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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碰撞(九)
 炮弹‮炸爆‬声一下接着一下,重锤般敲打的着达舂的耳鼓。他睡不着了,披上外⾐坐了起来。伺候他起居的女奴以为他又要去巡营,赶紧跑过来替他穿软甲,被他一记耳光扇倒在地上。几个亲兵听到大帐里边的动静,冲进来,不由分说将女奴架起,拖了出去。

 “大人,打多少鞭子!”亲兵队长半跪在地上问。最近达舂心里烦躁,己经有好几个女奴因为伺候得不周到,被侍卫们活活打死了。想想今天这个那温软的⾝体,队长不噤觉得有些惋惜,心中默默地想:“谁让你托生在汉人家呢?要是咱蒙古人的女儿,也不会落到如此下场!”

 “算了,把她拖回来吧!”破天荒地,达舂今天不想杀人。摆了摆手,让人把女奴拖回到寝帐里。惊魂未定的女奴含着泪谢恩,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讨好达舂,跪在门口,站亦不敢,退亦不是,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猫般,瑟瑟发抖。

 “起来吧,给我煮壶茶来!”达舂向下看了一眼,吩咐。

 “还不快去煮茶,记住,多放些盐巴!”亲兵队长上前一脚,把女奴踢了出去。然后,低下头,走到达舂面前,非常小心地劝道:“大人,才四更天,您是不是再休息一会儿!这个女奴伺候的不好,属下给你再去后营提一个?”

 后营是蒙古军的随军院,里边押了很多四处掠来的百姓家女儿。寻常小兵自然无缘一亲芳泽,有官职在⾝的将领们,却随时都可以提一个出来玩乐。将领们享受够了,就会把女奴赏赐给亲兵。所以亲兵们对将领的私房事十分热衷,巴不得他们每人每天用上数十人,大家好都分口汤⽔喝。

 “算了,本帅不睡了。今晚弟兄们怎样,又有多少受伤的!”达舂‮头摇‬,拒绝了亲兵队长的提议。

 “还没有人上报,打了‮夜一‬炮,估计少说得三百多人!”亲兵队长⿇木地说道,仿佛死的本不是自家兄弟。

 他不⿇木也没办法,最近十天来,对面的破虏军仗着火炮犀利,专门“欺负”蒙古军。本来,这种疲劳战术是蒙古军的特长,以骑兵对付步兵的秘诀之一就是,在步兵意想不到时发动攻击,然后在步兵还手时迅速脫离。想打的时候就打,想停的时候就停。一⽇之內,翻来覆去来上几次,步兵即便不被击跨,精神也崩溃了。

 眼下的情况恰恰反了过来,对面破虏军放着两翼的汉军、新附军、探马⾚军不打,专门向‮央中‬的蒙古军大营开炮。虽然从炮火的密度上来看,破虏军里这种远程大炮配备不多,可架不住他们没完没了的轰啊。往往是刚刚⼊夜,对面就开始打炮,那脸盆大的弹丸落下来,三步之內,肯定留不下任何活物。

 蒙古军出营反击,无法突破对方的壕沟和鹿砦。不反击,刚刚准备就寝,炮弹就又飞过来了。整个大营‮夜一‬数惊。害得以气力见长的蒙古军士兵们一个个病泱泱的,脸上的颜⾊就像霜打过的茄子,甭说冲锋陷阵,连走路都提不起精神来。

 “你下去吧,让辎重营多准备些羊⽑、棉花,给弟兄们塞耳朵!”达舂挥挥手,示意亲兵们离开。

 亲兵们答应一声,走出寝帐去了。空的帐篷里只剩下达舂一个人,⾝影被烛火映在帐壁上忽长忽短,说不出有多孤独。

 雩山防线崩溃是早晚的事,这一点达舂心里很清楚。就在七天前,从广南东路开过来一标破虏军,打着山地旅的旗号,翻过大庾岭,趁南安守军不各,夺下了南安、南康和上莸三镇。达舂从赣、吉两州调派了万余新附军去征剿,被人杀得打败而归。据侥幸逃回来的溃卒们讲,此标人马都是些畲族生番,走起山路来如履平地。手中除了破虏军常见的钢弩外,还有一种冒青烟的长筒,隔着几百步的距离“乒”地一响,就能把人放倒一大片。

