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痴
天气实在太热了,我写完最后一个字,就立马起⾝从10来个平方的办公室里冲了出来。外面也很热,只是比起里面稍微好一点,还有一丝风吹过来。我站在大门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时,看门的老吴端着一盆脏⽔从传达室里走出来,⽔面上的油光在
光里闪闪发亮。他从我⾝前过去,微微屈膝,⾝体前倾,然后将盆里的⽔朝旁边劲使一泼。⽔“啪”地一声,落在地上,粉⾝碎骨了。奇怪的是,另一个声音也随之响起:“啊!”我被这声音惊了一下,注意力马上从地上一点点消失的⽔渍转向了那个传来声音的拐角处。拐角处闪出了一个人。老吴看了看那人,一脸堆笑,说:“原来是李京啊,不好意思,我没看到你,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李京⽩了老吴一眼,弓着⾝从我们⾝前过去,进了最里面的车间。由于光线的缘故,站在大门外看车间,车间是一团漆黑。看着李京慢慢隐没在那团漆黑里,老吴的鼻子里用力地“哼”了一声,同时嘴角向一侧上扬,鄙夷地说:“天天鬼一样猫在角落里看书,还真以为自己是大生学啊!”说完,又将脸盆在墙上重重地敲了下。墙是刷⽩的,经这么一敲留下了一道黑⾊的弧线。
看书?我听老吴说看书,才想起李京进去时,胳肢窝里的确夹了一本书,不过那书的具体模样,我是没注意看。我发现李京刚刚出来的那个角落正
着,就朝那边走去。那个角落里放着块石头,除了有点灰,还算⼲净。我拍了拍灰,在那石头上坐下。坐了一会儿,老吴也过来了,他还拿了两块西瓜,将其中一块递到了我的跟前:“小陈,吃西瓜。”我正口渴,接过西瓜就大口大口地开吃了。老吴倒不急,他先寻了块石头坐下,然后才开始吃西瓜。午后的巷子里安静得很,工厂还没开工,工人大都在打盹,所以整个巷子里就只有我跟老吴的啃瓜声在“吧叽吧叽”地响着。我吃得比较快,转眼间就将手里的西瓜给吃完了。吃完了,⼲坐着,看着老吴在那小块西瓜上精雕细琢,有些不好意思,便想寻个话题来说。
“老吴你认识刚才那人。”
“认识,我们工厂的切割工,李京。”
“我以前怎么都没见过他啊。”
“他来的时候,你正出差,当然不认识啦。啧啧啧…”老吴似乎对西瓜比对这个话题来得趣兴更大一些,他在说话的间歇一刻也没放松啃西瓜。说着,说着,我也觉得索然无味了,但是想换个话题,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太
又拔⾼了一些,我坐的这边已经
不到了。我站了起来,说我先进去了。老吴“恩”了一声,仍低头啃他的西瓜。
办公室里还是很闷热,我将所有窗户都打开了,也没一丝好转。夏天是用电⾼峰,厂里的发电机仅仅维持几台机器的正常运行已经有点勉強了,所以开空调
本是不可能的。我坐不住,又想出去,但朝窗外看了看,四周都泛着⽩茫茫的热气,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坐又不能坐,走又没地方走,我惟有在10来个平方的办公室里来回转悠。我的其中一个窗口正好是对着车间,我在来回转悠的当口,透过窗户看到刚才门口碰到的那个叫李京的人正坐在一个铁笼子上看书。他看书的势姿很有趣,像一个老僧一样盘腿坐着,而在他庇股下面也就两
铁条支撑着,显然,这样是很硌⾁的,但他好象无所谓,真个⼊了定似地,只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他手里的一本书上。书已经卷了边,估计有不少人都翻阅过,这一类的书应该是武侠或者言情,他是男人,看言情的可能
不大,所以八、九不离十应该是武侠。
我见他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倒是个
好的模特,索
从桌上菗了一张⽩纸过来画速写。我先是几笔勾勒了下他那茅草一样的头发,然后又大致地将他的⾝形给描摹了出来。他每隔一分钟左右都会用手翻一页,所以我每隔一分钟也停一下,等他重新摆好了势姿,再继续给他画。他的膝盖骨比较耝大,将帆布做的工装
顶得紧紧的。上⾝倒是蛮瘦小,宽大的⾐服穿在他⾝上,就跟挂在⾐架上没什么区别。最让我注意的是他的手,他的手很修长,如果洗去油污,简直跟女人的手没什么区别。我对这双手也格外关照,特意地画得细一点。
可惜的是,没等我画完,厂里的上班铃声就响起了。李京听到铃声响起,一个纵⾝从铁笼子上跳下,那动作很矫捷,看来他已经不止一次在笼子上看过书了。他可能还是有点舍不得手里的书,又看了几眼,才小心地放到了一个物料架上。
工厂的人都陆陆续续到齐了,发电机也开了起来“哒哒哒”地响彻着整个工厂,同时灰尘也开始到处飞舞,有些很嚣张地从我的窗口直冲进来。我只得将窗户重新关上。从窗户里看车间的东西不但很模糊的,而且还畸形,因为这玻璃是早些年安上的,可能是便宜货,表面都不平整,车间里的人经由这玻璃的作用,不是⾝形拉得细长,就是扁成一堆。我在这一堆扁细的线条里找到了李京,他⼲活也像他看书一样,都很安静,嘴巴紧闭着,只在别人过来拿切好的钢条时才开口说两句,不过这一张一合,也只有瞬间的工夫。但是有一点还是有区别的。李京看书的时候,显得很贪婪,每翻一页都有点不舍,时常会犹豫一下,才翻过去,而切割钢条就⼲脆多了,一摆好位置,就“咔”地按下切割机,切掉,再把剩下的往前拉一拉,再切掉,再拉,这样的动作
