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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世界
   五哥娶媳妇的时候,我被叔支使着去搬桌椅。村里人家务实,那桌椅笨厚实,从一家一家费力搬来了,再安放在叔院子里,大冷的天,我搬出了一身汗。叔院里有棵枣子树,枝条在半空张牙舞爪的,树上一颗枣子都没有,叶子也落光了。来的客人,喜欢把鞭炮往树上挂。这是棵喜树呢,早生贵子嘛!我却瞅着这树惊恐,在噼里啪啦的声响里,它的枝条成了空气的裂

 难得吃到的丰盛酒席,人声鼎沸的场面。我害怕见到这么多人,害怕这热闹里的孤独,于是偷偷溜回了家。屋里很安静,木板门外的世界与我无关。我躺到了上,过了一会觉得不舒服,翻身起来,坐到了地上,坐了半晌想起有件事做,站起身来又忘了,脚步不自觉移到镜子前。

 立柜还没有上漆,高高立着,两边有门,镜子镶嵌在两门中间。一扇门上有指甲的划痕,最上面的划痕很深。这划痕记录的是我的身高。几年时间了,那划痕都没有高过。镜子裂了条,我化成一股烟,从裂里钻进去。

 裂里的世界,是个灰色的静寂的世界。路上的行人,或匆忙或悠闲赶路,大家裹在一团黑色里,远远的地方能看到,距离越近越模糊,到了近旁竟完全稀释掉。所以,你完全不用担心,会与某个人碰撞上。脚下的路是很熟悉的,却叫不出名字来。也许,这个世界里,并不存在名字的概念。我走到了一幢房子前,突然看到了屋内点着一盏油灯。这豆点大的灯火,在黑暗里挖出一个地窖来,地窖里搁着一张,崭新的被子铺盖,沿上坐着一个女子,被一团红色笼罩着。我屏住呼吸走过去,那红色没有模糊,人影没有稀释。一个披着红盖头的女子,活活地焕发着生机的女子。我诧异我的举动,竟大胆地揭开了盖头。这女子水汪汪的眼睛,是多么地熟悉,那眸里有着娇羞,有着小鹿般的惊恐。我该对她说什么话?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感觉那红色的地窖,在慢慢地坍塌,收缩。而,我越来越呼吸困难。我腿往门外走去,到了门口,听到了女子的哭腔,她说:你后悔做我新郎吗?

 我从裂里逃出来,看到灰蒙蒙的镜子里,一张胡子拉杂的脸,他的眼泪到了嘴角。有人在擂我的门,叫我六哥。我用衣袖擦了眼泪。擤了鼻涕,开门看到叔的小儿子老七,他皱起眉头说:六哥,我爸在找你,叫你去把桌凳还了。外边的天色,竟然是黄昏了,路边的溪水泛着灯光,从村舍屋檐下长蛇般悄然爬过。

 叔的院里一地纸屑,桌凳散放着,堂屋前亮着一盏灯,对联红的。灯下聚着很多人,吵吵闹闹的,一群赌博的醉汉子。有人看到我了,瞪一眼又别过脸去,他们习惯了忽略我。叔看到我,一脸愠,他说:躲哪去了呢?还没吃饭吧?他没听我回答,又说:六,别人家里吃晚饭,等着用桌凳的,你把这些桌凳还了吧,刚才有几家叫孩子自己来取了。

 七与叔一个模样,小小年纪长皱纹了,只是那眼睛分外明亮,里面装了一眶委屈。他猫一样钻到桌子下,背起一面桌子来。我们是两只蝙蝠,在村舍间疲惫飞行。

 送完桌椅,叔留我吃晚饭,我朝他傻笑,叔摇了摇头,钻进屋里去了。我抬脚往家里走,走到叔院门口,回头看到一地纸屑,几只在地上觅食,狗在人堆里钻,五哥房子里,亮着很温暖的灯。

 我蹲在柴房里生火烧水,火的温暖,让我感动得流泪。我跳进火里,寻找我的世界。我的世界里,一条灰色的铁轨,静静地死在地上。我呆过的那个城市,每晚能听到火车驶过,它震撼着地面,在梦里从我的枕头上碾过。而这里的铁轨,安静得如版画里的线条。我的她,面孔始终很模糊,她的脖子上,系着一条鲜红的丝巾。她一边走路,一边擦眼泪,她跟我讲她与他的故事,我在想那条红丝带。父亲死后,母亲远行时,在我脖子上绕了一条围巾,那是暗红色的,很厚实的围巾。我跟她说:我害怕火车,我害怕它的出轨。她说:为什么要害怕?没有比火车,更忠实于它的轨道了…