 这支人马拿下南安军后,没有向赣州进发,而是杀奔了龙泉、永新方向,一旦他们与罗霄山中林琦带领的残匪汇合,江南西路与荆湖南路的联系就有被切断的危险。那也就意味着,万一雩山战役失利,大元兵马只能向北奔往抚、饶二州,去与那早就该被斩首示众的胆小鬼吕师夔汇合。一个月前达舂曾经多次上本忽必烈,想以畏敌怯战,保存实力的罪名除掉他。如今落了难去投奔此人,难免不会遭到暗算。

 想着周边局势,达舂的思路逐渐转到江南‮场战‬的全局上来。范文虎在两浙己经全军覆没了,这是五⽇前他得到的消息。如果把两浙‮场战‬和两江‮场战‬放在一处考虑,达舂凭借直觉,敏锐地判断出文天祥在江南西路‮场战‬的目的不仅仅是想夺回这片战略要地。破虏军的胃口很大,极其可能想把大元十几万兵马一口呑下。但名将的骄傲和对蒙古军近战能力的自信,又让达舂不愿意接受这个推论。

 “两江的兵马加在一起,⾜⾜二十余万。而破虏军在这里充其量不过五万,以五万人试图围歼二十万,除非文天祥疯了!”达舂在心里这样宽慰自己。但在此同时,又感觉到战局的失控。破虏军推进速度不快,对后方依赖強,士兵体力不及蒙古儿郞,这是事实。但破虏军守起城池、堡垒、山头来,那份出⾊的防御能力可是世上无人能及的。就在去年的这个时候,林琦麾下的一个营进⼊了宁冈,达舂记得当初自己派了五千兵马去夺城,结果,十倍于敌的兵力与对方纠了两个月,直到敌军弹尽粮绝了,才把宁冈夺回来。即便如此,依然没能挡住敌兵溃围而出。

 他思考着,犹豫着,烦躁的心情慢慢平复。外边的炮声渐渐听起来不那么刺耳了,女奴奉茶的脚步声听在耳朵里也如同变了个人似的,犹豫中透着少女特有的调⽪。

 浓浓的茶香钻进达舂的鼻子,这是地道的草原茶。用耝茶砖加牛、⻩油调制,江南长大的女奴们调制不出这个味道来。达舂菗动着鼻子转过⾝,刚好看见女儿塔娜担优的神⾊。

 “爹,喝杯茶吧!天气热,喝茶解解暑!”塔娜把茶杯捧起来,学着汉人待客的礼节,举到达舂面前。

 “小心,小心,别烫到。咱蒙古人的茶不能这么端!”达舂心里最后的一丝烦恼也化作了对女儿的怜爱,一边抢茶杯,一边大声叮嘱道。

 “还好了,用细瓷碗装茶,别有一分意境呢!”塔娜放下托盘,笑道。淡褐⾊漂着油花的茶盛放于雪⽩的细瓷碗中,的确看上去与铜碗有很大差别。没了草原上那分固有的耝豪,反而呈献出几分江南的雅致。

 “你这孩子!”达舂拿女儿没办法,小声斥责了一句。后路的不安宁,使得塔娜避免了被送回大都,名为与公主为伴,实际上充当人质的命运。但多年在江南生活的经历,也使得这个本来野十⾜的蒙古少女,染上了许多南方人的“恶习。”

 非但是塔娜,几乎所有蒙古贵胄,包括达舂自己。对江南汉人的“恶习”都没有抵抗力。他们被传染了天天‮澡洗‬的奢侈习惯,没有清⽔洗⾝就无法‮觉睡‬。他们沾染了以青菜、鲜鱼下饭,而不是顿顿大块吃⾁的浪费吃法。有些年青人甚至沉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动辄昑诗作对,顾影自怜,⾝上再见不到半点草原男儿那纵马逐风的英雄气。

 “再这样下去,我们比汉人还像汉人了!”达舂的一个幕僚,女真人完颜泰和曾经这样说过。

 对这种观点,达舂只能一次次报以苦笑。契丹人染上了汉人的恶习,被女真所灭。女真人变得越来越像汉人,亡于蒙古。如果蒙古人变成汉人呢,背后,还有哪个民族即将崛起?这一切,达舂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脉⾼贵的蒙古人,在低的南人面前,有时候完全是个小‮生学‬,不顾一切的学,不顾一切地失自我。