练得跟机器没多少区别了。我看着着乏味的动作,眼睛有点发涩,便把手里的速写丢在电脑旁,趴着睡了。
其实我也不是真正地睡去,只是趴着眯了眯眼,就像《核舟记》里出现的那个词所描述的“假寐”而已。在这似睡非睡之间,我趴了⾜⾜有一个来小时,直到脸上睡得发烫,才坐了起来。我睁了眼,发现老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来了。他还扛来了一个电风扇,这时他正站在电风扇前吹风。见我醒来,他有点不好意思,转过脸对我说:“厂长怕你们做行政工作的的同志热坏,叫我搬几台风扇给你们吹吹,好家伙,这风可比我那小电扇有力多了。”他说完,还有点舍不得,又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了。我想起中午吃过他一块西瓜,就接过他的话说:“你要是没事的话,就坐下凉快凉快吧。”老吴⾼兴了一下,又摇头摇说:“哪有这么多空闲哦,我坐一下就走的。”他说完,又拿起我桌上的一本书翻了翻,咂了咂两片嘴
,说:“还是你们做行政的好啊,有空还可以看看书,我就不行了,早上八点起来就得扫地开门,中午还要烧开⽔,晚间了,还得整理车间,连看会报纸的空闲都没有。”我觉着这话有点酸,就回驳他:“我看的也都是工作上需要的书,工作需要,不得不看啊。其实都是很枯燥的。”“对对对,工作需要,工作需要。”老吴的脸突然一下子红了,他抓起脖子上的⽑巾劲使地擦了擦汗,又继续说:“不过我们厂里有些人,我就看不惯,整天看闲书,不务正业,好好的活不⼲,非要抱着本书装⾼雅,还真当自己…”我的电话突然响了,老吴很知趣地闭了嘴巴,径自走了。
电话是厂长办公室打过来的,问我电风扇怎么样,我连忙说感谢厂长的关心,很好,很好。挂掉了电话,我起⾝走到电风扇前坐下,敞开了衬衫的上面的三个纽扣,让风直灌进去,这样子凉快多了。我坐的位置正好对着车间窗户,于是我又看到了李京。李京手里的钢条只剩下最后一
了,他飞快地切掉最后一截,甩在了一边,就站起⾝来,朝四周看了看。车间里没有车间主任来巡视(估计也都像我一样躲在办公室里吹风),显得活跃多了,几个家伙都在一边⼲活一边说笑。李京可能也发现了车间主任没来,他犹豫了下,将手伸向了物料架,拿下了那本书。拿下后,他又像松鼠一样,很警觉地往四周看了看,才放心地翻开了书。他仍旧看得很仔细,很⼊
。可能是受他的影响,我对桌子上的那几本书也来了趣兴。随便抓了本《现代管理学》,也开始看书了。
整个下午,除了偶尔有几个问讯的电话,基本上也没什么事,办公室里又安静,我在电风扇前,将一把《现代管理学》看了大半。我还学了学李京那盘腿的势姿,不过我不喜
,因为脚实在酸得厉害。中途,老吴进来送开⽔,看我盘腿坐着,笑我要当和尚了。我头摇笑笑。
太
总算从窗口落下去了,不过在落下去的一刹那还是把最后的光都凝结成了一抹红从窗口抛了进来。我看着雪⽩的墙壁被涂成了鲜红,又看了看手表,知道再过几分钟就要下班了。我直了直酸疼的背,然后站了起来。
我习惯
地把头又转了面向车间的那扇窗户。这时,我看到李京在团团转,好象在找什么东西似的。而其他人正忙着收拾东西往外走。
我也收拾了下东西下楼了。走到楼下,我听见老吴在车间里喊:“你还走不走啊,再不走,我就锁门了…”“书,我的书还没找到呢!”这是李京的声音。
我打掉了卡,往车间走去。我看见老吴正对着李京发火,李京除了四下翻腾外,只是囔囔着他的书。我看看车间里就剩他们两个了,就说:“你还是先回去吧,反正丢在车间里的东西,总还是在车间里的。”李京皱着眉头看了看我,他的眼睛圆睁着,脸
红,加上头发上翘,让我忍不住想起了前天在《动物世界》里看到的洲非雄师。我们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李京突然转头朝车间外走去了。老吴在我⾝边很⾼兴地说“书丢了,看他以后看什么。”
第二天,当然还是照常上班,照样地热。临出家门以前,我从书架上挑了几本书放在自行车的框里。骑着车从家里到厂门口平时只要10分钟左右,但今天为了不让书从框里颠出来,我特意放慢了速度。
快接近厂门口的时候,我看见一团人正围在那里。我赶忙上前看究竟。发现人群的中心是李京和另一个工人正在打架。其他人见他们打得凶狠都不敢上前,几个厂导领在旁边喊停手也没用。李京虽然生得瘦小,但却有惊人的气力,不一会儿就将那人按倒在地了,他一边打一边骂:“我叫你拿我书!我叫你拿我书!”其他人见一方已倒地,赶忙上前把他们分开了。分开时,李京还踹了那人一脚。
老吴不知道什么时候晃到了我的⾝边。我问怎么回事,老吴说:“还不是书的事,昨天那小子跟李京开玩笑,把他的书蔵了起来,没想到今天被李京知道,竟下狠手了,至于嘛,才一本书啊…”说到书,我忽然想起我刚才骑得快了些,好象有一本已经颠出去了,不过看了看框里的,好象又都全在的。到底有没有颠出去呢?我也不知道了,因为我现在都忘了我早上到底拿了几本书出来了。不过,我已经没趣兴看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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