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潮 (四)
六月的夜晚,天空中没有一丝云,也没有风。⾎腥的味道和夜晚的暑气混在一起,蒸笼一样裹住嘲州城,令人透不过气来。
知州马发站在垛口边,遥望着远处那些连绵的远山,沉默不语。在他⾝后,横七竖八地躺着几百个士兵,每个人⾝上都染満了⾎。一些是城外敌人的,一些他们自己的。
“娘!”一个
睡的士兵低低叫了声,眼角淌下了几滴泪。大概是梦到了死于蒙古人屠刀下的家人,疲惫不堪的面孔中充満了愤怒与绝望。
马发回过头,开解⾝后的脏得不成样子的披风,轻轻地盖在了士兵的肩膀上,希望他能睡得安稳些。已经守卫嘲州二十多天了,大伙谁都不知道有没有命见到明天的太
,所以,彼此之间的等级早已被抹去,剩下的,只是在⾎与火之中形成的战斗情谊。
这所城市已经没有力量坚持到明天⽇落,这是大伙早已预料到的结局。实际上,从上次索都进攻嘲州被击败,匆匆离去后。嘲州守军就知道,下一波的攻击,将更加凶猛。
没有人会侥幸地希望援军在下一刻出现,也没有人幻想着杀人魔王索都这次和上次一样,半途中匆匆撤军,甚至连是否能活下去都没人去想。他们是一群绝望的人,坚守的理由,只是为了男人的尊严。
宁可战死,也不做狗的尊严。
“大人,喝口⽔吧!”老儒马文礼颤颤微微地爬上城来,将一个带着体温的铜壶递到了马发的嘴巴边上。
“多谢夫子,孩子们呢,都上船了吗?”马发接过铜壶,却没有喝,低声问道。
“最后几个蒙童已经上了船了,今天后夜的时候方将军带他们冲出去,顺着韩⽔而下,先到南彭(南彭群岛,在嘲州附近海上的小型岛屿群)在去避难。等风声小时,再送他们到福州去,
给文大人看顾!”马文礼低声介绍道。
“嗯,把所有余粮拿出来,给孩子们带⾜了,让随行的士兵尽管吃
。我华夏绵延到今⽇,就是靠这些读书的种子。大宋的将来,还是得靠他们!”马发带満⾎迹的脸上,绽开了一丝笑容,一瞬间,指点山河的文士风采又回到了⾝上,仿佛城外数万大军已经不存在了般。
“知州大人尽管放心,方将军是个知道轻重的人!”马文礼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将一切安排好“大人,喝些⽔吧。明天还有恶战呢!”
“嗯!”马发答应着,把铜壶举到了嘴边,正
喝,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了老儒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夫子,你先喝,我再去城垛边上看看!”马发轻轻地将铜壶
回了马文礼手中,转过⾝,慢慢地向下一个垛口走去。
老儒马文礼愣了愣,端着铜壶又追了过去“大人,大人,趁热喝些吧,你一⽇未吃东西了!”
马发回头,从夫子手中接过⽔壶,轻轻地递到一个年青士兵的嘴边。士兵布満⾎丝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感动。接过⽔,在被热⾎烧裂的
角抿了抿,又
回了马发手里。
“大人,大人”马文礼想制止,但已经来不及,知州马发向前走了几步,将⽔壶又
给了下一位弟兄。
另一个年青人接过⽔壶,莫名其妙地看着马发和焦急万分的马文礼,不知这壶⽔中到底有什么古怪。就在这时,第一个喝⽔的青年头一歪,软软地跌倒在地上。
“你这黑了心的老贼!”正
喝⽔的士兵将⽔壶远远掷了出去,一跃而起,将刀架在马文礼的脖颈上。附近的几个士兵也跳起来,团团将老儒马文礼围在中间,只待马发一声令下,立刻将这有勾结外敌试图投毒的老儒砍成碎片。
“放开夫子,他没有恶意!”马发摇头摇,以不能拒绝的口吻命令。
愤怒的士兵们向后退了几步,依然将马文礼围在中间,他们不明⽩,知州大人为什么对这吃里扒外的老不要脸如此客气。
“小五没有死,他只是睡着了,壶里是蒙汗葯!”马发弯下
,将刚才喝⽔的年青士兵拦
抱起,放到一个避风的城角“你们看,小五睡得多香。老夫子只是想让我睡着,然后把我偷出城去。夫子,你太不会撒谎了,从上了城,手就一直在抖!”
“大人!”老夫子马文礼不知该说什么好,颤抖着,花⽩的胡子上全是泪。
“夫子,方将军就在城下等着吧,把他叫上来,跟弟兄们告个别吧。走出去,把咱嘲州男儿死守孤城的事让全天下人知道。让他们知道,咱大宋男人,不都是伸长脖子等死的窝囊废!”知州马发笑着走过来,拉住老儒⼲枯的手“夫子,你也走吧。家国危难之际,有人需要为他死,更多的人却应该活下来,保存家国的⾎脉!”
“大人,末将在啊!”城脚下,揭
人方胜早已泣不成声。他和老儒马文礼商量好了,熬了一壶放了蒙汗葯的茶给马发,打算把马发放到运送儿童的小船上偷出成去,他自己代替马发守城,却没想到,关键时刻被马发识破,所有计谋功亏一篑。
“捷夫,相
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我么”马发笑着走下城头,拍打着方胜的肩膀说道“我是大宋的知州,嘲州在这,我的职责就在这。你把我运出去,蒙古人没杀我,我的良心也放不过我。你走吧,带着夫子,还有那些孩子。趁夜冲出去,城中愿意走的百姓,今晚也跟着冲,能走多少算多少。我和将士们用鞑子的⾎,给你们送行!”
