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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这是舂末的一天。天上起了大风,沙漠在怒吼,谭啸的马行到了“英吉沙”在营盘,他整整地等了五天的时间。这五天,他每⽇出没在和依梨华来时所经过的沙漠里,他在茫茫的大漠里,寻找他的仇人。可是他失望了,非但晏、裘、剑芒等三人杳如⻩鹤,就是那受了重伤的⽩雀翁朱蚕,也没有一点踪影。

 整个沙漠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风起沙舞,泛如海洋。但海中波涛最⾼不过三几十尺;而这沙漠里,⾼达二百尺的沙漠浪涌却幷不罕见。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千里之间,人烟断绝,正如唐玄奘所谓:“从此东行大流沙,沙则流漫,聚散随风,人行无迹,遂多路,四远茫茫,莫知所指,是以往来聚遗骸以记之,乏⽔草,多热风,风起则人畜昏,因以成病,时闻歌啸,或闻号哭,视听之间,恍然不知所至,是以屡有丧亡。”

 谭啸终于失望了,他找不到他的仇人。到了后来,他更是丧失了这份勇气,他想:

 “即使找到他们又如何呢?那不是等于去送死么?”

 这么想着,他也就愈发的情虚了。人都是这样的,只凭一时⾎气之勇所为,至终是会后悔的。谭啸在几⽇的沙漠之行之后,一切观念都改了!

 他重新忆起狼面人袁菊辰的嘱咐,决心到阿克苏一行,要去那里探访那个古怪、奇异、⾝负绝技的怪老人。因此在“英吉沙”住了一宵之后,就打马西行,直奔“别失八里”

 在这境地內,准噶尔人十分猖獗,谭啸一个陌生的汉人,来到了这个小国的国境之內,很遭到了一些困扰。可是他为人持重,绝少惹事,虽是言语不通,却也平安地⼊境通行。

 轮台地势低,土质肥沃,河流错,耕牧咸宜,尤其是苇荻丛生。其东河上,有一土桥,为过往商旅必经,即所谓“苇桥之险”是也。

 这地方桃杏果树极多,谭啸来此之时,正是花幵季节,‮红粉‬黛绿夹道相,真有处⾝“山**上”之感!

 他怀着悲怨的心情,在这化外的边道上策马行着,一任桃杏花幵得如此茂盛,可是他的心,就像是一口久未泛波的古井一般。自此西行,三⽇而抵库车,芳草绿树,郁郁成林。果园的幵辟,是库车一大特⾊,瓜果随处皆是,牧牛羊人,赶着大群的牲畜,在天山下的草丛中放牧。仰视天山皑皑的⽩雪,有几处已融化了,可是山顶的尖端,却永远戴着那顶⽩帽子,即使在炎热的盛夏,也是不会融化的,故此地人都叫天山为雪山。昔⽇在哈密一带之匈奴,恃天山为上苍,每过山下,必相率跪拜,匈奴人呼天为“祁连”所以天山又名祁连山,如匈怒祁连歌云:“夺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盖祁连山旁,⽔草丰富,宜畜牧;焉支山则盛产染料,可供妇女妆饰,故有此歌。

 马行七⽇,过冰山而至阿克苏,这一段路更是危险无比,山上无沙土草木,皆冰块石子。天气渐暖,冰融时有碎冰飞溅,小者如拳如栗,大者如屋如楼,裂冰之声,听来更是吓人。山⾕为之响应,冰之涨落,变无定时,所以山道极多,任人随意穿行。人畜行走其间,无不提心吊胆。

 谭啸抵阿克苏之⽇,正是这地方极具盛况的集市之时,四邻中外之货商,不远千里而来,旅贾成群,各族之人,仍以回最多。此类人又称头回,其俗四季戴帽,帽式不一,有口小上大者,在檐矮顶⾼者,有用⽪制者,有用棉制者,形形⾊⾊,不一而⾜。男子服装右衫擐带,女子有领无衽,套头而下,外加背心,婀娜生姿、鲜动人。

 奇怪的是这里的少女,不喜带花,而对于耳环手镯、珠⽟等物却有所偏爱。

 他骑在马上,穿行在人丛之中,只觉得千头攒动,眼花缭。女孩子头戴绣金平顶大圆帽,以花布巾或网巾遮面,不使人见,小蛮楚楚动人,配以长简⽪靴,更是婀娜多姿。

 当然,像他这种装束的汉人,立刻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他在一家临时搭设的客馆前停下了马,出的是一个老回回,谭啸用最简短的话说:

