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
条石顺着山势一路铺上去,一级紧挨着一级,经过了多年雨⽔的冲刷和人们的踩踏,它们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棱角。你走累了,看看⾝边的条石,随便拣了一级,吹了吹灰就坐下。从这里向下看,镇上的房子就像你小时候玩的积木,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而路和河你就有点分不清了,都是⽩晃晃的,要不是偶尔有甲克虫一样的车子从上面驶过,你还真认不出那就是路。你又转⾝看了看⾝后的路,发现自己才走了很小的一段。想想以前蹦蹦跳跳就能把一大段的山路甩在⾝后,你感到一丝丝的无奈。山风从山⾕那边拐过来,吹拂在你的⾝上,不一会,你⾝上的汗就⼲了。真的很舒服,你真想就这么坐着不起来了,但是看看手里的那包香烛,还是站了起来。
早上,⺟亲叫你买点香烛,你愣了下,问做什么,因为在前些⽇子,你们刚刚祭过你爷爷的坟墓,所以你实在想不出⺟亲要买香烛⼲什么。⺟亲有点生气,说你怎么忘了,今天可是你阿婆的祭⽇啊。你无语了,低着头,默默地去买来了香烛。
阿婆是你⺟亲的养⺟。在四十年前,你⺟亲被你外公送给了南
的一户人家,作为
换,他得到了一担南
特产的番薯丝,你⺟亲则多了一个妈,而你也多了一个阿婆。那时,你⺟亲才三岁多,她也像你小时候一样,蹦蹦跳跳地从山脚向着山顶跑,一边跑一边还问你外公,是不是去吃酒啊?你外公笑笑说是,是去吃酒。
这是⺟亲在你八岁的时候跟你说的,她一边说一边还流着泪。她不是个轻易落泪的人,但那次却把一张厚厚的手绢都打
了。于是,你就觉得你外公是可恶的,像变形金刚的那个死对头一样可恶。
本来这次⺟亲要跟你一起来的,但你看了看她那得了风
的腿,实在不忍心,就自己一个人上山了。
这山路,你有三年没走过了,不过你对它还是很
悉的,你记得再走一段应该会有一个凉亭。那个凉亭据旁⽩竖立的碑石文字来看,是在嘉庆年间就有的。关于这个凉亭,你记得你阿婆还曾向你讲过一个故事。那是她在一个冬天的夜里跟你说的,当时你正躺在她的臂弯里。她说她的一个大伯在某天夜里由于有急事要下山,路过那个凉亭的时候,突然看了一个穿⽩⾐服的女人向他招手,大伯是个好人,想想那女人可能想叫他帮忙,就过去了。却没想,怎么走也走不到那女人的面前,到最后,竟失⾜掉进凉亭不远处的一个⽔潭里淹死了。其实啊,那女人就是那⽔潭里的⽩鱼精,故意出来
人的。说完后,她又像每次讲故事结束一样,总要告戒你一下,说你以后夜里别
跑,要不然被那些鬼灵精怪
惑了就⿇烦了。你听了,心里有些发冷,把被角往上劲使的掖了掖。现在想想,你觉得那个故事其实有很大漏洞的,因为既然那个大伯都已经死了,那又是谁跟阿婆说⽩鱼精的事呢。可是,当你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你的阿婆也已经去逝了。所以这事也只好不了了之了。
凉亭总算到了,你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坍掉了半边,中间还长満了野草的所在,实在无法想象这个就是你当年与山民们一起的乘凉的地方。你叹了口气,捡了块石头,在旁边的一块空地上坐下,又从背包里拿出饮料和饼⼲,开始吃起了你的午餐。可能是你的体力消耗得很大,转眼间一包饼⼲就被你吃光了。吃完后,你拿瓶子和袋子正要扔,才想起你现在是在山里,找不到垃圾桶的。于是,你把瓶子和袋子又重新放回来了包里。
你又起来走了。这时你正经过山路的第一个拐弯。拐过了这里,就看可以看到小溪了。溪⽔从山的⾼处飞流直下,不时地拍击在一些大石头上,发出阵阵轰响,而那些石头生得黝黑,且奇形怪状,远看着就是一群怪兽在吼叫一般。你站在溪前,脸上感到了一阵
润,这是山风把⽔气刮过来了。
溪⽔经过多年的冲刷,已经把山路给拦
截断了,为了上山,山民们在溪里设了碇子。碇子旁的⽔都很清,仔细看去,就能看到一些青⾊的鱼在里面游动。它们是很小心的,能一动不动地把自己伪装得像片树叶,只在你不注意地时候才会游动一下。还有溪蟹,它们伪装得更像,把自己的脚一缩,活生生的,就是一块石头。但是,无论它们伪装怎么好,还是逃不过你的眼睛的,毕竟你曾经在山里待过几年,对于偷鱼摸虾的事情,还是比较拿手的。所以,看着一只溪蟹匍匐在一个碇子旁,你忍不住伸出手,探进⽔去。你轻轻地向溪蟹的旁边的一块石头摸去,这是为了