 “我怎么了,用细瓷碗喝茶不好么,至少不像铜碗那么沉!”塔娜拧着鼻子分辩道。

 “荷叶呢,她跑哪里去了,大半夜的让你来烧茶?”达舂没有‮趣兴‬与女儿在这种小事上争论,抿了口茶,爱怜地问。荷叶是那个女奴的名字,蒙古人对捉来的奴隶,不愿意记住他们的本名,常常随便安一个容易记住的称谓即凑合。所以男奴通常被称作柱子、石头,女奴多叫桃花、荷叶、马莲等。

 “我让她去给青云骢添草了,她烧茶烧出这个味道来。爹爹不睡,女儿也无法睡!”塔娜看了看达舂熬红的眼睛,回答的话语里带着几分心疼。

 “我没事,当年跟着大汗北征,比这累多了!”达舂笑了笑,用一些陈年旧事来安慰女儿。

 “可当年,大汗对于信任有加啊,那时候人累心不累!”塔娜叹息着提醒。

 “是啊,当年,我,九拔都,史大郞,还有李恒,被视作大汗的四狗,就像当年成吉思汗帐下的者别、木华黎他们一样!”达舂放下茶杯,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九拔都张弘范死了,有一种谣传是被忽必烈毒杀。史天泽的儿子史格也死了,据说是饮酒过量,从马上摔下来暴毖。李恒结局稍好,被破虏军细作刺杀。当年的四杰就剩下自己一人了,猛然想起这些旧事,达舂心里好生悲凉。

 “我听说者别将军当年在西域追击敌军,因敌情不明而果断退兵,曾经受到成吉思汗的嘉奖呢!”塔娜给自己也倒了杯茶,偷眼看了看达舂,小心翼翼地说道。

 “你什么意思,女儿家,别搀和男人的事!”达舂登时变了脸⾊,低声呵斥道。

 “爹,我不搀和你指挥打仗,但也不能看着你成为大汗的弃子。就像九拔都那样,稀里糊涂被人害了!”塔娜放下茶碗,低声嗔怪道。

 “一派胡言。大汗对我恩重如山,浩皇恩,我纵使肝脑涂地,也难相报!”达舂的双眼中几乎噴出火来,厉声呵斥了几句。大踏步走到寝帐口,掀开帘子,见亲兵们都站在二十步之外,才放下心来,转过⾝,低声命令:“滚回去‮觉睡‬,没我的命令不准再出营帐!”

 塔娜从小就不是能受委屈的人,见⽗亲如此对自己,梗起粉颈,不服气地反驳道:“既然大汗对你信任有加,您还四下张望什么。亲兵们奉了我的令,不准任何人靠近寝帐。今晚,您别当大军主帅,做一回我的⽗亲,让我把话说完!否则,即使杀了我,我也不会心服!”

 “你这孽障!”达舂怒骂,庒没意识到,自己接连说的话都是汉家词语。放下帐帘,庒低了声音喝问道:“从哪学来这么多坏心肠。咱蒙古人都是大汗的奴仆,纵然被大汗踢死了,也不应该抱怨大汗一个字!”

 这是达舂的心里话。从小到大,他就被灌输这个观点。草原上信奉強者为尊,⾝在上位者对下位者有至⾼无上的权力。虽然⻩金家族內部争斗不断,但大多时候,⾝为大汗的人,可以做到派个使者,把拥兵数万的武将脑袋提回来。而那个武将明知必死,也很少反抗。

 “我就是我,不是任何人的奴仆。您也不是。爹,您看清楚没有,大汗早就不信任你了。明着让你替他经略江南,实际上,吕师夔、范文虎这些人,都不肯再听您的将令。包括武忠、孔威这些小喽啰,离您这么近,都不肯派兵过来帮忙。如果没人给他们背后撑,他们敢这样做么?”塔娜的反驳声庒得很低,却句句重锤般砸在达舂的心窝子上。

 “他让女儿回去陪伴公主,明知道路上不太平,他又何说来!他让您防御江西,伺机反攻。可吕师夔却从两广退到了江西,转眼跑到了江东,他如何处置的!眼下,咱们替他強顶着数万大军,他的援兵呢,粮草呢?怎么还不见踪影!”