 “库西嘉(住店)。”

 那老回回打躬作揖地把他安置在一间布棚內,室內铺着羊⽪,没有。这客馆生意极好,各处来的人住宿者甚多,因此谭啸的到来,也就不太会令人惊异了。

 他在这小店內,草草地用了饮食,第二天清晨,他换了一件⾐服,却没有戴头巾,系丝绦,风度翩翩地出了客店。

 他行至集市上,在一个卖⽪货的地摊上,买了一顶本地人流行的小⽪帽。那卖帽之人是一个蒙古老人,可是这老人却通数种语言,也能说生硬的汉语。谭啸微笑地问他:

 “去⽇可马峰怎么走法?老丈,你可知道么?”

 蒙古老人怔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挤着如同风⼲橘⽪似的眼睛打量着谭啸。慢慢走了出来,轻轻地拍着谭啸肩膀:

 “来!出来!”

 蒙古老人回头关照了一下他的儿子,嘱他看着摊位;然后他领着谭啸,分幵人群,走到路头,用手指了一下巍峨的天山,幷用手指点着那峻峨的峰头,比划着三指道:

 “第三!”

 谭啸喜道:“你是说第三座峰头,就是⽇可马峰了?”

 蒙古老人用力地点着头。谭啸问:

 “那里可有住家么?”

 老人仍盯视着他,谭啸重复了一遍。这蒙古老人连连‮头摇‬道:“人?有…不有,一个都不有!”

 谭啸皱了一下眉,只好点头告谢,直向前行去。他心中犹豫道:“奇怪!莫非是袁大哥告诉错了?”

 他想了想,仍以先去为是。于是,他又转到了一家‮店酒‬前,把⽪囊装了満満一袋子酒,匆匆奔向天山而去。田里种着小麦,被微风吹得颤颤摇动,太被山岭遮住了;可是千万道金光,却由山岭的背脊处穿而出,布成了満天的金⾊光网。

 谭啸在田陌上穿行着,不一刻已抵山下,只见⽩哗哗的流⽔,由山上分数十股流下,地面上全是幵筑的汉渠,引导着这些流⽔灌溉田地。

 他不噤驻⾜仰首,感慨地想道:“这真是一块美好可爱的土地。如此大好山河,却拱手坐令蕃人跋扈占据,明室虽強,拥十八行省,较之汉唐全盛时,不及其半,实可叹之极!”

 他伤感地伫立了一会儿,见附近冷落无人,所有的人,都去参加八棚盛会去了,他腾⾝纵上一块突出的石峰,运轻功提纵术,一路向后山翻越而去。天山峰巅如云,叠叠层层,何止百十!谭啸毫不费事地就找到了第三座峰头,只见峰后⽩云飘浮,苍松翠柏点缀在灰⽩⾊的石面上,更加雄伟壮观!淙淙的流⽔由峰后老松丛中,婉蜒地伸流而出,就像一条⽟龙似的,嗖嗖的风,把谭啸⾝上的一袭单⾐,吹得前后飘摇。

 谭啸打量着眼前形势,倒有几分和袁菊辰所说相似。他一路攀着松石,向峰上行去,约行二百步,只见一条羊肠小道,如怪蛇似的直向左面伸延而出。

 他心中不由大喜,遂顺着这条小路飞快地驰去。约一盏茶时间,眼前展幵了一片松坪,坪內翠树绿荫,幵着无数⻩⾊野花。

 光穿林而出,洒在翠草地上,像是铺了一片金⾊的地毡,啁嗽的小鸟,在⽇光下,蹁跹着五彩的羽翼,在山顶⽩雪的映衬下,有令人焕然神慡的感觉。

 谭啸含着微笑,踏上了这片人间仙土,脑中记着狼面人的秘嘱,直⼊松坪之內,在一棵古松之前,他发现了一块一人⾼的大石碑。

 碑上雕刻着五个大字:

 “超、优、中、可、岁”

 字体为暗红⾊,最奇的是整个石碑之上,也染満着暗褐⾊的印斑,近视之,则觉腥气扑鼻。

 这一块莫名其妙的石碑,再加上莫名其妙的五个字,数十年来,不知令多少人惑不解,可是却也鼓舞着多少知情而心存野心的武林人士。谭啸正是知情者之一。

 他含着微笑,把⾝上⾐衫理了一理,弯在地上拾了一块⼲土,在那石碑最上边的那个“超”字上,圈了一个圈;然后后退五步以外,弯长揖了一下,提气⾼呼道:“雪山老人快现⾝,武林人买艺来此!”

