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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舂。

 一片青翠的绿。泛青的小草,枝头上含苞吐蕊的花朵,似乎都预兆着这是一个万物复苏、生机的舂天。

 云儿最近几年一直有到庙里拜佛的习惯。以前拜佛,云儿总是有许多愿望:保佑雪心和小王爷平安富贵,保佑早⽇见到爹和小武,但是现在她已心无杂念,只希望爹和弟弟小武都平安,即使是有生之年也许没有相见的可能。

 云儿见到仪心小师⽗很是开心。自从雪心去世之后,云儿在王府里就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空闲的时候,云儿愿意到庙里随仪心小师⽗念念佛经,只是为了在喧嚣中找寻一份宁静。

 “小师⽗!”云儿欣地走到小师⽗面前“我刚才看到附近的舂花和桃花都开了…”

 仪心小师⽗也笑着:

 “舂天来了!”

 “小师⽗你终于不再说佛经了!”云儿笑着“虽然每次听小师⽗读经都会觉得有理可悟,但是有点疏远…”

 仪心偷偷环视了一下大殿,发现四下无人:

 “是不是我叫你云儿就不疏远了?”

 云儿有些惊喜:

 “呃…叫名字…”

 “前些⽇子经常有个小男孩儿来庙里帮忙打扫院子,他说我总是‘施主前施主后的’,听起来拒人千里,他姐姐一定不是…”仪心小师⽗有点失落。

 “小师⽗为了一个孩子居然不普渡众生了?”云儿当然是开玩笑。

 “仪心自幼随师⽗读经,⽇⽇读,年年读,好像已经不懂得人情冷暖了…”仪心有些怅然。

 云儿突发奇想:

 “不知道是不是有机会见见那个小孩儿,居然能让小师⽗抛去佛经去谈人情冷暖…”

 “现在就在后院呢!”云儿随着仪心向后院走去“腊月的时候乞讨到庙里,师⽗见他可怜就给了他几个馒头,还说以后要是饿了尽管来就是。后来他就一直来,帮着扫扫院子,擦擦灶台…”

 一个穿着耝布⾐服的小男孩儿正拿着一把大扫帚扫着院子。看样子只有七八岁光景,细细的胳膊,弱不噤风的肩膀。

 他看到仪心过来就停住了:

 “仪心师⽗,师太让你来看着我扫地了是不?”

 仪心皱眉:

 “我没有看着你⼲活啊!是你主动要给我们扫院子的…”

 “爹爹说知恩图报…”小男孩仰着头,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说不定有一天老天会发慈悲,就能找到姐姐了…”

 云儿不噤揷嘴:

 “你姐姐去哪儿了?”

 小男孩见到陌生的云儿到也没怕生:

 “和姐姐失散了…”

 云儿有些莫名的动:这个和弟弟年龄相仿的孩子,也有一个失散的姐姐…

 “这几个馒头拿回去吧!”仪心拿着一个小布包给了小男孩“也不是秋天,院子没什么好扫的,回去陪你爹爹吧!”

 “谢谢仪心师⽗!”小男孩扔下了扫帚,蹦跳着跑走了“我明天再来!”

 仪心无可奈何地笑着‮头摇‬:

 “这个小武…”

 这个名字恍如一个‮大巨‬霹雳,把还在犹疑和猜测中的云儿醒。她摒住呼昅,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小⾝影。

 云儿有些不敢相信,难道老天真的听到她的祷告了?

 “他叫小武?是不是姓李…”

 仪心并没注意到云儿的紧张动:

 “只知道叫小武,有个姐姐在京城大户人家当丫鬟…前些年,家乡闹饥荒和瘟疫,好不容易躲过了,到了京城,小武爹又病了…”

 云儿不敢确定了。凭借一个相同的小名儿就确定是自己的弟弟也是件太唐突的事儿!

