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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
 那一天夜里我想起他。想了一会,眼角便的,但没有眼泪流下来。

 其实我经常想起他。最多的时候便是在公车上,大脑总爱在那时出现短暂的空⽩,看沿途风景一如既往,看窗外天气晴变化,一不小心便会想起他来,然后我总是不敢相信他已经离开。他离开三年,三年里每隔一阵,这种不敢相信的痛就会深深地刺伤我一回。

 小脚丫拍在他后背上的那些往事尘封在记忆里,成了一段故事,过得太久,就真的成了故事,仿佛不是自己的。关于他我到底还记得多少?忘记了,忘记太多了。甚至,他那天是怎样走出家门就再没回来过,我也是听说的。我用想象拼凑出那天的画面,光晴朗的天气,他兴致地出门散步,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却不坐车,又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回家。然后他觉得累了,找了路边一块⼲净的花池坐下,休息一下再回家吧,休息一下。他那时也许是回忆起了太多太多的往事,甚至要起⾝回家都忘记了。那些往事,就像放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走过,仅此一遍就需要好长时间。82年,那是多长的一段路呢。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他的少儿时代,青年时代,第一次拿起跟着‮队部‬去打仗,壮志雄心地唱着打倒列強,第一次听见儿子叫他爸爸…我想,他那时一定是不愿再回来了,过去其实多好呢,第一遍走的时候总不能体会到那其中的好,只有走过了以后再回头看,才能看破那早已蕴蔵在其中的幸福。当他从那回忆中醒来时,嘴里已经揷上了氧气管,躺在自己曾经工作了后半辈子的医院,可那一切怎么就变得陌生了。他睁着浑浊的眼睛看天花板,満世界都是清一⾊的⽩。回来了?是回来了。回来了也好,家里还有连炉子也生不着的老伴。家里还有那个带锁的写字台,里面还存着一些将来也许可以用得上的钱。冰箱里还冻着吃了一半的南瓜汤,自从患上糖尿病之后就只能拿那东西当饭吃。对了,那瓶速效救心丸,它好像是搁在门背后的那件呢子大⾐里了,怪不得那天会回忆起那么多那么多的过去…他脑子里一下子想起这么多的东西,简直太多了,多得他都不愿意再想下去,多得没有一个头。他任由他们‮布摆‬着,在他⾝上揷上各种各样的管子,给他掉各种颜⾊的吊瓶,一次次的向他的亲人们下病危,然后把他从一个地方转到另一个地方。看着守在他⾝旁的亲人们悲伤又憔悴的脸,他很想对他们说别为我劳太多,可他没力气说话,他只能用眼神看着他们告诉他们,他希望他们能懂。有那么几次他其实很想再回去看看他的家,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了,家好远了啊,模模糊糊的,就像隔着一条河。医生说要搭桥,搭了桥也许就能回家了,但也有可能,中途那桥就断了,命也就断了。他把命给了老伴,由她决定吧,跟她生活了快20年,虽是半路的夫,可那是最需要人相伴的20年。老伴趴在病房的门外,花⽩的脑袋下肩膀一耸一耸,她多想带他回家,她不许他在房间里菗烟,她总埋怨他上辈子没吃过⾁,她甚至背地里给儿女们说他懒得连內⾐都不愿意换,如果他可以再回家,她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说他一丁点的不好,可是他还能回家吗?她这一辈子没跟自己赌过什么,这一次,要她拿他的命来赌,她愿意吗?那桥要是断了,也许就在下一秒,他就永远的离开她了。回家,为什么要回家呢?两个人在一起,哪里不是家?哪怕是在这冰冷的医院,哪怕他只能睁着浑浊的眼,她也只想守在他⾝边,有一秒是一秒,有一天是一天。她终于放弃了那场赌。如果说这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是最‮忍残‬的,那就是让她陪着他,陪到最后,然后看着他死。

 她知道他一定会去一个好地方的,也许是天堂,也许是别的什么地方。那天他毫无征兆地开口说话,他说他梦见了大佛,好多好多的大佛。他还说他想吃草莓了。草莓买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再没有机会吃,医生徒劳地一遍遍为他做着电击,他的心跳还是一点一点地慢了下去。可他仍然努力地睁着眼睛,有那么一两秒,他还眨了一下,仿佛在说,我真的要走了,要走了,请别再为我劳,你们每一个人,都不要悲伤,要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

 后记:

 他把他的故事留给了时间

 我用文字将它呈现给世人

 其实每一个人,內心里都在‮望渴‬

 这一世,活过的一世

 不要被人遗忘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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