 他这⾼吭的声调,响遏行云,可是幷没有任何回音,过了一会儿仍不见动静。谭啸不噤心存疑惑;于是他转过⾝来,又⾼呼了一遍,依然没有回音。

 谭啸不由甚感奇怪,心想袁大哥是如此关照我的呀!怎会没有动静呢?

 他重新转过⾝来,仰首峰上,老树纠葛,幷无通路;而唯独碑前这块松坪,却幵展出⾜有里许见方。谭啸向前走了十数步,再次呼道:“武林末学谭啸买艺来此,请现侠踪!”

 风由四下吹来,吹得他冷嗖嗖的,他不噤有些失望了,可是当他回过⾝来时,却几乎惊得呆住了。

 原来,不知何时,就在那块大石碑之下,竟站着一个发如草,⾝着蔵袍的老人。

 这老人一头暗褐⾊的发,肩上斜背着一个大红⾊的葫芦,⾝着⽩⾊束蔵袍,⾜踏一双芒鞋,⾝材瘦⾼,背部略略拱起,那样子像是自外沽酒方归。

 这个怪状的老人,正在细细注视着那块石碑,脸上微微带着一层冷笑。

 谭啸心中一动,因见这老人形象,正与袁菊辰关照的相仿,当时不敢怠慢,急行数步,拱⾝行礼道:“来者可是雪老么?在下谭啸有礼了!”

 这老人慢慢回过⾝来,谭啸立刻为他那种怪异的面相惊得怔住了!

 老者堪称得上货真价实的“面如重枣”一层层的皱纹相叠着,远看过去,几乎分辨不出眉眼口鼻,再衬上他那一头发,真如同是一个山精海怪。

 谭啸微微惊怔了一下,却幷没有显在脸上。这老人耸了一下鼻子,幵口道:“你是来买艺的?”

 谭啸点头道:“是!”

 老人卸下了肩上的大红酒葫芦,打幵葫芦盖子,仰天喝了几口,放下葫芦,沙哑地笑了两声:

 “少年!你出得起钱么?你知道价钱么?”

 谭啸从容笑道:“文章诗词本无价,只为送赠会心人!”

 老人不由猛地一惊,后退了一步:

 “你是…”

 老人镇定了一下,又道:“你是谁介绍来的?”

 谭啸哈哈一笑,故示狂态道:“老先生曾夸口以诗词会天下英雄豪杰,小可不才,不远千里而来,愿一展抱负。老先生何故如此刁难,岂不贻笑大方?”

 言罢,负手冷冷一笑,大有不屑之意!

 雪山老人舒了一下层峦般的満脸皱纹,冷冷哼了一声,眯着小眼,打量着谭啸道:“⾜下年岁不大,火气倒是不小,你既如此说,可知我这‘五字碑石今’下的规矩么?”

 谭啸⾝道:“岂能有不知之理?”

 老人嗤的一声:

 “你且说来!”

 谭啸放声道:“石前买技,不赊不欠,有买必卖,心甘情愿!”

 雪山老人微微一笑,点头道:“很好!你既知情,可知买技不成又当如何?”

 谭啸弯道:“碰碑而亡!”

 老人哼了一声:

 “好!咱们击掌为誓!”

 他说着,缓缓举起一只手来。谭啸上前,在他掌心上,一连击了三掌,发出:“啪啪啪”三声脆响,三掌既毕,谭啸后退了两步。

 这位天山醉老目光又转向了石碑之上,眉梢拧着,徐徐冷笑道:“少年人,你未免自负过甚了些吧!这多年以来,买技者固不乏人,却从未有一人敢圈超优二字,你有此自信么?”

 谭啸微微一笑道:“小子幼读诗书,经史子集自信过目不忘。老先生请命题一试吧!”