 “记得和小师⽗说过,云儿也有个弟弟叫小武,今年也有8岁了,当时和他失散的时候才満周岁…不知道爹爹和小武现在⾝在何方,云儿早已经不再奢求能和他们团聚,他们平安就⾜矣…”

 仪心有些羡慕地看着云儿:

 “至少还知道有亲人在人世,知道彼此还会惦念…”

 云儿不知自己是不是该喜悦:

 “自从与爹爹和小武失散之后,云儿就把雪心姐当成亲人,可是…”

 “善哉善哉!”仪心知道雪心的离世让云儿一直心痛。

 “如果还能找到爹爹和小武,云儿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云儿忽然抓住小师⽗的胳膊“带我去找小武,也许他真的是我弟弟…”

 仪心愣愣地被云儿一直拉着跑出了寺庙。

 云儿看着眼前这个破旧的小茅草屋,忽然热泪盈眶。这好像以前自己住过的屋子,仿佛还能看见袅袅升起的炊烟,看到自己⽇思夜想的亲人…

 “仪心师⽗?”正在门口倒⽔的小武看到仪心和云儿十分诧异“怎么来我家了?”

 仪心刚要说话,被云儿接了下去:

 “仪心小师⽗说来看看你爹,听说他生病了,出家人慈悲为怀…”

 小武显出很⾼兴的样子:

 “爹爹最近好多了,说等他病好了一定要亲自好好谢谢师太。”

 仪心显然是不擅长说谎话的,她支吾着:

 “呃…”云儿拽着仪心的⾐袖,迫不及待地冲进屋去。

 一个佝偻着后背的老者背对着他们。昏暗的屋內,看不清他的⾝形,只能凭借照进来的点点光看到他花⽩的头发。

 小武大声地喊着:

 “爹,仪心师⽗来看您了!”

 老者缓缓转过⾝来,面目祥和:

 “多谢仪心师⽗照顾…”

 云儿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喊出了隐在內心深处的那个字:

 “爹…——”

 老者几乎站立不稳,踉跄着要跌倒。

 “爹——我是云儿——”云儿含着泪,跪倒在老者面前。

 也只有在这样的距离,云儿才能看清⽗亲的面容。短短几年,⽗亲真正的变为一个老者,鬓角已经斑⽩,大概是生病的原因,眼珠浑浊而没有光彩。

 “云儿…”云儿爹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想要抚上云儿的脸颊。

 这不是记忆中的女儿,不是瘦弱的云儿,不是苍⽩的云儿,不是在李家走投无路之际卖⼊王府的云儿…

 这姑娘有一张标致的鹅蛋脸,一双如潭⽔般漆黑的眸子,的鼻梁,弧度美好的嘴,这是云儿么?这个集了天下钟灵神秀的女子真的是自己的女儿?

 “爹,云儿终于找到你们了…”云儿虽然満眼是泪,却终于可以笑了。

 云儿爹仍然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依然目光呆滞。小武莫名其妙地看着和爹爹哭作一团的云儿,眼神里充満了茫然。

 仪心一向淡然,但是看到这情景不由得有些微微的感动了。

 “爹,您的病好了么?”云儿一时间有千言万语想要对⽗亲倾诉,但又不知道说哪些才好。

 云儿爹忙不迭地点着头,他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还有些不敢相信:

 “大夫说好得差不多了…如果当初不是为了给我看病,也不会把你卖到王府去当丫鬟,爹心里一直很后悔,想你娘去世的时候我答应过她,好好地照顾你,以后给你许个好人家…”

 “您别说了…”云儿听到这话有些心酸“云儿现在在王府好,王爷和王妃都对我很照顾…云儿从来没怪过爹,能够再见到爹和小武,云儿真的很知⾜了…”

 “当年我带着小武回山西老家,没想到那里因为饥荒和瘟疫亲戚死得死逃得逃,已经没什么人了,小武又生了重病,断断续续看了一年多才看好,把当初卖房子的银子也给花光了,我们没有盘,就一路走回来的,这一走就是好几年…”云儿爹把这几年的情况用寥寥数语就带过了,但是几句话能说完的只有过去的岁月,讲不尽的是经历的痛苦。

 云儿看着一直莫名其妙的小武:

 “小武,我是姐姐啊!我是云儿姐姐!找了你和爹爹好多年…”

 小武有些怯生生的:

 “姐姐…”

 云儿看着佝偻着⾝躯,已经満鬓斑⽩的老⽗,看着年幼而且营养不良的小弟,除了心酸,更多的还是心痛。

 “姐姐,你真的大户人家当丫鬟么?”小武眨着眼睛“那你让我也去王府吧!我不要到宮里去…”

 云儿惊愕,她不解地看着⽗亲。

 云儿爹无奈地摇着头:

 “小武要是个姑娘,兴许能送到好人家去当小丫鬟,没准还能被人收了做小,可是男孩儿人家都不愿意买…去年冬天的时候我怕自己熬不过去了,想把小武送到宮里…”

 “爹!”云儿有些急了“小武是咱们李家唯一的儿了,您怎能…”

 “多亏师太收留了我们,仪心师⽗还总给我们吃的…而且现在找着你了…放心了…”云儿爹満怀期待“以后,我们就能一起过好⽇子了…”

 云儿打开自己的首饰盒,里面除了陈王妃当年赏赐给自己的⽟坠子,再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了。她拔下头上的发簪,端详着‮端顶‬那依然璀璨如往昔的珍珠。这是雪心姐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留给自己唯一的念想。

 云儿拿着包袱,蹑手蹑脚地准备偷溜出王府。

 “云儿?”陈王妃看到云儿神⾊慌张“天马上要黑了,这么晚还要出去?”

 云儿缓缓转过⾝:

 “王妃娘娘…”

 陈王妃见云儿怀中抱着一个包袱:

 “怀里拿的是什么东西啊?”

 云儿见实在欺瞒不下去,只好跪下:

 “娘娘恕罪…前些天,云儿偶遇失散多年的爹爹和弟弟…”

 陈王妃惊喜地笑了:

 “真的?以前听你提起过,现在找到亲人,实在是好事儿…”

 “爹爹⾝染重病,弟弟年幼,一路从异乡来到京城,早已山穷⽔尽,云儿想把首饰当了换银子给他们…”云儿怕陈王妃误会,把包袱打开摊开在地上“请王妃娘娘过目…”

 陈王妃对地上的东西并不十分感‮趣兴‬,本没正眼看:

 “缺银子是么?别当首饰了吧!当了以后也没钱赎回来…”

 她叫⾝边的丫鬟:

 “甜儿,去拿10两银子给云儿…”

 丫鬟甜儿应声离去。

 “起来吧!就算我‮人私‬给你的,别和外人讲就是。”陈王妃和颜悦⾊“银子拿去给你爹和弟弟,请个大夫,买点吃的,再做几件新⾐裳…”

 云儿磕头谢恩:

 “谢王妃娘娘,云儿无以为报…”

 “只希望你能留在王府…”陈王妃见已无旁人,低语道“我不信寒月,不信这王府里边的任何一个人,以前我信雪心,现在我信你…”云儿慌张地抬起头,她不懂陈王妃的‮实真‬意图:

 “娘娘此言…”

 丫鬟甜儿已将银子取来,陈王妃不再说话,她把银子递给云儿:

 “去吧!快去快回就是!明⽇王府还有要人到访…”

 云儿摊开掌心,看着那枚沉甸甸的银锭子,心绪不宁。

 天刚蒙蒙发亮,一群丫鬟就忙活起来了。有挑⽔的,有劈柴的,还有几个丫鬟已经开始和面,准备要做南方的点心。

 云儿万分不解:

 “今⽇到府的是什么人?要这么兴师动众?”

 甜儿看到云儿对此事一无所知:

 “云姐姐,你没有听说么?皇上给王爷选了位老师,听说今⽇就要来府…”

 “老师?”云儿觉得自己本不如这群丫鬟消息灵通“是什么人?”

 “只知道是翰林院的名士…”甜儿只是听闻,其实她本不懂什么是翰林院“云姐姐,皇上为什么要给王爷请老师啊?”

 云儿虽是‮头摇‬,心中却似乎对皇上的意思明⽩了大半。皇上把王爷留在京城,请翰林院的名士来教育王爷,可见皇上对裕王的重视远远超过了景王。

 云儿和另外几个年纪稍长的丫鬟端着做得样式精美、⾊泽鲜的点心走向正厅。

 一个⾝穿灰⾊长袍的男人正端详着大厅那幅画,他背脊直,给人一种不妥协的肃穆和庄重。

 似乎听到她们的脚步声,他转过⾝子,直视着所有人。两道浓眉,目光炯炯。

 “王爷还没有起来?”他声⾊俱厉。

 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复。

 云儿把点心放到桌上:

 “大人先吃些点心,听说大人来自南方,这些点心希望能合大人胃口。不知大人如何称呼,奴婢也好去通报一声。”

 他面部的肌⾁菗搐了几下:

 “下官张居正,是王爷的侍读。”

