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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虎啸 (二)
 “张唐在两浙,重百姓而轻士人,其实是取祸之道,着世家大族投向陛下这一边。这是将来我朝重夺两浙之机,特穆尔大人切记,切记!”董文柄把头转向呼图特穆尔,有气无力地叮嘱。

 自从得知忽必烈带着呼图特穆尔来看自己,细心的董文柄就推测出忽必烈有意让呼图特穆尔接任左相之位。他对这个安排并不是很満意,做为汉系‮员官‬,接任自己的也应该是个汉军世侯出⾝的‮员官‬才好维持朝堂上各个系列势力的平衡。但将朝中汉系文职‮员官‬挨个数来,要么是有学识没本事,要么是有学识没风骨,才能与气度都比呼图特穆尔不如甚多。所以,董文柄也只好默认的这个安排,细心地代起将来的事情来。

 “特穆尔记下了,左相大人尽管放心!”呼图特穆尔感动得热泪盈眶,颤抖着声音说道。他平素不満于忽必烈对董文柄的器重,并且嫉妒董文柄的才华,与董大相处并不和睦。万万没想到,对方在临终之际,依然念念不望国事,并以将来平定江南之策相授。明显地,推了自己一把,帮自己坐稳了左丞相的位置。如此怀,如此恩义,让他怎能不感动!

 忽必烈见董文柄额头上一青筋尽现,知道他如此劳心劳神,已经是在燃烧最后的生命,走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将他強行庒在枕头上命令道:“大兄,别再劳神了,一切事情,等大兄⾝子骨好些再筹划便是!”“臣不中用了!能为陛下做些事情,是臣的福分。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臣得遇陛下,言必从,策必纳,其中恩义,岂“知己”二字可形容”董文柄凄凉地摇‮头摇‬,伸手握住了忽必烈的胳膊“倘若当时⾝未遇,老了英雄。倘若当年姜尚不被文王知于渭⽔,不过是河边混吃等死的一糟老头而已,哪成其千古之名!而臣少年得遇陛下,青云直上,这些年来…。”

 董文柄用尽全⾝力气说着,脸上的表情又是骄傲,又是无奈。他自幼生于北方,读儒家典籍,在诸般经典里,只有忠君、有知己尽力。而北方沦陷已久,忽必烈就是他名正言顺得君,除了君臣之义之外,哪本书中,曾写着“‮家国‬民族”四字。

 在董文柄心中,所谓‮家国‬,就是国君之土,是个顺应天命而生的朝代。而近两年文天祥与陈龙复所反复宣扬的,却是个民族‮家国‬。并且这个民族,不是单纯的汉族,而是中原大地上被蒙古人庒榨的所有民族组成的‮华中‬民族。陈龙复偷换了‮家国‬概念,反过头来,却在报纸、和民间评话里,先下手为強,不指名地骂他为汉奷。这是董文柄一生最大的烦恼,想反驳,有心无力。想为自己辩解,亦无处下笔。眼看着陈龙复的学说在民间越来越流行,自己⾝后之名越来越坏,一颗心在‮家国‬民族大义和忽必烈的私恩之间反复挣扎,由是做下病。如今临到生死大限,他的心下反而解脫了,不再考虑⾝后之名,一心一意报答起忽必烈的知遇之恩来。

 “朕必不负大兄,一统天下,做名比周武的贤君。到时候,把那些沽名钓誉之徒,全赶到荒岛上,活活饿死!,満⾜他们去伯夷的宏愿”忽必烈強忍住心中伤痛,说了一句笑话。

 “那他们一定会谢陛下,成就了他们不食元粟的美名!”董文柄被忽必烈的话逗得莞尔一笑,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胜利。

 “可大兄也要坚持住,等到朕重铸九鼎那一天!”忽必烈紧紧握着董文柄的手,一字一句地祈求,唯恐一旦松开,陪伴了自己半生的搭档就此别过。

 “陛下如此待臣,臣已知⾜!”董文柄从忽必烈手中,感受到了友谊,心里感觉満⾜,享受了片刻,半眯着眼睛说道“陛下,臣最近在家静养,想那江南之事,让德馨找了几十个家人反复试验,终于有小得!”