惑它,让它以为自己的伪装是成功的。然后,你突然将手一抄,还没等那溪蟹缓过神来,就一把抓起了。
溪蟹在你手里挥舞着八只脚,想做最后的抵抗,却已无能为力了。你把溪蟹翻过来看了看,发现在它的部腹有泛⻩的迹象,还不时地排出一些珍珠状的东西来,你明⽩了这是一只正处在排卵期的⺟蟹。这种蟹是最好吃的,特别是那些卵如果烤
了,吃起了是又软又脆的。但你想想今天是阿婆的祭⽇,就一甩手,又重新将那只溪蟹放回到溪⽔里了。
看着它飞快地爬进一块大石头底下,你想起在十多年前,也曾在这里捉过这样一只差不多大的⺟蟹。那天,你⺟亲因为要上山帮阿公他们抢收稻⾕,就把你托付给了你
。而你
又因为要去买点东西,便告诉你说,要乖乖待在家里,等她回来就给你带好吃的。你“恩恩”地答应了,可是你玩了好一会儿积木后,觉得很无聊,便溜出了门去。你一个人在外面走着,不知不觉,就上了山路。走到小溪的时候,你也像今天一样看到了一只⺟蟹歇在碇子旁,而且还肥得很,就忍不住下⽔捉蟹了。而与此同时,你山下的
正发疯似地找你。
你捉到了那只蟹,用茅草绑了脚提在手里玩。玩着,玩着,你看到了山脚下上来了一拨人,走到跟前时,你看到了其中一个正是山里的婶婶。婶婶也看见了你,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路上,你想了想,说上山找妈妈。婶婶又问你为什么一个人,你说不出来,就撒了个谎,说你
打你,一个人逃上来的。说完,你还把被路上的茅草划伤的手,给你婶婶看。你婶婶被你骗了,拉着你的小手,带你上山了。
到了山上,你⺟亲和阿婆看到你都很惊讶,又问了跟你婶婶同样的问题,你则又骗了你⺟亲和阿婆一回。不同的是,你⺟亲听后只是埋怨了几句你
,而阿婆看到你伤痕累累的小手,心疼不已。此后不久,阿婆在一次下山买菜路过你
家的时候,当众数落了你
几句,你
气不过,两人遂大吵了一架。
一边想着这些,一边走着,你⾝后的小溪离你越来越远了,当你再回首看时,它已经成了一条细细的丝带落在了半山
。再往上,就是第二个凉亭,那个凉亭你记得是建在一面峭壁下的,建好后,建亭的人还在亭前种了几棵枫树。那些枫树,在你小时候就已经长得很耝大了。你记得你的一个懂得看风⽔的大伯曾就这几棵枫树说过几句古怪的话,他说这枫树种得位置不对,以后怕是要出点祸事的。当时很多人都笑他说胡话,却不曾想几年后这里还真出了两大祸事:一是出了剪径的強盗;二是出了马蜂。
強盗是在你上小学的时候出来的。那几个強盗其实也就是外地来的几个流氓。他们在某天的下午齐集在这半山
的凉亭里歃⾎为盟,⼲起了強盗勾当。开始时,也只是抢劫点钱财,由于他们懂得躲蔵,山下的察警也拿他们没办法。山上的山民们见察警如此无能,只好自发组织起来,或五人或十人一伙,一人一
胳膊耝的⽑竹杠子,満山地搜剿強盗。最后他们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了他们,找到后,強盗们与山民展开了一番⾎战,双方实力相当,互有死伤。不过最终还是被剩下的几个強盗杀开一条⾎路逃了。
可能是強盗要报复山民,在⾎战之后的一个月,奷杀了一名在清晨单独下山的妇女。这一奷杀案,顿时引起了市里的重视,派来了大批的武警,在荷
实弹的武警面前,強盗们只好缴械投降了。
在強盗被剿一年后,马蜂又出来闹事了。短短一个月,马蜂竟在一棵枫树上筑了老大一个巢。听有看见的人说,那巢筑得大硕,就像半个屋顶一般。马蜂比強盗更凶,见人就蛰,而马蜂又有剧毒,被蛰后,人就会浑⾝肿
,疼痛不已。也有⾼人想出办法将蜂巢烧了一回,可是没烧净,反而越烧越凶,马蜂在剩下的几棵树上又筑了几个巢。这时神神道道的事情也出来了,很多人都说那些马蜂是那几个被杀的強盗变的,特意出来报复的。但是山民们要下山,而山路又是必经之路,不打马蜂面前过是不行的,所以山民们只好用面粉袋套头,潜行而过。阿婆也曾经用这样的办法给你送过她刚晒的番薯⼲,不过那次她由于只能看到面粉袋下一点点的路,一个不个不小心就滚下山去了。却不曾想,这一摔,竟给阿婆留下了顽疾,脊椎和腿双每到转凉的季节都会疼痛不已,到最后她也是因为脊椎上的病和一些并发症而走的。