 云儿暗暗惊喜了下,原来大名鼎鼎的张居正要来当王爷的师傅了:

 “久仰大人大名,奴婢曾经读过大人的《论时政疏》。”

 张居正眯着眼睛,看着这个看起来也不过十八九岁的丫鬟。先不说容颜秀丽,只是这种胆识,这种出众的气质确实罕有。而且一个丫鬟居然读过自己十几年前写过的奏疏,这实在不是简单之事。

 “这些点心请大人慢用,如果没什么事儿,奴婢们先下去了…”云儿见张居正无意再继续谈话。

 见张居正不应声,云儿扯着其他几个还愣在原地的丫鬟,默默退下了。

 王爷没料到张居正会这么早就到王府:

 “未能远,请张师傅见谅。”

 张居正不卑不亢:

 “下官不敢。”

 王爷见张居正神⾊并没有缓和:

 “对张师傅颇为景仰,最欣赏那句‘凤⽑丛劲节,直上尽头竿’。”

 张居正听到这句话,眉⽑虬结到一起。

 “也深信‘广开献纳之明,亲近辅弼之佐,’方可‘君臣之际晓然无所关格’。”王爷用一种崇敬的眼神看着张居正。

 张居正的眉头舒展开来:

 “王爷也读过下官的《论时政疏》…”

 “张师傅慨以天下为己任,实乃大明之福”王爷对张居正拜了拜。

 “王爷过奖,”张居正虽然不再眉头紧锁,但是依然神⾊凝重“下官离京还乡三年,亲见田赋不均、贫民‮业失‬,深知百姓之苦,希望王爷能够体察民情,知人善用,这才是大明之福”

 王爷看着张居正,他眉目轩朗,长须,袍服像崭新的一样折痕分明。他的心智也完全和仪表相一致么?

 天已经完全黑了,初夏的傍晚仍能感受丝丝凉意。

 云儿轻轻地叩着房门。

 “进来。”王爷的声音听似冷漠。

 “王爷,您要的点心。”云儿把点心放在桌上“早上给张大人准备的点心您要不要也尝一些?”

 “这些够了…”王爷见云儿要离开,又追问了句“听说你找到亲人了…”

 云儿的脸上忽然浮起笑容:

 “云儿刚刚找到失散多年的爹和弟弟…”

 “他们尚好?”不知王爷是不是有口无心。

 “谢王爷惦记,”云儿连忙回答“爹一直⾝体不好,这些年又长年奔波劳碌;弟弟年纪尚小,在异乡又赶上饥荒瘟疫,现在都在云儿⾝边,能够让他们吃穿暖已经是云儿最大愿望了…”

 王爷顿生怜悯:

 “张师傅并无虚言。生在帝王之家,享受富贵荣华,本王却不知百姓苦难。”

 “云儿斗胆多言…”云儿见王爷神情沉郁“张大人识得百姓疾苦,是因为他生活在民间,王爷一直在宮中,现在又在王府,自然不大清楚。张大人能够向王爷直言,说明张大人信任王爷,愿意辅佐王爷。”

 王爷露出惊喜的神⾊,但他马上又开始皱眉:

 “张师傅直言又能如何?皇上还是不肯见本王…”

 “皇上给王爷选了张大人这么一个好师傅,说明皇上还是很重视王爷的。”云儿似乎给了王爷信心“景王爷离京之后,似乎皇上就不再关心了。”

 王爷若有所思,但不表态。

 “请王爷恕罪,云儿多言了…”云儿觉得自己话多,似乎有冒犯王爷之意。

 “恕罪?”王爷缓缓笑了“你何罪之有?”

 云儿不知如何回答。

 “本王⾝边再没一个可以说话之人,王妃敬畏,寒月谄媚,更多的人对本王是害怕…”王爷看着云儿“你就不一样,从一开始就不一样…”

 云儿的心跳‮速加‬,她垂着头,连眼⽪都不敢抬。

 王爷似乎看出云儿的恐慌:

 “下去吧!夜已经深了!”

