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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初(一)
 文天祥轻轻叹了口气,把陆秀夫和陈吊眼二人送来的《临时约法》放到了桌案上。出乎他的预料,才两个月多一点儿,约法会已经临近了尾声,所有的约法细则都已经定好。只待他看过一遍,明天就可于大会上从头到尾当众宣读了。

 宣读之后,此法即为大宋国法。大宋各项法案凡与此冲突者,皆以此为标准修正。

 好过《自由大宪章》,却与《‮立独‬宣言》的境界相差甚远。这是文天祥站在文忠的角度对《临时约法》的评价。所以,他觉得很不甘心。在他心中,宋是一个文采斐然的时代,人们的见识,目光所达之境,应该远远⾼于那些北美奴隶贩子。

 但事实却与他的想象差得太多,甚至个别地方让他感觉大失所望。那种感觉很孤独,就像当年百丈岭上一梦醒来,周围还是那些人,却无一人听得懂自己在说什么。

 “丞相若不満意,何不拒绝署名,发回约法大会重议!”陈吊眼看不习惯文天祥落落寡合的样子,瓮声瓮气地提议。

 候在旁边的陆秀夫闻此言,大急,赶紧出言阻止:“丞相万万不可听信吊眼之言!”

 文天祥笑了笑,提起笔,在最后一页郑重地签好自己的名字。

 陆秀夫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长出了一口气,抓起草案揣进怀中,匆匆向外走去。

 “我去将草案会约法会,准备明天当众宣读。”陆秀夫边走边道,仿佛唯恐文天祥在陈吊眼的怂恿下反悔般,

 “陆大人!”文天祥叫住了陆秀夫,低声允诺:“宣读后,我会叫杜规拨出钱来,在福建、广南东、西两路各要道口上勒石头为铭,把约法一字不落地刻上去!”

 “愿助丞相一臂之力!”陆秀夫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文天祥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这个陆老夫子!”文天祥苦笑着摇了‮头摇‬,无奈地选择了接受现实。按文忠的记忆,现在只是十三世纪,距离英夷的《自由大宪章》通过⽇期,才过了六十多年,还要有数百年时间,人类思维经历无数次冲击、磨合,才有《‮立独‬宣言》存在的条件。

 “罢了,你们这些读书人,心眼多,咱老陈看不懂。”陈吊眼被两个当世名儒的古怪举止弄得一头雾⽔,嘟嘟囔囔地抱怨道。仿佛心中犹有不甘,数落了几句,又试探着问:“不过,丞相大人,你真打算这就完了?”

 “仅仅是个开始而已,咱们这两年扩展虽快,所辖不过三路之地。连大宋的十分之一土地都没收回来,况且凤叔那边还天天闹叛,搅不清的流寇劫匪。”文天祥被陈吊眼敦厚的样子逗得展颜一笑,淡淡地说道。

 这一切不过仅仅是开始,只要‮家国‬能延续下去,不完善的约法就有完善的机会。文忠记忆中的蛮夷小国不列颠,在通过第一部的《自由大宪章》后,七百余年未经外族⼊侵之难,才发展出了一个⽇不落联邦。而文忠记忆中的华夏,却一次次被外族杀回原点。

 《约法》只是一个锲机,不是一劳永逸。希望华夏凭此可以凝聚起一个‮家国‬,‮醒唤‬百姓的‮家国‬意识。希望凭此,将平等与契约观念传播开去,让华夏多一分在⽇后竞争中领先的机会。

 “大人,别跟我说弯弯绕绕,您知道,我不懂!”陈吊眼大声抱怨。⼊破虏军以来,对一些政治上的东西他心里亦有所感悟,但更喜文天祥亲口说于他知道。这样,一则让他感到丞相大人待自己推心置腹,二则,也有利于他带着军队做些直接配合。

 “我是说,这两三年咱们忙着攻城、掠地,连口气的时间都没有。表面上看着风声⽔起,內部却有很多地方没理顺。与朝廷关系、与地方关系、怎么治理‮家国‬,怎么选拔人才,怎么让将士们觉得越来越有盼头,都凭着大都督府几个核心人物的摸索,没原则,也没章法。如今,立法初成,很多事情就可以分出去,参照约法解决,而不事事凭人…”

 “我是说,您真的要把皇位给了赵家小儿?”陈吊眼听文天祥把话题又扯到了如何治国上,赶紧打断了他的话。

 如何治国,他不感‮趣兴‬。直觉告诉他,跟着文丞相⾝后,百姓生活会变得越来越好。他关心的是,文天祥为什么把送到了手边的⻩袍又推了出去。是不是觉得时机不成?知道底细后,他也好适度地调整自己的立场。以免会错了意,给丞相大人添

 文天祥被问得楞了一下,想了想,笑问“坐那个位置,好处很多么?”