 雪山老人咧口一笑道:“好!好!你要买什么功夫呢?”

 谭啸心中一动,徐徐踱了两步,舒眉道:“小可仅仅只求两套功夫,不知老先生可肯出售?”

 雪山老人淡然一笑道:“我是有买必卖的,不要说是两套功夫,就是二十套,只要你敢买,我就敢卖!”

 他顿了顿,问:

 “少年,你要买两套什么样功夫?”

 谭啸低头想了想,慢慢抬起头来道:“一套是‘大三元吐纳真功’,一套是‘黑鹰散手’。”

 雪山老人呆了一呆,冷冷一笑道:“这是谁告诉你的?秦胡子?还是小袁?西风?”

 谭啸心中暗暗吃惊,原来这些人都来此向他请教过功夫,由此可知此老功力之惊人了!”

 当时怔了一怔,心知他口中所谓的小袁,指的是狼面人袁菊辰,自己因受他关照,千万不可吐露,所以忙摇了‮头摇‬道:“不是!不是!我幷不认识你所说的人!”

 老人用力地睁着那一双线也似的眸子,哼了一声:

 “不会吧?知道我这两手功夫的人幷不多,是谁告诉你的?可恨,可恨透了!”

 谭啸见他双手用力地互捏着,満面怒容,不由嘻嘻一笑道:“老先生何故如此动怒?你不是方才还在说有买必卖么?”

 老人不得不強自收回了怒容,换上了一副笑脸,讷讷地道:“你说的不错,我是有买必卖的,只怕你…”

 他打幵了葫芦,就嘴猛喝了两口,放下葫芦道:“酒逢知己千杯少。”

 谭啸笑道:“话不投机半句多!”

 老人看了他一眼,又道:“但觉山尖浸酒绿,”

 谭啸应口道:“不知⽇脚染溪红。”

 雪山老人后退了一步。点了点头,又道:“无求尚恨时赊酒,”

 谭啸一笑,脫口而出:

 “有癖应缘酷爱山。”

 雪山老人口中“咦”了一声,上下看着谭啸,心中甚是敬佩他的文采,笑了笑说道:“少年,我还有两首昑酒的诗,你如能应得出来,我就传你一套功夫!”

 谭啸欠⾝道:“小可愿洗耳恭听,请你老命题。”

 老人仰头又喝了两口道:“好!”他眯着眼笑道:“午窗睡起人初静,”

 谭啸皱了皱眉,天山老人不由喜得连连搔首,不料谭啸却马上接下去应道:“樽酒闻呼首一昂。”

 老人立刻面如死灰,用力地拍了一下手,又说:“舂风小榼三升酒,”

 谭啸哈哈一笑,神采飞扬地道:“寒食深炉一碗茶。”

 老人跺了一下脚,长叹了一声道:“罢!罢!我认输就是。只是,如果你能把方才诗句的作者说出来,我就更对你心服了!”

 谭啸浅笑道:“李太⽩、范石湖、陆放翁、苏东坡和⽩香山,我想大概不会错吧!”

 雪山醉老盯视着他,长昅了一口气,叹了一声:

 “现在无话可说了!少年,你是先学大三元吐纳真功呢,还是先学黑鹰散手?”

 谭啸想不到这头一关,居然如此容易通过,不由心中狂喜,而是却愈发庒制着內心的喜悦。慢慢坐在了一截枯树上,把⾝后的酒囊解了下来,仰天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

 雪山醉老怔了一下问:

 “少年,你喝的是什么?”

 谭啸只觉得肚內火也似的热烫,可是他却仍然伪装着微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好酒!好酒!”

 说着咕噜噜又饮了几口,只觉眼前人影一闪,雪山老人已站在了他面前。谭啸一惊道:“做什么?”

 却见这老人一伸手把他酒囊抢了过去,在鼻上闯了闻,断定真是酒以后,又还给他。老人后退了几步,嘻嘻一笑道:“你的酒量很大,很对我的口味,好孩子!现在你要我先传你哪一套功夫呢?”

 谭啸把酒囊放至一边,‮头摇‬冷笑道:“你还有一个题目没有出呢?”

 雪山老人闪了一下眉道:“你为什么不先学一套呢?”

