况。对付炸营,他有一招最见效果的办法。叫过乃尔哈,达舂大声命令道:“派几十个会说汉语地冲进去,让士兵都回自己的帐篷。半柱香后,有站在帐外者,杀无赦!”
“回帐,回帐,站在帐外不听号令者,杀无赦!”
两小队蒙古骑兵冲进人群,一边挥刀将来不及让路的新附军士兵砍翻,一边大声传达了达舂的命令。
在蒙古骑兵眼中,破虏军不过是打仗时的⾁盾和运送辎重的奴隶,他们的
命
本不值得珍惜。马蹄很快在人群中踏出两条⾎路,把命令传达到了每个角落。一些蓄意闹事者丢了
命,忠于大元,试图整顿兵马的百户、牌子头们,也有不少人在混
中稀里糊涂地成了刀下之鬼。
有些士兵气愤不过,扔掉号⾐逃出了营垒。对此,达舂早有安排。己经逃远的,他命人不必去追。此刻才想起逃的,达舂命令一个不许放过。
两个蒙古千人队,挽着弓,在在营盘外围往来奔走。见到靠近栅栏的,立即
杀。杀到后来,把那些动作缓慢,迟迟不肯归帐者,也一并
翻在地上。
⾎把地面上的浮土混成了泥桨,平⽇里被蒙古人欺负怕了的新附军见达舂如此狠辣,头脑慢慢恢复了清醒。大多数人放下了兵器,乖乖地躲回了军帐。少数人不満达舂滥杀无辜,拔刀找铁骑拼命,却因为没有组织者,分别被镇庒了下去。
忙
了大约一个时辰,达舂终于稳住了军队。正待召集幸存的新附军将领训话,猛然间,⾝背后传来一阵剧烈的炸爆声。
“炮击!”达舂本能地回头,向炸爆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十数枚漆黑的弹丸掠过天空,拖着长长的烟尾,落⼊蒙古军营中。
“该死!”达舂猛然意识到自己上当了。半个月来,他的蒙古军大营一直受到破虏军的冷炮打击,士兵们对炮弹的反应,己经渐渐从恐慌变为⿇木。
“并不是每一发炮弹都能炸爆,即便炸爆,只要不站在炮弹落地点十步之內,就能保住自⾝全安。”这是蒙古士兵用⾎总结出来的经验。握炸握出经验的老兵还发现,炮弹飞来的速度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快,凭借其在空气中的咝咝声和背后的烟尾,握炸的人有一半以上机会能判断出它的落地点。
但这些经验都是对付零星冷炮的,这么集中的轰击,在大军统帅达舂眼里只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破虏军率先发动了进攻。而这关键时刻,作为统帅的达舂偏偏不在他自己该在的位置上。
“
战,
战,乃尔哈,留给你一个千人队,尽快整顿新附军投⼊战斗。其他人,跟本帅回营!”达舂声嘶力竭的叫道,旋即带着蒙古骑兵,冲向了中军。持续半个月来,邹洬
扰的都是蒙古军,所以达舂有实⾜的把握,破虏军今天的攻击也必将从中军开始。
索力罕立刻命令新附军将领们整顿队伍,几个新附军将领都楞住了,刚刚经历一场大混
,每个人连手下损失了多少兵马,低级军官是否还活着都不清楚,仓卒之间,如何能把兵马整理起来。
索力罕不管新附军将领的难处,用鞭子劈头盖脸地打将过去。有的新附军将领机灵,赶紧答应着跑向本营。有的新附军将领却不开窍,兀自跟索力罕強辩:“将军,将军息怒。这仓卒之间,队部怎能集合得起来。即便集合起来了,谁还会有心思打仗!”
“我不管,速去集合,否则,咱们今天都得死!”索力罕狂疯地喊道。他恨,恨这些新附军将领没头脑,居然看不到就在眼前的危险。
在⽪鞭的刀剑的
迫下,新附军的万户、千户们跑回营中整理本部人马。刚刚从混
中回过神来的士兵怎么可能投⼊战斗,一个个哀叫着,哭喊着,不知道究竟该何去何从。
半柱香时间过去了,营內宽阔处只聚集了几小队残兵。有的士兵拿着刀剑,有的则四处张望,试图拣一把兵器来武装自己。
从东面吹来的风将炮击声连同硝烟一并送了过来,在新附军士兵眼里,那是地狱的味道与声音。队伍整理得更慢了,有人甚至偷偷地从队伍中溜出去,钻进附近的帐篷。
硝烟在原野间弥漫,索力罕己经能听见中军方向传来的喊杀声。来自破虏军方面的炮击声越来越密,远程重炮,近距离轻炮,驮炮,还有用简易投石车扔出的手雷,在场战上炸出了一团团黑雾。
“动作快些,快些!你们这些挨刀的家伙!”索力罕用汉语骂道。越来越稠的烟雾让他心神不宁。今天破虏军不知道又使用了什么古怪兵器,造成的烟雾如此浓烈,就像附近山川河流都己经失了火般。山风卷着黑烟四处
涌,完全遮断了各军之间的光线。
“是艾叶、咳咳,枯草,咳咳,还有,还有马,咳咳,马粪!将军,小心敌军诡计!”有人狂疯咳嗽着,在索力罕耳边提醒。
索力罕惊诧地回头,看见焦友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浓烟中钻了过来。山羊胡子被烧掉了半边,剩下的,焦⻩地缩卷在下巴颏上。
“大帅呢,中军那边怎么样!”索力罕一把拎住焦友直的脖领子,问道。