 “一言九鼎,出口成宪。想做什么,尽管放手施为,再无阻挡,当然比现在方便!”陈吊眼想也不想地答了一句。抬头看看文天祥笑眯眯的样子,知道双方不会因此而产生隔阂,又低声补充道:“丞相今年不过四十出头,再娶几个子,还怕将来没有人继承大业!”

 文天祥笑了,被陈吊眼质朴的关心感动得笑了。破虏军中诸将,怀着把自己推上皇位的人不知道多少,但以这么直接方式来问自己,并且毫无功利之心地发问的人,只有陈吊眼一个。

 “笑什么?”陈吊眼被文天祥的笑容弄得心里有些发⽑,追问道。

 “你就不怕当上皇帝后是个昏君,无故杀了你?”文天祥笑问。

 “你不会是昏君,否则也不会在北元轮番打击下,还生存下来。你也不必担心无人拥戴,军中怀着和我同样心思的,十个里边有九个。就连那些现在老跟你作对的文人,其实他们在乎的是有没有皇帝,并不在乎龙椅上坐的是谁。你登基后,他们中大多数人肯定会山呼万岁,迫不及待地表示效忠!”陈吊眼非常肯定的说道。

 “那不一定,本朝太祖虽贤,也无故杀了结拜兄弟。还借了酒醉的名头!”文天祥故意吓唬陈吊眼,把赵匡胤当年诛杀郑恩的故事搬了出来。他与陈吊眼关系一见如故,不是毫无来由。在后世的文忠的眼里,什么礼法、权力,皆如粪土。这正符合陈吊眼格里反叛的一面。所以陈吊眼在不知不觉间,就被文天祥⾝上文忠的格折服。却无意间本能地忽视了,文天祥⾝上为传统所拘的一面。

 “倘若那样,被你杀了,是咱陈举瞎了眼,咱也只好认了!只要能早一天赶走鞑子!”陈吊眼没想到文天祥会有此一问,楞了楞,慨然道。

 “我登了基,号令天下,无所不从。然后大举北伐,驱逐鞑虏。大功告成之后,杀了你这功劳大的,关系近的。以你的首级,着凤叔、贵卿他们回兵权。然后呢,生的儿子一代不如一代,然后,蛮族再次⼊侵,百姓再次流离失所。这样,你也认了?甘心么?”

 陈吊眼无言以对,大宋历史活生生在眼前摆着。赵匡胤当年在诸将中的威望,不亚于文天祥如今。他刚才想表达的意思是,只要能赶走鞑子,个人不惜做出一些牺牲。眼下形势,文天祥当皇帝的阻力显然要比立法小得多,需要解决的事情也少得多。而眼下光维护约法让其被人接受就要花费很大力气,还⽩⽩耽误了北伐的战机。

 但文天祥问得好,如果数十年后,蛮族再次⼊侵,悲剧再次重演,今天大伙做出的牺牲还值得么?

 “吊眼,你知道濒死的感觉是怎样的么?”文天祥见陈吊眼不说话,叹了口气,幽幽地问。

 “这次招了瘟疫,也算死过了一回。发烧被热糊涂的时候,想到快死了,鞑子还没赶走,很不甘心。后来想想这辈子做的事情,又觉得没什么遗憾了,后来,就很轻松,非常轻松!”陈吊眼低低的回答,心思完全沉浸在文天祥的问话中。

 真的了无遗憾么,他眼前闪起一张洒満光的脸。

 “没想到这辈子还没封过侯,娶几个娇美妾什么的?”