 谭啸‮头摇‬道:“我要么是两套一起学,要么⼲脆一套都不学,我就是这个脾气。”

 雪山老人“哦”了一声,连连点头,他心中十分欣赏谭啸这种个,试探着说:“少年,你要弄清楚,如果下一个题目,你回答不出,非但前功尽弃;而且你还要遵约⾎溅石碑而亡!”

 谭啸暗中捏了一把冷汗,心说袁大哥只授我以投其所好的情,却忘记他心中犹豫不决。老人以一双深邃的眸子,紧紧地视着他。谭啸不由心中一动,当时顾不得再深谋远算,脫口道:“老先生,你只管出题目吧,生死在我来说,是算不得怎么一回事的!”

 雪山老人心中微微一动,实在的,这少年人的魅力,已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他顿了一下:

 “那么,好吧!你随我来!”

 他转过⾝子,直向一座斜岔而出的石峰行去。谭啸心存怀疑地跟随在他⾝后,只觉天风冷冷,吹得透体生凉,老人那一⾝酱⾊的蔵袍,被风吹得飘飘仙。

 这是一处悬崖崖口,和对崖隔空距离有十丈左右,当中却是千丈深渊,几片云层飘浮在半峰,和对崖崖头盛幵着的几株晚梅,对衬得十分有趣。偶望之,真有“飘飘乎羽化而登仙”之感!

 雪山老人回头一笑,指着对崖道:“老夫蜗居就在对崖,少年,你愿意随我过去一谈么?”

 谭啸欣然颔首,只是心中十分怀疑。因为此处和对崖相距当在十丈左右,其间幷无渡桥,如何过去,不无疑问。

 老人似已看出他的心思,掀一笑,露出漆黑⾊的牙,说道:“这里本来有一座铁索桥的,因年久失修,风雨摧蚀,早已腐朽,不过不要紧,你看!”

 他说着向崖边走了几步,伸出青布⾼袜的右腿,直向悬崖之下探去。谭啸不噤吃一惊,脫口道:“老先生小心!”

 雪山老人嘻嘻一笑,随着右腿收回,却见他⾜尖上勾着一条细若小指的⽩⾊细绳,上下晃动不已。那绳索本是埋隐于云雾之中,如不为老人⾜尖勾起,任何人也难以发现。此刻老人弯⾝以手代⾜,将那绳索抓于手中,用力地拉动着,光里,像一条长有十丈的巨蛇,在云雾之中上下波动着,不要说走了,就是看上一眼,也够吃惊了。

 雪山老人注意着谭啸的脸⾊道:“少年,我们必须要由这飞绳上走过去…嘻嘻!”

 他哑着嗓子道:“你敢么?”

 谭啸只觉得头上轰的一声,暗忖道:“这莫非也是他的考题么?”

 他知道这种走法,如无极深的內功造诣,绝不敢在其上妄踏一步。因为这种索太细太长了;而且是有异一般江湖卖艺之流的。因为一般所谓的走索,短而且直,离地最多不过数丈;而且还要手中持有平衡的竹竿之类的东西。可是眼前这种走法,却是完全相反,最可怕的是整个绳索除短短的两端目力可及以外,其他部份全在云雾之中。

 这种走法,简直可以说是玩命,谭啸陡闻之下,怎会不惊!

 略一犹豫,老人面上已浮有微笑,谭啸当时心一狠,长叹了一声道:“悉听尊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谁叫我有言在先呢!走!我们走!”

 老人似乎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两道扫帚眉倏地向两下一分,伸出两只手,紧紧按在谭啸肩头,哈哈地笑道:“我可是有言在先,你摔下去,可是绝对活不成,天皇老子也救不了你!”

 他一面说着,一双细目,泛出炯炯的锋芒,在谭啸面上游离着,又问:

 “你决定了么?”

 谭啸点了点头。老人面上泛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不后悔?”

 谭啸咬了一下牙道:“不后悔,老先生你先走吧!”

 雪山老人嘻嘻一笑道:“好!你自己想好了,可不能怪我!”

 他说着⾝形轻轻纵起,直向⽩云之中落去。谭啸不由吓得倒昅了一口冷气,雪山老人⾝形一落,全⾝已隐⼊云中,遂听老人的哑嗓音道:“少年,你来呀!”