“大帅,咳咳,大帅让我来帮你整军,破虏军只是打炮,试探
进攻!”焦友直被烟熏得眼泪横流,一边咳嗽,一边回答。
“整军,还整个庇!”索力罕用⽪鞭指着兵营痛骂,己经小半个时辰了,还没有一个完整的万人队被拉出来。这样的队伍与人
战,甭说破虏军了,就是一群土匪流寇,也能轻易地将他们击溃。
猛然,索力罕感觉到了一丝危机。他听见了烟雾之后有喊杀声,也感觉到了脚下传来的震动。炸营、烟雾、试探,几件事情联系起来,都指向了同一个后果。
“啊!”索力罕发出一声狼号,⾼⾼地举起了弯刀。他不要求部下去督促新附军聚集了,现在,他最迫切需要做的事情是自保。
分散在营地內的蒙古铁骑快速转⾝,向索力罕将军靠拢。打仗打出经验来了,索力罕那声绝望的狂叫,大伙都知道意味着什么。
就在他们即将冲到索力罕面前的时候,他们看见了浓烟中挑出一杆战旗。是破虏军,借着烟雾潜行而来,刺出了必杀的一击。
一瞬间,所有人感到了刺骨的冰寒。
“着!”王老实挥动手臂,将己经拉出引信的手雷甩了出去。
几百枚手雷从半空中飞来,飞向同一个地点。
“敌袭!”焦友直绝望地喊了起来,腿双拼命的磕马肚子,期待能逃过一劫。可怜的战马无法理解主人的意思,⾼⾼地仰起前踢,发出了声长长的嘶鸣。
马鸣声瞬间被手雷的炸爆声淹没,索力罕、焦友直,还有几十个冲到近前的蒙古骑兵化作碎片,飞上了天空。
王老实脚步不停,从挂在脚前的布袋中掏出另一枚手雷,再次扔了出去。顺着他投掷的方向,又是上百枚手雷。
匆匆聚拢过来的蒙古骑兵完全被炸懵了。在双方都有准各的情况下,骑兵对上步兵,他们占着绝对的优势。可今天,敌人是从烟雾中突然冲出来的,四面八方,不知道有多少。
大营中的新附军再次炸锅,同一天早上连受两次致命打击,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能力。聚集成队的士兵四散奔逃,赖在营帐里的士兵跳出来,丢下兵器,撒腿即向北方跑。东、南、西三个方向都有敌军,只有北方还是大元的属地。在得知建昌军叛
的消息后,士兵们己经想清楚了逃难的路线。破虏军来袭,刚好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是男人的,拿刀杀鞑子!”王老实又扔出了一枚手雷,从背后菗出断寇刃,大步冲进敌群。百余名破虏军轻甲步兵以他为锋刃,刀一般刺⼊慌
的元军中。外侧的士兵排成三角阵与敌军接战,阵內的同伴则不停地将手雷向外丢去。
仓卒之下,失去了将领指挥的蒙古军只能各自为战。如此近的距离,己经无法发挥战马的冲击力。有心退远一些,又对付不了手雷和弩箭。很快,蒙古武士破虏军淹没。
有几伙新附军的将领试图上前
战,却招呼不动麾下的士兵。对面的破虏军将领刀法太狠辣,无论和他放对的是蒙古武士,还是新附军士兵,往往一合不到,就被他砍翻在地。对于避开他的士兵,他决不追击。对于敢挡住他脚步的人,他则刀、短弩、手雷并用,
本不讲究什么大将风度。
这样的疯子反而对新附军最有震慑力。很快,王老实的队伍就寻不见了对手。所讨拿处,新附军将士纷纷避让,
本不敢与他对阵。
“你们是不是男人,不敢杀鞑子,难道就愿意杀自家兄弟!”王老实将一名顽抗者的首级一刀砍飞,在⾎光中对着旁边的新附军喊道。
新附军士兵们茫然地看着他,不敢抵抗,也不知道出言反驳。男人这个词,离他们太久了,久到在心中己经陌生。
“鞑子完蛋了,要么快走,要么跟老子杀鞑子去!”王老实又大喝了一声,脫离本阵,伸手将一名穿着百户服⾊的新附军拎到面前。
那名百户挣扎着,哭喊着,求饶。手里的刀来回
晃,就是不敢向王老实⾝上砍。
“去吧,你也叫男人!”王老实松手,把百户丢在了地上。那名百户蹲在地上,以手掩面,放声嚎啕。
“弟兄们,杀鞑子啊。鞑子害了那么多人,难得你们都忘了么!”李甄纵马从烟雾中钻了出来。⾝上的新附军铠甲还没来得及换,只是在胳膊上
了块⽩布,用黑墨涂了个宋字。跟在他⾝后的几个起义士兵兴⾼采烈,每个人胳膊上都
着⽩布,写着自己的归属。
大部分新附军士兵放下了刀
,四散着逃命。个别人试探着脫下号⾐,跟在破虏军的队伍最后。破虏军的士兵也不笑他们胆子小,用宽阔的肩膀遮替他们挡住了前方的刀剑。
“是男人的,拿起刀来杀鞋子!”李甄⾼举着佩刀大喊。
“杀鞑子,杀鞑子!”烟雾中,不知道多少人在回应。渐渐地,回应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好像附近所有新附军都加⼊进来,发出了同一声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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