 “不知德馨贤侄所得何物!”忽必烈知道董文柄在这个时候提起的东西肯定不同寻常,把董文柄的长子喊到榻前,郑重地对着⽗子二人问道。

 董德馨红着眼睛,解下一串钥匙,打开了董文柄前的描金木柜。从这种北方大户人家主人珍蔵珠宝地契的柜子里,抹出几张字纸,和一个小包,双手托着,举到忽必烈眼前。

 一股浓重的硫磺味道,瞬间盖住了葯香。

 “陛下,这是臣之子找人试了不下三百种配方,重新配制的火葯。百工坊所制巨炮,外形与破虏军所用之炮并无二致,但炮弹程远远不及。臣后来思量,应是火葯配方不对。所以,臣一直命德馨私下研制。⽇前终有所得,能虽不稳定,颠簸之后需要重新搅拌,却已经強于之前甚多。”(酒徒注:原始黑火葯颠簸之后,会发生配料分离现象,所以不稳定。明初的火葯(文中破虏军所采用火葯)经过简单颗粒化,所以能大幅度提升)

 阿合马奉忽必烈之命督造火炮,造了近一年,精铜费了数万斤,所得之炮,非但笨重异常,并且程不超过五百步。直到最近从残宋行朝那边,有细作偷偷绘了火炮之图,并得了铜胎铁蕊之说,才勉強造出像样的火炮来,但程依然没有太大提⾼。众人皆知道是火葯配方的问题,但南方的细作却因为火葯由福建统一制造,所以无法偷来配方。而火葯的配方一天得不到,元军诸将就不愿意在‮场战‬上与破虏军硬碰。忽必烈为此一直忧心,不知骂了阿合马多少次。没想到,満朝文武束手无策的问题,被董文柄这个病危之人给解决了。

 “这…。”忽必烈从董德馨手中接过装火葯的丝包,看看纸上自己悉的字迹,知道这是董文柄心⾎之结晶。鼻子一酸,⾖大的眼泪滴答到了字纸上。不顾众人面前形象,伸手抹了把脸,哽咽着说道“大兄如此待我,我真不知道,怎样做才不算辜负了你!”

 董文柄笑了笑,避而不答。指了指火葯包,又指了指儿子,说道:“破虏军以火器克我,陛下也可以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我大元地大物博,人才济济,岂是他福建区区一隅所能抗衡…”

 “那是,那是。我大元以倾国之力造炮,半月即可得数百门,拉到江南去,轰平了他们!”呼图特穆尔见机得快,抢着说道“况且有德馨贤侄这样的后起之秀在,还怕他破虏军作甚!”

 忽必烈看看董文柄,再看看在榻边畏手畏脚的董德馨,知道董文柄把改良火葯的功劳安在儿子头上,有临终托付之意。当即点头说道“德馨之才,朕早有耳闻。今⽇又立如此大功,朕岂能亏待他。这样吧,让他依了咱们蒙古族的老例,领一个乡侯的爵位。你⽗子同朝为侯,传出去,也是一场佳话!”

 “臣,谢陛下厚恩!”董文柄在病榻上笑着点头。突然从六品从吏获得超品侯爵之位的董德馨愣了愣,赶紧跪倒在地上。

 “你出去吧,明天去礼部领了袍服,然后来见朕!”忽必烈照着董德馨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笑着说道。

 董德馨由地上爬了起来,看看忽必烈,再看看表现怪异的⽗亲,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

 “你去外边候着吧!”董文柄摇‮头摇‬,让笨儿子退了下去。此刻,他心中最后一丝牵挂也了,心情愉快,头脑更加清晰。想了想,低声说道:“陛下,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言也哀。臣一生杀人无数,能死于榻之上,已是上天格外施恩,并无所憾。只是臣有一事,希望陛下能斟酌,否则,臣,臣实在放心不下。”

 “大兄尽管说,有仇家,朕必为你杀之。有所,朕必为你取之!”忽必烈红着眼睛,痛快地答道。

 “陛下若全取天下,将如何待天下汉人?”董文柄睁大双眼,期待地看着忽必烈问道。

 被面前的目光看得有些窘迫,忽必烈慢慢将头偏开,叹道:“大兄,朕一直当你是蒙古人,当你是自家兄弟!”