 “胡说,伯颜大人己经赶到了庐州,马上就要渡江了。援兵马上就到。都是咱真正的蒙古人,肯定把局势扳回来。你别猜,局势我清楚。如果真如你想的那样,我自然会做相应安排!”达舂听得额头冷汗淋漓而下,兀自強辩道。

 有些事情,他想过,但是強迫着自己不去相信。现在被女儿一一列举出来分析,刹那间心头所承受的庒力可想而知。

 “爹,您别糊涂了。伯颜大人的兵马虽然強,但庐州离这里远着呢,破虏军也不是傻子,就不知道沿江抵挡一下。若论⽔军,咱大元远不如宋人。”塔娜走到地图前,指着长江的位置分析。“且伯颜大人即便能准时杀过来,到那时您手里能剩下多少人马。手中没有兵马的人都是什么结局,不用我说,您应该知道!”

 “你休得胡说,为⽗绝不会做对不起大汗之事!”达舂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说出的话三分像对女儿申饬,七分像跟自己赌气。

 塔娜最后那句话,刚巧戳到他心头痛处。趁目前手中实力没受到‮大巨‬损失前,主动与破虏军脫离接触,这个方案他不是没考虑过。但主动放弃雩山防线,就意味着他达舂在江西彻底失败。战争的模式己经变了,凭借一个孤城阻挡敌军数月,乃至数年的传奇已经成为历史。放弃了雩山防线,就意味着放弃整个江南西路。这么惨的失败,达舂接受不了。

 他是个知兵之人,站在破虏军角度上考虑,两江乃残宋必争之地。荆楚平坦,在没把握与骑兵在平原上作战的前提下,破虏军不会轻易出兵荆湖南北。两浙低洼,加之民风文弱,更非可守之地。只有拿下两江来,残宋才能建立一个相对封闭的防御线,让士兵和百姓都得到些时间休整。

 不光是达舂,即便换了忽必烈本人来,丢失两江的骂名,他也承受不了。那意味着连续六年来的江南战略彻底失败。也意味着大元与残宋之间的战争,从战略进攻,就此转⼊战略相持。还意味着,忽必烈赖以炫耀的夺位赌本,覆灭大宋,成为一个彻底的大笑话。

 因此,任何一个主动放弃江南西路的人,都是大元的千古罪人。即便是他手握重兵,忽必烈一时投鼠忌器,不敢降罪于他。将来,也会让他⾝败名裂。除非,他真的拥兵自重,像当年李檀和今天的乃颜那样,用自己的全族的⾝家命,与忽必烈赌一赌。

 “你退下去,明天我安人送你过江,回咱们部去嫁人!”达舂伸出双臂,抓住女儿的肩膀摇晃,嘴里发出低低的咆哮声,如同一只落⼊陷阱中的野兽。“我不能让你把全族的人都害死。你中了汉人,不,中文贼的毒太深了,你疯了,我不能陪着你疯!”

 塔娜疼得脸⾊雪⽩,肩膀上传来的痛楚,和內心传来的痛楚深深地织到一起。曾几何时,眼前的⽗亲在她心目中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可现在她明⽩了,⽗亲不是。⽗亲宽阔的脊背,在⻩金家族面前永远是弯着的。

 “如果我们撤向兴国…”她喃喃地说道。如果眼下趁林琦、西门彪和破虏军山地旅没汇合前,放弃赣州,主动撤到兴国,江州一带的话,未必不是一步妙棋。不但可以避免全军被围的命运,对朝廷,还可以用“为了主动接应伯颜过江”的借口来搪塞。战略上,此地进可以再攻江西,退可以退往淮南。手中有兵,就不怕朝庭降罪。大不了在将来战局明朗时,⽗女两个驾船出海避祸,也好过在这里苦握。

 “你不要再说,明天早上就走,我派一千骑兵送你走!”达舂用力,将女儿推出了帐篷。然后,用⾝体堵住了帐门,看着墙上的地图,喃喃道:“伯颜大人会及时赶来的,只要他赶来了,破虏军就全盘尽墨。伯颜大人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伯颜大人真的能及时赶来么?达舂心里没有答案。他看见一只飞蛾围绕着油灯转来转去,明知道前面危险,依然无法摆脫那一线光明的惑。

 猛然间,飞蛾振翅扑向了炙烈的火焰。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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