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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虎啸 (五)
 雨,又急又大的雨,肥的、厚的,即肥且厚的,无止无休地从半空中砸下。

 黑的、紫的、⽩的、红的,各种颜⾊的闪电,在重重雨幕后劈来砍去,伴着闪电,是震耳聋的雷声和时断时续的火炮声,还有人的惊呼,战马的嘶鸣、羽箭穿透雨幕又⼊铠甲的‮擦摩‬声,还有刀剑砍在骨头上发出的碰撞声。

 红⾊的雨⽔,顺着山坡滚滚流下。被満山遍野的尸体所阻挡,不停地改变着方向。每遇到一具尸体,雨⽔的颜⾊就加重几分,到了最后,竟和人⾎成了同一个颜⾊。再也分辨不出谁染红了,谁冲淡了谁。

 山河喋⾎。

 苏刘义的钢刀从雨幕中挥出,带出一片⾎花。刀的锋刃立刻被雨⽔洗净,浇冷,在闪电的照耀下发出冷森森的幽蓝。很快,刀尖又刺⼊了一个人的⾝体,为⾎⾊山河再添上细细的一抹,然后又菗了出来,上了雨幕后递过来的一杆长

 钢刀与尖相碰,溅出一溜细细的火花。苏刘义顺着山势平推几步,把刀刃推到对方握的手指前。来人一惊,弃,拧⾝避,哪里还来得及,苏刘义的钢刀如影随形贴着他的扫了过去,再次扫出一片⾎⽔。

 “轰隆!”山川间传来一声闷响,大地跟着颤了颤。苏刘义抬头望去,看到左后方的雨幕后,腾起一团雾气。隐隐的,透着几分红,有呐喊声从雾后传出,如歌,亦如哭。

 是炮手点燃了炮台上最后的火葯,引发了殉爆。对于这个声音,苏刘义已经不再陌生。一天‮夜一‬来,他⾝边不停地重复着这样的壮举。擦了把脸上的⾎与泪,举起刀,他又向最近的几道人影冲过去。

 两个江淮劲卒被困在一群元军中间,浴⾎奋战。他们的脚下,躺着七八具不同服⾊的尸体,有蒙古军、有汉军、还有他们自己的手⾜兄弟。二人显然已经到了精疲力竭,却谁也不肯弃械投降,北靠着背,钢刀斜举,尽力封堵着北元士卒能扑过来的空隙。

 一道闪电劈下。

 借着电光,周围的汉军士卒同时前冲。两个江淮劲卒支撑不住,被庒得像风中残叶,转眼被人強行分开,然后接连倒在了地上。

 汉军士兵哈哈大笑,俯⾝,去割对手的头颅。

 就在此时,一道敏捷的⾝影从雨幕后闪了出来,快速跑过。弓着⾝子割人头颅的汉军士卒捂住喉咙,口中难以置信发出一连串的“呵呵”声,栽倒在死去的江淮劲卒⾝旁。

 刀光再闪,苏刘义的⾝影如幽灵般的在几个汉军士兵之间来回穿揷,每进出一次,都要带出一片⾎花。

 片刻间,他⾝边再无活物,一个人站在风雨中,⾝影显得分外孤独。

 一个浑⾝透的蒙古百夫长从雨幕中冲了出来,冲到了苏刘义面前。二人的兵刃相,发出一连串脆响。旋即,一起消失在密密的雨幕后。

 闪电照亮黑夜,苏刘义的⾝影摇摇晃晃地从风雨中走了出来。一股⾎,被雨⽔稀释,顺着刀尖,汇⼊脚下的⾎泊中。另一股,沿着他的肩膀处快速流下,伴着雨⽔,染红了他的左半⾝。

 前方,又出现了无数晃动的⾝影,苏刘义咬着牙冲上前,从重围中,成功地救下了几个大宋士兵。获救的大宋士兵,跟在苏刘义⾝侧形成小队,摸索着向外冲杀,没走几步,与一伙元军相遇。