 “陛下能否以待文柄之心,待天下汉家百姓。陛下,这蒙古人与汉人的区别,真的很重要么?”董文柄勉強抬起半个头,急切地问道。

 “朕…。”忽必烈知道董文柄想让自己承诺什么,但却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作为一代帝王,他自己心中,并无太深的民族观念。基本做到了对各族英雄,一视同仁。但让他废黜大元将各民族划分为四等的制度,他的确做不到。

 “大兄,陛下有时,也甚为难!”呼图特穆尔见忽必烈受窘,赶紧出言解围。

 “文天祥已经不奉大宋行朝之命,所凭来惑天下豪杰的,不过是这“平等”二字。若陛下能…”董文柄看了呼图特穆尔一眼,叹息着说道。

 “这个道理,朕不是不知。但知难行易。大兄,你也知道,北方诸侯,为中原之事,已经不満朕甚久!”忽必烈叹息着,向董文柄解释。他不是不知道董文柄是一番好心,希望能改变大元朝的等级划分办法,从子上瓦解破虏军存在的理由。也不是不知道,把占了天下百姓十之九五的百姓划为三等、四等奴隶,会为大元朝埋下深深的祸。但他不能不考虑大多数蒙古贵族的想法,否则,失去蒙古豪杰的支持,他自己什么都剩不下。

 “唉!”董文柄发出一声无奈的长叹,⾝子一轻,最后一丝支撑力量,也随着叹息声菗离了⾝体。闭上眼睛,息着,两行清泪慢慢从眼角滚了出来。

 “大兄,朕…”忽必烈想解释什么,却什么也解释不出来。董文柄是聪明人,自己想到的,他早已想到了,此刻,说什么都已经显得多余。

 “陛下,臣之陛下之艰难。但臣仍然有一句话忠告陛下!”过了一会儿,董文柄叹息着,呻昑般说道:“大宋乃风中残烛,纵使文天祥有回天之术,没三年五载,也成不了气候。倒是北方,北方…”

 “朕知,朕知!”忽必烈连声答道,心里涌起一阵悲凉。董文柄是被心结所困,因为报答自己的知遇之恩,而觉得辜负了整个民族,所以病重。而忽必烈自己,又何尝不被自己的族人所误解,被很多蒙古贵族所不容。

 “若真的事有不谐,陛下,陛下可试试,以汉军,以汉军对付蒙古人,以蒙古军对付汉人,或许可行,或许可行…”董文柄的话时断时续,终于袅袅而绝。

 “那朕不就成了真的孤家寡人了么?”忽必烈心里突然升起了个古怪的想法,仿佛看到了铁木真被推举为大汗的西拉木沦河畔,几十万汉军铁骑呼啸而过,将草原上的蒙古包一个个点燃,将⾼过车辕的蒙古孩子全部杀死。而在中原和江南,蒙古军武士冲进面⻩肌瘦的汉族百姓当中,如虎⼊羊群。

 “董大糊涂了!”忽必烈伸手在董文柄的鼻端,探了探他的呼昅。然后爱惜地帮他掖好了毯子,带着呼图特穆尔退出了房间。

 大厅內,还沉浸在被破格提拔的‮奋兴‬中的董德馨见皇帝准备回宮,赶紧了过来。

 “太医给你⽗亲开的葯不好,天亮后,去请个蔵医来!”忽必烈一边向外走,一边叮嘱。

 “是,臣尊旨!”董德馨躬⾝答道,想想老⽗的病情,脸上的喜悦又变成了担忧。

 忽必烈摇‮头摇‬,对董德馨这种跳脫的格十分不喜。想想董文柄当年风采,叹了口气,问道:“葯齐么,有没有什么缺的葯。没有,就去宮中向御医领,就说朕的旨意,所有葯物,董府优先供给!”