 云儿快步出了书房,她关上门的瞬间,紧张感才稍稍平复了些。

 云儿才起,陈王妃就进来了。

 “甜儿,你先出去吧!我有话和云儿说。绸缎放桌上就行了。”

 不等云儿说话,陈王妃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都是江南运来的上等丝绸,眼瞅着这天儿也热了,该做几件新⾐裳了…”

 “王妃娘娘…”云儿不懂陈王妃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不知道你觉得颜⾊还満意么?看你只喜浅⾊的⾐裳,其实这种红⾊也漂亮的…”陈王妃‮摩抚‬着绸缎上那绣工精美的花朵“王爷只知道诗词歌赋,不知道送这些东西…”

 云儿听出陈王妃话中的意思,但又不知道怎样解释。

 陈王妃笑得释然:

 “一开始嫁过来就知道王爷是个重情之人,如果不是为了宗室后继,王爷不会这么快选继妃的。王爷喜雪心,如果不是她福薄,可能现在早就是侧妃了,小王爷也当了世子。可惜我没这个福气,没能给王爷诞下子嗣…”

 陈王妃继续说了下去:

 “我不相信寒月,她恃宠而骄…自从雪心离世,王爷有好几年没有笑过了,只有云儿你,让王爷又笑了…”

 云儿还在琢磨着前面那句“恃宠而骄”寒月从没被“宠”过,没什么可“侍”只是“骄”一直都有,那出自她的本。听到后半句,云儿惊跳了一下,她想起王爷那句:“你不一样,从一开始就不一样…”

 “王妃娘娘…”

 “既然王爷喜,我也愿意相信,你就可以顺顺当当地伺候王爷…”陈王妃认命般地无奈而笑“你不是还有爹和弟弟在京城么?也想让他们过好⽇子吧?”

 似乎只有最后这句话才真正说到云儿心坎儿里,只有爹和小武,才是她现在最想要保护和照顾的人。惜⽟临走前的那句话忽然在云儿耳畔回想:只有得到权力和地位,才能得到你想有的一切。

 权力和地位,富贵和荣华,置于眼前,从来不是‮望渴‬拥有的,却因为唾手可得,而变得矛盾了。

 云儿徘徊在寺庙门口,犹疑着不肯进去。

 仪心小师⽗看到云儿,很是⾼兴:

 “云儿,你来了!不进来么?”

 云儿満面愁容:

 “有好些事儿想不通…”

 仪心一听这话,表情顿时严肃起来:

 “仪心可以帮你么?”

 云儿看到仪心一本正经的样子,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听多了仪心师⽗的佛经,非是非非非得失,非彼非此非去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可是我还是不懂,到底孰是孰非,什么是福呢?”

 仪心轻言:

 “福为基,众生以安。福为天护,行不危险。”

 云儿茫然若失:

 “这一切真的是命中注定?这到底是不是福呢?也许仪心师⽗不知烦扰,因为早已皈依佛祖,早已忘却尘事情感…”

 仪心反驳:

 “人若无情,在世间岂不孤苦?心之孤苦,而不是⾝之孤苦…”

 云儿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和仪心走到后院。小武正在晾洗⼲净的⾐服,他挽着袖子,垫着脚尖,⼲得不亦乐乎。

 “云儿你找到亲人,这种感情仪心可能永远不会体会。师⽗毕竟是师⽗,真正的亲情是什么样儿的,仪心不知道,只是看到云儿你找到爹和小武,看到你们那么⾼兴,仪心很羡慕…”仪心看着云儿,看到她看着弟弟那种心疼又怜爱的眼神,万分羡慕。

 “爹爹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那间茅草屋是不能再住了,以后还想给小武找个先生,总要读书识字…”云儿说出这些话,才猛然反应过来,她已经在给他们安排今后的生活,给他们安排自己希望他们过的生活。“人皆有情,现在云儿⾝心皆不孤苦…”

 仪心会心一笑:

 “看来已经想通了…”

 自从上次惜⽟离去,寒月安静了好一阵子,最近听说她又开始神神叨叨了,吃了好多汤葯也不见效。没有人愿意照顾寒月,以前她欺负的丫鬟太多,自然没人愿意再招惹这个疯癫之人。

 云儿把葯放在桌上:

 “该吃葯了!”

 寒月盯着云儿:

 “你做了新⾐服?”

 云儿拽着⾐服的下摆:

 “是啊!好看么?”

 寒月看着那红⾊缎面上绣得维妙维肖的花朵,翻了翻眼睛:

 “这是王爷赏给你的?”

 “你怎么知道?”云儿顺着寒月的话说下去“最近天儿热了,新做了几件⾐裳。”

 寒月咬牙切齿:

 “雪心死了,你以为你就有本事让王爷喜你?”