 不知什么时候,七站在我后面了。他拍我的肩膀,拍得很重。我回头看到他,还是一对幽怨的眼睛,小小的脑袋,额头上爬满皱纹。他手里捧着一碗。他大概看我流泪了,在暗自发怔,或者他幼小的心灵,因我的眼泪受到了震动。水锅里的水沸腾了,那蒸汽的力量,遏抑不住地掀起锅盖。七说:六哥,水开了。七将碗到我手里,再没有说话,木门吱呀一声,他从门里钻出去了。

 当天夜里,我逃了。我是从梦里出发的,拉开沉重的院门,在满天的星光下,走过田野,走上山梁,沿着铁轨前进。我开始了我的生活,我的身上满碎布,全是鲜红的暗红的,我会在桥下的小河边,捧起水来洗洗脸。我并没有想要乞讨,可是人间的善良,执意养活着我。我去过很多地方,可是,每当我在某个桥下的小河边,低头洗脸,再站起身来时,眼前一片漆黑,接着就把什么都忘了。而那河畔飘然而过的女孩,那脖颈上的红丝巾,却让我记忆深刻。我是在那棵城郊的古树下,停下了的脚步的,这树上的每一个枝条,都系满了丝带,全是红色的。我想我这辈子,都不用去收集红丝带了,我要收集的全系在树上。

 我是在一个傍晚,发现脚下的路越来越熟悉的。

 我走进了我的庄子,这个时候,人们看我的眼神,竟然亲热起来了。他们说:大学生,他回来了。我还听到许多人,在悄悄谈论我的过去:这孩子打小聪明,上大学时竟然疯癫了,然后被遣送回来了…还有年轻的妇人,用同情的语气说:真可怜的,只怪书读得太多。甚至有十七八的少女,掩着嘴笑了很久,然后轻声说:他是个情痴,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

 我走过叔的院子,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蹲在院前的小溪旁,安静地漂洗着衣服。她穿着碎花衬衣,头发乌黑油亮。是个美丽的妇人。她抬头见我看得出神,赶忙将漂洗的衣服拧干,扔进盆子里,端着盆子匆匆闪进了院子。

 这个女人,是五哥的,我的嫂子。当天夜晚,七来叫我去他家吃饭。在叔屋里,她给我端来一碗茶,细白的手腕上,一个翡翠绿镯子。显然,她对傍晚的事,心里有着歉意。我却盯着她的镯子,那是我母亲的,叔叫母亲留下来的,也是我的。我盯得她面红耳赤。

 我是夏天出生的,夏天来了,我回来了。村庄并没有接纳我,只有小七,这个个子老长不高的孩子,天天陪我去放羊。叔说我该干活,于是把他家几十只羊,交给我与小七。我与小七,可以老半天不说一句话,静静地坐在山岗上。天要下雨的时候,他会皱起眉头来,满眼里闪着惊恐。清点羊时,少了几只,他会嗔怪我,额头上的皱纹很深,眼神里充满绝望似的哀怨。

 小七,这个幽魂似的孩子,注定活不长的,他终于在那天死掉了。他高高站在水潭边的石岩上,说:六哥,看我跳水!我还没啊的一声叫出来,他就翻下去了,头碰到水潭边的石头上,鲜血染红了水潭。

 五嫂很贤惠,村里人都这样说,五哥学会了开大篷车,拉着人从一个镇,到另一个镇。叔彻底老了,喉咙里竟然长了一颗瘤,话都说不出来了。那羊,一次卖给了羊贩子,我老远能听到羊在集市上,面对羊贩子的屠刀咩咩地叫唤。

 我由以前的安静,变得不安分起来。我砸一切能砸的东西,破坏一切能破坏的。我把叔家的铁犁,半夜扛到山冈上,扔进了水潭里。我把那蓑衣斗笠,还有很多很多农具,都放火烧掉。后来,我竟然把家里的粮食,都倒进了古井里。村里人都支持五哥与五嫂,从此以后拒绝给我提供粮食。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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