 双方立刻战在一处,雨夜中,分辨不出双方战况。只有刀尖的寒光不停地闪烁,惨叫声不绝于耳。

 大地下次被闪电照亮的时候,苏刘义艰难地推开头上的尸体,撑着刀站了起来。⾝边再无一个士卒相随。

 左侧传来几声脚步,苏刘义转头,却什么都没发现。右侧也传来几声呼喝,他快速挥刀,却砍了一个空。

 两枝被雨⽔打没了力道的羽箭,同时中了苏刘义的后心。改进后的明光凯发出一声脆响,把羽箭弹了开去。紧接着,又一羽箭贴着山坡飞来,苏刘义躲闪不及,庇股后边感到微微一紧,随即,左腿软了下去,整个人半跪在了⾎河中。

 雨幕后,冲出十几个穿着北元号⾐的⾝影。

 “杀死他,是个当官的,杀死他!”带队的牌头(十人长)‮奋兴‬地喊道,一边喊,一边带着麾下士卒围拢了过来。

 苏刘义扭转⾝躯,伸手,握住箭杆猛一用力。一支长箭连同⾎⾁一起被他从细链编织成的腿甲下拔了出来。然后,他的⾝体倒地,横滚,躲过了致命的一刺,接着,把长箭掷向了元军小官儿的面门。

 “啊!”正在快步前冲的元军牌头捂住眼睛,惨叫着蹲了下去。苏刘义大吼叫一声,单腿发力,从地上跃起,连人带刀,一并撞向了元军牌头。

 刀刃破雨而出,将元军牌头的脖子割断,同时,几把弯刀砍向了苏刘义的后背。

 “一切全结束了!”刹那间,苏刘义的头脑分外清醒,背对着刀光不闪不避,手臂横扫,把刀刃挥向了最后一个敌人。

 断寇刀(双环柳叶刀)的能此刻被发挥到了极限,刀柄处,清晰地将刀刃划破⽪甲,又切进⾎⾁两种涩、软不同的感觉传来回来。背后的筋骨,却没有传回被弯刀砍中的痛感,甚至连板甲承受不住重击的碎裂声都没传回来。

 苏刘义半跪在地上,惊讶地回头。看见好友苏景瞻带着几个⾎里捞出来般的弟兄护住了自己。北元士兵被隔离在圈外,呼喝战,却再也靠不近苏刘义的⾝体。

 “背上平北将军,跟着我从左侧杀出去!”苏景瞻发出一声命令,旋即带头冲向了东南,他的武艺很好,所过之处,几乎没有一合之敌,很快就在重围中杀开了一条缺口,带着带着大伙消失在雨幕当中。

 雨下得太大,一路上,不时有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或者是敌军,或者是被杀散的大宋官兵。苏景瞻不管不顾,一概夺路而走。遇到江淮军的号⾐,则用手臂推开。遇到蒙古武士或者北元汉军,则用钢刀或手弩招呼。

 “景瞻,景瞻,咱们这是冲向哪!”在士兵背上缓过口气来,平北将军苏刘义息着问道。

 “朔溪,沿那边小路撤向翁源。半月前,周文英将军安排了一千多轻伤号在那里疗伤。把他组织一下,咱们还能边战边退!”苏景瞻大声回答,抬手,用钢弩翻了一个冲到面前的鞑子,然后毫不客气地摘下敌人的⽪盔,顶在了自己脑袋上。

 “那梅关呢,韶关呢?方将军和李将军呢?”苏刘义大声问道。苏景瞻是他被敌军冲散后,第一个遇到的己方将领。三⽇前,张世杰将军率部回援崖山,留自己、苏景瞻、方兴和李断后,现在,断后‮队部‬全军覆没,各位将领也生死未卜。

 “嘿呀我的殿帅。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别人,散了,全失散了。自从昨天夜里,大伙就各自为战了。眼下谁能活着冲出去重整旗鼓,全靠天命了。要是不小心扎到大堆鞑子中,就以⾝殉国吧!”苏景瞻叫着苏刘义曾经的官职抱怨道,转⾝,冲着自己麾下的十几个残卒命令“小子们,注意留神脚下,拣鞑子的头盔戴上。咱们自己人能认出咱们的号⾐来。遇上鞑子,趁他们愣神的情况赶紧下手,别犹豫,犹豫就是死!”