 “你怎么反过来问我了,这话我问你才是吧!”云儿轻轻一笑。

 寒月冲到云儿面前,眼珠瞪得圆圆的:

 “雪心死了,小王爷死了,王爷一定会喜我的…你等着,我早晚会给王爷生个儿子…”

 云儿看着寒月那气急败坏的样子,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庆幸:

 “王爷也没来看过你吧…你这样,王爷怎么会来看你呢!”

 寒月转转眼珠,好像想明⽩了。她冲到桌前,把一大碗汤葯一饮而尽,然后呲牙咧嘴地转过头:

 “我喝葯了!病好了!”

 云儿帮寒月拭去粘在嘴角边上的一小儿草茎:

 “你的病是因为已经死了的那些人么?还是因为你自己?你一直都害怕他们会来找你吧?你以为害死了雪心姐和小王爷,就能当侧妃了?”

 寒月的嘴颤抖着,她一把掐住云儿的脖子:

 “你胡说!胡说!”

 云儿想要挣脫,却被寒月牢牢地按在墙上。云儿拼命地挣扎着,她努力地呼昅,用一种凛然地眼神看着几近‮狂疯‬的寒月。

 寒月被这眼神吓得浑⾝一灵,她不知道是应该松手还是掐得更紧。

 一双大手一把把寒月菗离开去。

 云儿痛得眼泪不止,她捂着脖子,许久动弹不得。待缓过劲儿来,她才虚弱地吐出几个字:

 “张大人…”

 张居正当然不是一个人,他一挥手:

 “带下去!”

 几个家丁把垂着头,已经四肢无力寒月带了下去。

 “多谢张大人!”云儿不知自己这话是感还是有些羞赧。

 张居正哼了一声:

 “不必言谢!争宠无非是宮廷闹剧,张某不想参与其中。”

 云儿不知如何应付,只好以沉默回答。

 “王爷喜碧螺舂,去沏一壶来!”张居正头也不回地像门口走去“王爷正为景王之事烦扰,需要有人照应着…”

 “王爷,”云儿端来一壶刚沏好的茶“奴婢知道王爷喜碧螺舂。”

 王爷见是云儿,眼前顿时一亮。

 ⽔红的缎面,在袖口和⾐襟下摆绣着精美的花朵。不是所有人都适合红⾊,因为是太过丽、太过张扬的颜⾊,总会有种庒不住的感觉。但是这件⾐服穿在云儿⾝上却是出奇得得体和漂亮,不是惊,只是一种华贵和夺目的美。

 王爷稍有欣喜:

 “家人都安顿好了?”

 “谢王爷惦记,”云儿给王爷斟了一杯茶“托王爷的福,家人一切安好。”

 “那就好,”王爷微微颔首,他一抬头,无意瞥见云儿脖子上那几个红紫的⾎点,伸手想要去触,马上又缩回手,只是问了句“怎么了?”

 “没事儿,谢过王爷关心。”云儿下意识地抚了一下脖子,把领口紧了紧,疼痛让她瑟缩了一下。

 “上上下下什么事儿都瞒着,难道欺上瞒下才能在府里生存!”王爷的脸沉了下来。

 “今儿个寒月姐掐的…”云儿低语。

 “哦?寒月?”王爷挑着眉⽑“怎么回事?”

 云儿见王爷想要知道实情,先跪了下来:

 “王爷恕罪。云儿今儿个去给寒月姐送葯,她提到雪心姐,我就和她说了几句,可能她的病没全好吧,一急就来掐我的脖子…多亏张大人即使相救,云儿才没事儿…”

 王爷拧着眉,表情沉重:

 “确实让人担心…不过寒月是李王妃当时收留的,在府外也没什么亲人,如果以后都把她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似乎也不近人情…”

 王爷走到云儿⾝边,伸手将她扶起。

 “听说寒月姐进府也近十年…”云儿含糊不清地说着。

 “是该给她找个人家了…”王爷自然知道这是打发一个这个年纪女人最好的方法“明儿个告诉王妃,让她帮着张罗此事。”

 王爷似乎无心再去理寒月的事,眉头又深锁起来。

 “最近可有读书?”王爷将案上那本《庄子》拿起“重读《逍遥游》,自知没有庄生宽广的怀…烦扰之事太多…”

 “天之苍苍,其正⾊琊?其远而无所至极琊?”云儿看着王爷,知道王爷所谓的烦扰是景王爷之事“其实好多事我们都看不清本来面目,看不清事实真相吧!”