那些马蜂最终还是被请来的市消防队用⾼庒⽔
消灭了。除掉后,你曾看过遗留下来的蜂巢,虽已残缺,但还是很大。
在第二个凉亭这里,你没有驻⾜太久,因为站在这里,你总觉得脚底下会莫名地窜上一股如同蛇⾝上的冷气。你加快了脚步朝着前面的小山头走去。走过了这个小山头就是曹镇和南
的
界了。在这个
界的一棵杉树旁,你的弟弟就出生在那儿。那年,你⺟亲怀了你弟弟,由于⼲农活,动了胎气,要提前生产,而山里生产条件太差,人们只好将她送下山来。没想到,刚到那棵杉树旁,你弟弟就出来了。
如今,那棵杉树还在,树⾝下的枝⼲被山民们砍去后,就仿佛一把巨伞一般。你曾听你⺟亲说,你阿婆生前每到你弟弟生⽇的时候,都要来这树下烧上一炷香的。今天她也特意嘱咐你一定也要在这树下烧一炷。于是,你从袋里取出了香烛在这树下点燃,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看着香烛的青烟在山间一缕一缕挥发殆尽,你又继续向前走。这时已能看到几户人家了。它们散落在一个小山坳里,依山而建,简简单单地,倒也别有一番味道,让你不噤想了小时候背过的一句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这样的房子你以前也住过,你还记得阿婆的房子前还比这多了一个晒场,冬⽇里,在晒场上总要晒満很多阿婆亲自煮的番薯⼲。而你经常借晒太
的机会偷吃,阿婆明明看到,却也不会骂你,只是笑笑,说你这猴子,等它们⼲了吃不好啊。可惜的是,阿婆去逝后,你喜爱的番薯⼲没了,连房子也卖给了一个亲戚。那亲戚虽然很热情地跟你说,有空要过去玩啊,但你想你肯定是不会去了。
走过一户人家时,你看到门前有口老井,在井旁的苔⾐上放了个茶罐,你拿那茶罐舀了満満一罐⽔,
地喝了一半。⽔微甜,顺着喉咙下去,直到胃里,让你感觉全⾝的经络都活络开了。旁边的山民见你喝得这般痛快,笑着问你:“好喝不?”你也笑笑说:“好喝好喝。”说完,你想起包里有空瓶,便拿出来加満了⽔。
带着満満的一瓶⽔,包的重量增加了不少,不过让你感觉实在。喝过⽔后,你的脚步也轻快了,你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忍不住小跑起来。旁边的树木在你眼前迅速地退去,小路也跟着跳动起来。
你就这么跑着离开了小村落,直到脚有点发酸了才停下来。停下来的地方离你阿婆的坟墓已不远了,前面的那段山路在你的记忆里还是很清晰的。在三年前,阿婆去逝的那天,你和你的⺟亲就曾走着这条路为阿婆送葬。那天还下着雨,道路有点滑,人们都慢慢地走着。你⺟亲一边走着一边跟你说,以后这路,怕是不常走了。你安慰说,以后还会常来看阿婆的。可没想,那一别竟过了三年才来。
阿婆的坟墓在一个坡地上,是阿婆自己选的,她开玩笑说靠着山路,下山去看看你们也方便。坡地旁本来都是些田地,但现在大多荒芜了。你踩着那些发灰的稻茬,听到一阵阵“嚓嚓”的声音。在一处刚割过的稻田里,一只⿇雀被你吓得“喳”地一声惊飞了。顺着它飞去的方向,你看到了阿婆的坟墓。坟墓上也长満了荒草。你庆幸听从了⺟亲的嘱咐,带了把柴刀过来。本来你说就带个打火机烧一烧算了,但你⺟亲生气了,说烧到你阿婆怎么办,还说即使用柴刀割也要轻点。
走到了坟墓跟前,你把包和香烛袋子放到了一边,然后从包里掏出了柴刀开始割草。茅草是很锋利的,你割了一半后,就被划出了好几道⾎痕,但你没管这么多,还是弯
继续割,直到割完你才起⾝休息。太
也从云层里探出来了,由于是正午,显得很烈猛。你把茅草都堆到了坟前一角,⿇得很整齐,就像小时候堆积木一样。
堆好了茅草,你开始祭拜阿婆。香是上好的七里香,蜡烛也是南街的一个老烛匠那里买的,当然这些也是你⺟亲特别吩咐的。你揷好了香和蜡烛,再点着,然后就跪下了。你默默地磕了好几个头,磕得有点发晕了才起来。
祭拜完,你感到有点累,就坐到了那些茅草上休息。从你坐的这个方向看过去正好是南
村。那些隐在一团朦朦胧胧的雾气里的房子让你觉得既
悉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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