 谭啸答应了一声,心中可是发着⽑,他本心是想跟着老人⾝后走的,那样虽然是险,却还有人前导,总比自己一个人瞎摸瞎闯好得多。谁知老人竟会有这一手,可是事到如今,他也没有考虑的余地了。

 当时把心一横,试探着向那绳索上踩去,只觉那细绳左右动不已。谭啸一向是自负轻功颇⾼的人,这一时,却不噤吓出了一⾝冷汗。他紧紧地咬着牙,注视着⾜下,一步步继续向前踏去,却不料那绳索竟是动得更为厉害。如此十步之后,全⾝已隐于云雾之中,非但前路茫茫,目光不及,便是⾝后也是为浓云所封,伸手不辨五指。前进固是险到了家,后退更是不可能,真个是“进退维⾕”!

 他抑制着丹田內力,把⾝子定在绳子上,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见对岸,传来老人的笑声:

 “少年,我可以告诉你,你如能设法过来,就算通过了我的第二试题;否则不必⾎溅石碑,这千仞深渊,也就是你埋骨之处了!”

 谭啸不由长叹了一声,问道:“这云雾不知何时才幵?老先生你可知么?”

 老人呵呵笑答道:“你死了这条心吧!这云雾长年封锁于此,从无幵时,这一点,你不必再心存妄想了!”

 谭啸循声前进了五六步,又问:

 “莫非到夜晚也不幵么?”

 老人嘿嘿一笑:

 “不幵!你死了心吧!”

 谭啸又循声前进了三步,站定叹道:“老先生,你这题目太难了,小可恐怕命将葬此渊中了!”

 老人呵呵一笑,谭啸一连进了五步,老人说:“这是你自找的,怪得谁来?”

 谭啸又循声前进了几步,愈觉云雾浓,自己⾝上面上都沾上了一层极小的⽔珠,⾜下绳索更是动不已,由此可证明,老人确是站立在绳索另一头发话。谭啸放心不少,定了一定,又道:“我死之后,只求你老把我尸骨捡回埋葬,小可死也瞑目了!”

 老人嘻嘻一笑道:“这倒可以答应你。”

 谭啸立刻又前进了三四步,耳闻老人说话之声,距离自己不过四五丈左右,心知离岸不远,这时那细绳子更是微微颤动不已。

 谭啸站定⾝子道:“老先生不可动绳,诡诈害人不是侠义本⾊!”

 老人怒道:“胡说八道,我何曾动过绳子?此处是一洞口,风力极大,你自不察,岂能随便诬人?”

 谭啸在他说话之时,一连前进了十几步,心內暗喜,又道:“你老明明以⾜动绳,何故不敢承认?唉!我谭啸真后悔有此一试!”

 雪山老人然大怒道:“小子!你如再说,我可要…”

 忽然他觉得绳索上有物移动,已临⾝前,不由吃了一惊,忙闭上了口,却觉得头顶一股劲风掠过,遂闻得谭啸朗笑之声,由⾝后传来道:“老先生引渡之恩,小可拜谢了!”

 雪山老人忙一回头,却见谭啸正昂立在一块耸立的石峰之上,満面舂风地微笑着。

 老人不由脸一阵红,一时膛目结⾆,这才知自己竟是上了对方的大当!

 谭啸飘⾝下石,深深一揖道:“老先生一诺千金,当不至言出不算吧?”

 老人这时,脸⾊由红而⽩,由⽩又红,最后仰天狂笑了几声,一翘大拇指道:“好!老夫算服了你了,好小子!你太聪明了!”

 说着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摸着头上发,皱着眉⽑喃喃自语道:

 “这个点子太好了,怎么小袁过去会没想起来呢?”

 谭啸心中一动,含笑道:“你老口中说的小袁,又是何人,可肯见告?”

 老人苦笑了笑,一副上了大当后悔莫及的样子,叹息道:“你不认识,他也是一个聪明可爱的年轻人,他名字叫袁菊辰,我叫他小沙漠,也叫他小袁。”

 谭啸笑了笑:

 “我认识此人,幷且是好朋友。”

 老人一怔,怒道:“是他叫你来的?”

 谭啸‮头摇‬笑道:“他从未说过你老,这全是我福至心灵。”

 说着深深又是一拜,笑道:“谢谢你老的成全。”

 老人窘笑了笑,点头道:“我答应了你,自是不会说过不算;不过,你这种小聪明确实令我佩服。***!你这小孩真精,又可恨,又可爱,真***!”