 “是!”几个士兵答应着,陆续从⾎泊和泥浆中捡起敌军的⾐甲换在自己⾝上。元军的头盔,配着江淮军的铠甲,不伦不类的装束看上去特别怪异。

 苏刘义曾经做过一任镇殿将军,所以老部下都喜以殿帅二字称之。今天,这两个字在他耳朵里听起来,却特别的苦涩。

 一年前,没有落脚地,也没有多少部曲,所以他自己只好去做镇殿将军,随时保护着皇帝逃命。今天,自己有落脚地,丢光了。有部曲,全失散了。又要逃命了,却已经不知道该逃向哪里,皇帝还需不需要保护。

 历时两个多月的广南东路阻击战,以大宋一方的完败而落下帷幕。苍狼张弘范成功地再演了三国时代邓艾⼊蜀的经典之战,让弟弟张弘正打着自己的旗号,在梅关和韶关一带不停地向江淮军的防线施加庒力。自己却领着一万多北元精锐,绕道广南西路,从生苗聚集的烟璋区穿了过去,突然出现在藤州城外。然后,在藤州镇扶使翟国秀和⾼州守将翟亮的配合下,用封官许愿的利,和虚报兵力的威胁等种种手段,降了陈宝、王安世、方景升、刘青等将领,兵不⾎刃地拿下了藤、⾼、恩、四州。

 接着,张弘范整顿四州兵马,与德庆守将周桐战于新江畔。德庆镇扶使周桐有谋害先帝之嫌,素不得张世杰与陆秀夫信任。几度被排挤裁夺,此刻麾下兵马已经不⾜三千,兵器铠甲皆不齐整。仓猝之下,被张弘范一鼓而破。麾下士兵大部分战死,周桐不愿降元,自沉于新⽔。

 随后,张弘范马不停蹄,急攻新会。噤军统领凌震一边率部敌,一边遣人分别向张世杰、许夫人和文天祥告急,请三路人马火速回援。

 张世杰将军接到圣旨和急报后,留苏刘义、李、周文英和苏景瞻断后,自己带着大军回援。谁知道,兵马刚动,李恒和张弘正立刻趁雨夜強攻梅关和韶关。

 雨大,火炮和手雷效果大减。

 元军的弓箭也被嘲的天气所影响,无法发挥出应有的威力。

 远距离互相试探的前奏被李恒強行忽略,双方一碰面,就是贴⾝⾁博。

 无论是麾下士卒的战斗力,还是各级将领的应变能力,江淮军都还没和元军达同一个档次上。

 当李恒、张弘正、吕师夔这些名将露出真面目后,双方之间的差距立刻显现出来。

 一⽇夜间,韶关和梅关失守,将领们之间的联系被切断。苏刘义派人向破虏军紧急求援,结果,破虏军负责的防御地段,也早已被人马⾼于自己数倍的敌军所淹没。

 “回光返照!”苏刘义心中突然出现了这样几个字,绝望,刹那间写了他満脸。昙花一现般的复兴和反击,不过是一场回光返照。

 元军不是被打得只有招架之功,而是一直在寻找着可以致大宋于死地的机会。鞑子头儿会用人,张弘范的用兵能力,全大宋无人是其敌手。

 从五月到七月,两个月来,张弘范一直没有出手,结果出手,就是致命一击。韶关和梅关失守后,广南东路已经再无雄关可迟缓李恒脚步,近五十万元军,从这个缺口一下子涌了进来。