“大人!”几个闻讯后聚拢过来,
劝马发离开的将领全被马发的话噎住了,规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众人回转⾝,悄悄地去整理铠甲,兵器,在黑暗中等待,等待着决战时刻的来临。
几艘小船沿着⽔关,瞧瞧地划⼊韩⽔,慢慢向元军的⽔寨划去。
近了,近了,突然,守军发现了⽔面上的异常,大声呼喝起来。战鼓声,警报的号角声,响成一片。
带队的宋将一声轻喝,小船骤然速加,
着黑夜中的箭雨向前冲去。几个划桨手被流箭
中,晃了晃,栽进了河⽔。立刻有人扑上来,接替了他的位置。鼓角声中,小船向扑火的飞蛾一样,扎向元军⽔寨。
“举火!”宋将低沉的声音盖住所有鼓角。
烈焰在放了油的船头骤然腾空,浓烟中,桨手们用力划着,划着,划向越来越近的元军。
“弃船,出击。”领队的宋将咬着钢刀,带头跳进了河⽔。船上的弟兄跟在他⾝后跳了下去。失去控制的火船闯⼊元军⽔寨,裹起越来越多的浓烟。睡梦中被惊醒的元军
成一团,在甲板上拥挤着,躲闪着,眼睁睁看着牛头马面在火焰中露出笑脸。
一个耝通⽔战的汉军百夫长提起汲桶,刚刚把昅⽔一端揷⼊河中,还没等拉组织人拉动活塞。⽔下,突然掀起一道黑⾊的浪。
浪头顺着汲桶越过船舷,打在百夫长的脸上。没等他张口叫骂,一把利刃揷在了他
口。⾚着上⾝的大宋士卒把刀,扑近満船
军中。
喊杀声从⽔寨中响起,没人预料到,承受了二十余⽇围攻后,守军依然出来夜袭。措手不及的北元将士慌
地抵挡着,不知道来了多少敌人,也不知道怎样才是最有效的抵抗。处处的烈火,处处的厮杀声,彻底打
了他们的阵脚。
烈火,照亮了⽔面。
几艘大船,几十艘木筏子,载着城中的儿童,和大批百姓,从元军⽔寨前冲了过去。船上静悄悄的,数千人,没有人说话。大家都盯着被烈焰映红的江面,还有火海里奋战的⾝影。
那些⾝影,就像涅磐中的凤凰,用生命,跳出了一生中最美丽的舞蹈。顺着这舞动的节奏,无数大元士兵掉进⽔里,掉进火中,失魂丧胆。
火海被慢慢抛在了⾝后,渐渐消失于黑暗中。眼前的⽔面越来越宽,侧面吹来的风也有了丝丝凉意。
跟在船队后头的竹筏渐渐散去,百姓们弃筏登岸,开始再一次流离。正东方,慢慢有
光从云层后透出来,将天际烧得像昨夜的烈火。
快到⼊海口了,只要从澄海寨的守军面前冲过去,几船的学童就可以全安离开。都统方胜用⾎红的眼睛回望西边的江面,那个方向,已经没有了嘲州的影子。
天亮的时候,就是索都再次攻城的时候。马将军,嘲州的兄弟们,就要走向人生最后一程。
⾎从方胜嘴角流下来。他恨,恨鞑子的忍残,更恨大宋行朝,被嘲州支援了那么久,关键时刻,居然没有一兵一卒前来救援。
海上,至少还有十五万大军啊,而城外的索都,不过是五万兵马。
“将军,前方出现战船!”有士兵冲到方胜⾝边,大声汇报。
“什么!”方胜大吃一惊,三步两步从船尾跑上船头。极尽目力向远方看去,逆着⽔流,看到十艘大舰⾼扯着帆,快速向自己驶过来。
“旗舰所有士兵上甲板,准备⾁搏。第二舰和第三舰准备突围,不与来敌纠
!”方胜利落地下达的准备
敌命令。心中涌起几分悲凉。
自己这方,只有三只中型江船。而对方,却是三艘样子古怪的福船,和十艘尖头、斜底的广南铁栗木打造的战舰。不用靠近,单凭船只,已经分出了胜负。
“都统,弟兄们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一名都头走上前汇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可看见十几个光着膀子的大汉,叼着短刀,手持锤子和凿子,站在船弦边。
“告诉弟兄们,别与人拼命。一会开战,尽量将落⽔的孩子接上岸”方胜摇头摇,低声吩咐道。铁栗木是广南特产,遇⽔后,硬得像铁疙瘩,区区十几个人,
本没机会把对方的船底凿开。
“一会儿,能救多少孩子就救多少。然后带着他们离开,让他们别忘了自己是宋人!”方胜大声喊道,低头抓起⾝边的大弓。纵使命运要让他们这伙人灭亡,在接受命运那一刻,他也要让元军付出⾎的代价。
对面的船,越迫越近了。突然间,方胜放下了弓,整个客舟被
呼声充満。所有人看清楚了,对面的船帆上,浓墨重彩,涂着的一个“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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