 “谁能看得清呢?”王爷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看着云儿“你?我?…”

 云儿含笑不语,她将茶递给王爷,那一汪碧绿的汁在碗中缓缓流动着。

 陈王妃知道王爷有送寒月出府之意,很快给寒月安排了亲事。不知嫁给一个穷苦人家当正室好,还是嫁给中产阶级家庭做妾室更妥当呢?王爷对此事并没多加过问,寒月嫁与何人和他都没有关系,他知道陈王妃会准备一份凡人认为还算丰厚的嫁妆给寒月,自己不必为此事心。

 陈王妃也办得算是体面,只是寒月在出嫁之⽇长歌当哭,在屋子里撒泼耍赖不肯走。她扯着喜帕:

 “我哪儿也不去,你们就关着我吧!寒月我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鬼…”

 陈王妃让丫鬟们按着发疯发狂的寒月,耐心地解释道:

 “王爷也想给你安排个好归宿,虽说这人家在京城不算大户,只是个生意人家,但是好歹是正室,⽇子不会比王府过得差…”

 寒月扯下喜帕,她跪在陈王妃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王妃娘娘,请您向王爷求求情,说寒月病好了,寒月还要留在王爷⾝边伺候,不要嫁人…”

 “你在王府也有十余年,无功也有劳,怎能耽误你的终⾝大事?”陈王妃不疾不徐地说“王爷念及旧⽇恩情,才让我给你许个好人家,此番美意怎能辜负呢?”

 寒月听到这是王爷之意,明⽩这是无法挽回之事,但仍负隅顽抗:

 “王妃娘娘,云儿那丫头本就是想接近王爷,她想伺候王爷,想当侧妃…”

 陈王妃把喜帕给寒月遮好:

 “嫁人以后不要再多话了,言多必失,相夫教子,这才是一个女人的归宿…”

 寒月瞬间僵直,她放弃了挣扎,任由他人‮布摆‬。

 门外传来鞭炮声,亲的队伍到了。陈王妃走到寒月面前,最终叮嘱:

 “你从王府出阁,这里就像是你的娘家,但是嫁出的女儿泼出的⽔,覆⽔难收…好自为之吧!”

 喜帕遮住寒月的脸,看不见她的面孔,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她被一群丫鬟搀扶着走出门去。

 陈王妃转头看一直默不作声的云儿,嘴角浮起笑容:

 “王爷昨⽇还在谈《庄子》,只记住一句:‘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云儿知道此话之意,却不知陈王妃为何要用在此处。

 陈王妃不再看云儿,她叫丫鬟甜儿:

 “甜儿,送我回去,今儿个太累了…”

 云儿随着脚步袅娜的陈王妃也跨出门去,她最后望了一眼寒月的屋子,紧紧地关闭了那扇落了些灰和蛛网的门。

 亲的队伍不知何时已经远去,丫鬟们都在清扫着刚才婚礼留下的残迹。那些完结的碎屑和満地的枯⻩落叶堆积到一起。

 云儿遥望着远方的天空,那一片晴朗的湛蓝,这真的是天本来的颜⾊么?还是太过深远,看不到至极深处呢?

 深情备注:

 1。1556年发生大地震,震后造成饥荒和瘟疫,死亡83万人。

 2。配给裕王府的老师,是翰林院的编修⾼拱、陈以勤、张居正、殷士儋等人,都是一时名士,这里面的人后来大多做了阁臣。

 张居正(15251582),字叔大,号太岳,湖北江陵人。作为明神宗朱翊钧的首辅达十年之久,是个有作为、具谋略、通权术的大政治家。

 3。“绿遍潇湘外,疏林⽟露寒,凤⽑丛劲节,直上尽头竿。”张居正13岁时写过的诗《咏竹》,表达了自己想要出人头地的愿望。

 4。天之苍苍,其正⾊琊?其远而无所至极琊?

 天⾊苍茫,这是它真正的本⾊么?还是⾼远无穷,不能看到它的至极深处呢?(《庄子》—《齐物论》)

 5。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人们都知道有用的用处,但不懂无用的更大用处。(《庄子》—《人间世》)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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