 “丞相又笑我,人都快死了,还想那些。说实话,没病之前,心里还有些念头。大病之后,反而把这些心思病没了!”陈吊眼憨憨地答道。眼下有一个单薄的⾝影挥之不去,脸无端有些红,赶紧把目光向旁边移开。

 “吊眼啊,其实我也死过。和你一样,醒来后很多东西都看开了,只想这一世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少留一些遗憾。”文天祥没有注意到陈吊眼无意间透出的忸怩,‮诚坦‬地说道。

 “我听说过,在空坑。丞相因祸得福!”陈吊眼心不在焉地答。突然间觉得心思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染上了这种断袖之癖,居然喜一个随军参谋。这话,他不能跟文天祥说,怕被文天祥看不起。但憋着,又非常难受。

 一个有短袖之癖的人还可以做一军主帅么?一把蒙了尘的宝剑还可以发出光辉么?没人能给他答案。

 文天祥又苦笑着‮头摇‬,他无法告诉人,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宋瑞。虽然跟陈吊眼沟通起来,比跟陆秀夫等人随意得多。

 那个秘密,过于惊世骇俗,他说出来也没人信。

 二人都陷⼊了沉默,各自想着心事,一种孤独的感觉在房间里弥漫开来,透过窗户,遥遥地散了出去。

 “我懂了,丞相是说自己死过了一回,对权力已经没那么大望了。”过了一会儿,陈吊眼从心事中‮子套‬魂来,改口道。“也是,将死之时,在乎得更多是心里是否有愧,是否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而不是这辈子多辉煌!”

 文天祥点点头,这句话和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已经贴近了。拥有了文忠那部分记忆,再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个人世,恐怕任何人都提不起争名夺利之心。不是整个人突然变得⾼尚,而是文忠记忆中那个华夏的灾难太沉重了。

 从蒙古⼊侵后,近千年时间,西方未曾被野蛮民族‮服征‬过。但以文明辉煌著称的华夏,却一次次陷⼊轮回。

 蒙古一统,死亡六千万。満清⼊关,十室九空。然后是列強⼊侵,然后是⽇本‮略侵‬。文明一次次发展到转折点,一次次被屠刀杀回蒙昧状态。

 这份难以承受之重,让人无法呼昅,无法以整个民族的沉沦为代价追寻短暂的乐。

 “如果丞相真的放弃了皇位,也只好由你。只怕这样,挡了很多人的道路,今后更得处处小心!”陈吊眼叹了口气,说道。

 当山贼的打下块稳定地盘,还要称称王,称称帝,封一堆军师、丞相、将军出来。何况如今破虏军这么大的家业。

 作为曾经的绿林人物,陈吊眼知道,不是那些称王称帝的头领目光短浅,而是你不这样做,就断了手下出将⼊相的美梦。

 “不是把大宋天子留下了么,想挂印封侯的人自管努力。”文天祥知道陈吊眼担心着什么,笑着安慰。

 约法大会保留了皇帝,也保留了原来的封爵体系。虽然此后爵位仅仅代表着与持爵者‮家国‬有功,失去了特权和与爵位相关的俸禄,但人们获取封爵,进而光耀门楣的道路并没有断。

 文天祥对內部矛盾的看法,不像陈吊眼那样悲观。如今通过军校和夜校,‮家国‬观念已经慢慢被世人所接受。在‮家国‬大义面前,很多从古代儒家角度解释起来名正言顺的行为,现在都成了不义之举。如果有人图谋不轨,很难通过军队这关。

 况且內部‮全安‬这方面,有刘子俊死死地盯着。任何人想闹事的话,得先想想如何瞒得过刘子俊的內政、敌情两司的耳目去。

 “也罢,我说不过你。若丞相想让约法尽快深⼊人心,恐怕除了勒石为铭、印报,还得想想别的办法!”陈吊眼无奈地摇‮头摇‬,接受了眼前的现实。

 文天祥不想当皇帝,自己也只好辅佐他在另一条路上走。虽然这条路看不到通向何方,也看不到尽头。

 “吊眼莫非还有更好的办法?”文天祥问道。

 作为破虏军中独当一面的名将,无论为人处事,还是领军作战,陈吊眼都别具风格。他出⾝于绿林,行事不按常理。但不按常理的风格,往往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所以,政务方面,文天祥也想听听他的妙计。