 “谢陛下厚恩!”董德馨感动得跪倒于地,接连磕了几个响头。

 “谢什么谢,你⽗亲的病要紧。葯齐么,不齐?*隼矗夼扇烁闳フ遥 焙霰亓冶萝暗穆捺掠刖心嗯没肷聿皇娣荒头车匚实馈?br>
 “这,这…”董德馨犹豫着,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犹豫什么,天底下还有陛下给你找不来的葯材。说吧,抓紧!”呼图特穆尔推了董德馨一把,善意地提醒。

 “蒙医阿木尔那里,给了个老方子,说可以大补气⾎。但需要龙⾎为葯引。臣已经命人,星夜赶去渤泥,购买雷龙了!只是千里迢迢,海路又被文贼所阻…”董德馨罗里罗嗦,半天,才把事情解释清楚。

 忽必烈的大臣分为蒙、汉、⾊目三系,朝中医生,也分为蒙、汉、乌斯蔵三系。各系皆有所长,彼此不服。同一种病情,能找出完全不同的说法和方子来。其中耸人听闻之偏方,以蒙医阿木尔为最。在阿木尔手下,什么百步连的甜草,人形首乌,联体羔羊,种种奇怪之物,应有尽有。偏偏此人能治些他人不能治的大病,所以,素有些名声。一个半月前,阿木尔曾来瞧过董文柄,当即写了个偏方,却要以龙⾎为葯引。董家四处打听如何找到传说中的蛟龙来,终于在马可·波罗口中,听说海外的渤泥国有一种野兽,当地汉人称之为雷龙(巨型蜥蜴),所以不惜代价派人去买。

 “混帐,等买雷龙的人回来,你⽗亲,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不早让朕知晓!”忽必烈气愤地骂道,恨不得抓过董德馨,狠狠捶打一顿。此刻说什么都晚了,等买雷龙的人回来,董文柄估计已经可以下葬了。

 “陛下恕罪!”董德馨吓得又跪到了地上。

 “没有用的东西,你起来吧!”忽必烈恨恨的骂,不明⽩董大英明一世,怎么培养出一个如此不堪的儿子。四下看了看,突然,心中有了计较。几步走到桌案前,抓起了一个茶杯。

 “陛下,臣来为陛下看茶!”呼图特穆尔以为忽必烈口渴了,赶紧上前,替忽必烈端茶倒⽔。董德馨也赶紧爬起来,召呼下人赶紧去弄新⽔。

 “不必了,你们闪远些!”忽必烈不耐烦地推开了董德馨和呼图特穆尔,将茶杯亲手洗净了,放到了手边。然后右手一探,从间掏出蒙古人随⾝的短刀“刷”地在自己的左腕子上划了一记。

 鲜红的⾎立刻冒了出来,顺着忽必烈的手腕,溪流般,汇进了桌子上的茶碗里。

 “陛下!”呼图特穆尔、董德馨还有赶来送⽔的董家仆人,全部吓得趴到了地上,不知道忽必烈此举到底是什么意思。

 ⾎腥的味道,充満了屋子。大元皇帝忽必烈笑着,看自己的⾎流了満碗,然后割下袍袖,绑住了手腕上的伤口,満意的解释道:“他们说,为帝王者,乃真龙转世。朕这一碗,不知做葯引够不够。德馨,你先拿去熬葯,不够,明天来宮里,朕再给你取!”

 “陛下!”董德馨拜倒在桌案边,泣不成声。此刻他终于明⽩,为什么⽗亲病重之时,念念不忘的就是,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忽必烈非但是⽗亲的知己,而且是朋友,是可以用命相托的好朋友。

 “可为了对方的个人恩义,就可以出卖自己的‮家国‬民族么?”京城里缕噤不绝的报纸上的争论,再次闯⼊了他的脑海。

 这个问题好深,他不知道答案,也无力去想。眼前只是一片⾎,殷红,殷红的,令人透不过气来。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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