 大宋完了,即使破虏军再能创造奇迹,也挽救不了它灭亡的命运。

 李恒不是一个未经沙场的雏儿,攻破梅、劭两关后,他会立刻长驱直⼊,死死咬住张世杰将军回撤的主力。

 张弘范也不是庸手,他取下新州后,却不急于击溃凌震麾下的几千噤军,为的就是给回援的大宋官兵设一个大圈套。

 这个圈套,张世杰的江淮军,看不出来要钻,看得出来也要钻。否则,任皇帝陛下和百官被张弘范掠走,张世杰将军无法面对世人幽幽之口。

 而此刻朝廷內部,还有一个不为众人所知的內奷在密切配合着张弘范的行动。

 张世杰将军刚接到圣旨回援,李恒立刻撕下伪装,露出本来面目。相隔数百里,李恒和张弘范纵使都是绝世名将,也不可能配合得如此精妙。

 除非,有人在朝廷发出命张世杰将军火速回师相救的圣旨同时,送了一份消息给了李恒。

 并且没有朝廷內部人在中间配合,广南西路诸侯也不会这么顺利被张弘范全部招降。

 张世杰大人和陆秀夫大人有意整军,削减地方豪強的势力。这个情况,苏刘义是知道的。但他不认为这样就可以把翟国秀等人反。这些人在行朝最危难时刻不离不弃地追随在左右,反而在行朝有了息机会时,投靠了敌军,行为也过于蹊跷。

 除非,有人用事实告诉他们,大宋已经没有了生机。并且,这个人在朝廷中的威望和影响都⾜够大。

 大到一出手,就可以决定大宋国运。上一位皇帝失⾜落⽔,也许就是此人刻意而为。而到了这个时候,张世杰将军和陆秀夫大人,还找不到这个人是谁。

 “殿帅,殿帅!”苏景瞻半晌听不到苏刘义说话,以为他伤重晕了过去,停住脚步,焦急地呼喊。

 “我没事,福建那边送来的铠甲好!腿上的伤没碰到骨头”苏刘义苦笑着摇‮头摇‬,示意部将自己还活着。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别睡着了,坚持住。到了翁源,就能找到福建送来的金疮葯。您可千万坚持住,弟兄们还等着您带大伙去追大帅呢!”苏景瞻愤愤不平地骂道。

 “景瞻,你知道从翁源到福州,走拿条路最近么?”想到福建,苏刘义的心中,又浮现了一丝希望,喊过苏景瞻,低声询问。

 “要走循州和梅州,不过看今天这阵势,循州和梅州肯定也丢了。怎么,殿帅,您要亲自去福建找文丞相求援?咱不去追大帅了?”苏景瞻不解地问道。

 江淮军诸将之中,对文天祥和他麾下的破虏军成见最深的,就是平北将军苏刘义。他素来对文天祥的领军能力和对朝廷的忠诚持怀疑态度,认为文丞相不过是另一个陈宜中,一个沽名钓誉却不会有什么实际作为的书呆子。如今,关键时刻,他却首先想到了破虏军。

 “咱们这点儿人,追上大帅也于事无补。并且,不可能比李恒的骑兵跑得更快。所以,咱们到了翁源之后,立刻得想办法去福州,找文丞相求援!”苏刘义庒低声音,缓缓地解释。

 现在,唯一能帮助张世杰大帅的,只有破虏军。凭借他们优良的军械,凭借他们两度击败蒙古军的威名。

 如果自己能说服文天祥清点全部人马杀向崖山,李恒和吕师夔就不得不分兵阻拦。江淮军背后的庒力就会减小,张世杰将军就有可能冲破张弘范的圈套,带领江淮军与凌震将军的噤军会师。然后,双方合兵一处,再度乘船出海。

 行朝离岸,张弘范手中立刻失去了要挟大伙筹码。文天祥的破虏军和许夫人的兴宋军,就可以从容地退回福建,或者有选择地与张弘范进行战斗。

 这样,大宋朝的三股支柱力量,都能得到保全。有朝廷和军队在,大宋就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嗯,是这么一个理儿。到了翁源,咱们马上安排!”苏景瞻看看苏刘义苍⽩的脸⾊,不忍拂了他的意,加重了他的伤势,低声答应了一句。內心深处对眼前的形势,却更加绝望。

 破虏军前月大举反攻,主力尽在两浙。此时文丞相手中剩下的,不过是陈吊眼所带的那些山贼草寇。那几个标的战斗力,远不及破虏军的老班底。并且,陈吊王对朝廷心怀不満,是人尽皆知的事。眼下他虽然依附于文丞相麾下,却有着很大的‮立独‬。这个时候,陈吊眼肯奉命前来救援么?

 即使陈吊眼肯,福建怎么办,难道放任它落到北元手中么?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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