 “也不算什么新招”陈吊眼嘿嘿笑了几声,促狭地说道:“我在绿林时,每届瓢把子上任之初,总得带大伙轰轰烈烈的⼲上一票,这样才能让人觉得信服。丞相的《临时约法》用意长远,一般人看不到。所以,约法通过后,抓紧时间打几个胜仗。让陈老夫人挥动笔杆子,把功劳全算在《约法》头上。人们看到《约法》的效果立竿见影,接受起来,自然不那么抵触了”

 “妙计!”文天祥抚掌赞道。

 也就是陈吊眼这非常之人,才会想出这非常的办法。破虏军能独当一面的将领中,邹凤叔格宽厚,长于布局,所以适合坐镇中军,协调指挥。杜浒狠,长于机变,所以适合长途奔袭。张唐沉稳好学,心思缜密,适合步步为营,与敌人精锐硬碰。而陈吊眼绿林总瓢把子出⾝,统御能力极⾼,对机会的捕捉能力也很敏锐。子虽然急了些,小处难免疏漏,但在其人谦虚随和,反而能与破虏军的参谋机制相得益彰,发展空间比他人更广阔。

 建立临时约法,让人们学会通过妥协而不是厮杀的政治模式来解决一个‮家国‬的內部争端,只是改变华夏轮回宿命的第一步。

 这好比一张⽩纸上的第一点墨,如何把整幅画卷完成,还需要大处着眼,小处着笔,于细节处见玄妙。

 文忠的千年智慧再⾼深,也得与大宋的现实相融合,一步步踏实地走下去。约法是一步,平等观念与契约精神的传播是一步,基层选举是一步,舆论监督又是一步,但这些步骤,都需要一个载体,那就是陈吊眼所提议的军事胜利。

 比起看得见的捷报,圣人之言和祖宗成法,都是那样的苍⽩。哪怕此刻圣人之言的诠释者是⾝负盛名的陆秀夫。

 想到这,文天祥与陈吊眼相视而笑。

 文天祥和陈吊眼显然误解了陆夫子,此刻,心事重重的陆秀夫,想得非但不是放弃约法,而是如何才能把约法保护下来。

 经历了两个多月的⾆剑,他终于保住了赵家的皇位。儒家的很多经典词句也如其所愿加到了临时约法里。

 但陆秀夫却丝毫不觉得⾼兴。

 刚才在文天祥⾝边的一刹那,他的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因为陆秀夫突然发现,文天祥有⾜够力量让尚未出台的《临时约法》胎死腹中。

 虽然,这份将皇权限制到最小,将税收、‮员官‬任免和军队行动等大权都集中到丞相府的《临时约法》,让士子们很不満意。但这毕竟是一份约法,有了它,那些试图给文天祥披上⻩袍的将军们就不敢轻举妄动。

 但文天祥凭借他个人的威望和手中的权力,游离在约法之外。虽然眼下文天祥可能还没意识到这一点,或者他还不能确定这一点。

 但是,他已经成了出笼的猛兽。

 虽然这头猛兽还警惕地四处观望,不敢太早伸出利爪尖牙。但他迟早会发出第一声咆哮来。

 陆秀夫捂着前的《临时约法》,额头上的冷汗淋漓而下。在此之前,他还想着如何寻找机会,在下一次约法大会召开时,把不利于皇家的条款推翻掉,或者寻找机会把整个约法颠覆掉。

 但此刻,他却只想不惜一切代价护住这份来之不易的约法。

 “这是困住猛兽的牢笼,必须想办法,把文天祥本人也关进去。”陆秀夫愣愣地想着,一抬头,发现自己不觉之间已经策马跑出了五里余,几个侍卫不明所以地跟着自己,満脸茫然。

 “人之初,本善…”前方传来传来学子们琅琅的读书声。夫子庙到了,新建的学院內,梧桐叶随读书声飞舞,

 祥兴三年秋,九月,约法成。有百鸟齐鸣于孔庙,丞相陆秀夫召人卜之,曰:吉。

 十月,有船自南洋还,献天竺稻,其穗大若帚。

 十月中,陈吊眼、李兴挥兵再⼊两浙,势若破竹。达舂染重疾,无力发兵相救。前线捷报频传,众人皆言,《约法》之利也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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