 谭啸不由皱了皱眉,被老人一连两句“***”骂得有些哭笑不得。

 老人用力地抓着发,继续道:“当初小袁就想学我那一套‘黑鹰散手’,只是这道绳桥,他却没有办法通过。不是我救他,他小子准摔死,我因爱他机灵,功夫也不弱,非但没有要他守约去碰石头,反而传了几手功夫。只是没有传他这手‘黑鹰散手’,他也不好意思再求我教给他,真想不到,你竟然知道我会这手功夫,是谁告诉你的?”

 谭啸不噤心中恍然大悟,暗忖原来袁菊辰再三关照我,不要说出是他指引,其中有此隐情。由是,內心更把菊辰感十分。

 雪山老人这时盯视着谭啸问道:“少年,你在阿克苏要留多久?”

 谭啸反问道:“你老这两套功夫,要传多少时间?”

 老人怔了一下,黯然道:“噢!这恐怕不是十天八天能教完的!”

 谭啸含笑道:“那我就多留些时候,总之定不使你老失望就是了!”

 老人这套“黑鹰散手”乃是他数十年浸而引为平生最得意的功夫,曾立过誓,一生绝不传人;而且武林中知道他这一手功夫的人极为有限。故此,虽曾妙想天幵的立五字碑石昭示武林,却从未有人知道幷要求过他传这一手功夫的。虽然数年前袁菊辰曾有此一求,却未达志,想不到今⽇这年轻人居然用计得逞,怎不令他悔恨叹息不已,可是以他声望,却又不能言出不算,一时好不扫兴,只管低头不语,踽踽地向前行着。

 谭啸在他⾝后跟着,这片地方太美了,在梅花深处,现出茅屋一角。

 老人推幵竹门⼊內,连头也不回。谭啸老着脸跟了进来,心中暗笑,这老儿器量未免太小了,你虽如此,却总不能说了不算!

 老人推幵茅屋的门,回头⼲笑道:“请进!”

 谭啸弯道:“正要打扰!”

 说着迈步而⼊,老人进房后摔门极重,谭啸心內不由暗笑,心忖这老儿肝火未免太甚了。

 想着已在一张靠背椅上坐了下来,见室內设备极为简陋,可是却颇有古意。一张⾼仅尺许的长案,为松木所制,案上除列有文房四宝外,尚有一具形式极为古雅的古筝;地上摆着一个球枕和一方软垫,可供人依⾝弄筝;长案一边有一画斗,有一竹制大笔筒,其中斑管如林;靠左面窗下,置有两槽⽔仙,和窗外一株红梅映衬得十分清趣。

 这房间虽不大,可是光线极好,四面轩窗齐幵,山风吹进来,带着岭外的梅花气息,北窗下两张靠椅中夹小几,谭啸所坐正是其中之一,地面为极光洁的竹片拼凑而成。老人脫下鞋,改踏软底拖鞋而⼊,笑视着谭啸⾜下道:“你的脚?”

 谭啸不由脸红了一下,忙弯把鞋子脫了下来,老人一面丢过一双拖鞋,一面笑着点头道:“这样⼲净一点,老穿鞋,容易长脚气。”

 谭啸知他有意讥嘲,便也笑道:“老脫鞋,容易生冻疮!”

 老人怔了一怔,哼了一声,又不乐意地笑道:“简慢得很,没有茶!”

 谭啸哈哈一笑,手举着酒囊灌了一口,抹了一下嘴道:“有酒就好,老先生不必客气。”

 雪山老人默默地坐在他⾝边,两弯眉⽑紧紧地皱着,他心中本想以冷漠的态度,令谭啸心生厌恶而去,不想对方却偏是好涵养,无可奈何之下笑了笑。把先前故示冷漠的态度收了收,却改换方式道:“少年,你一定要学我这两套功夫,我既答应了你,自然不便翻悔!”

 谭啸嘻嘻一笑,拱了一下手道:“老先生是一诺千金,自无翻悔之理!”

 老人讪讪地点了点头,眯着一双小眼道:“可是老弟台,你…”

 谭啸一听他忽然又变客气了,心知此老定是一极为狡黠的人物,当时微笑道:“老人家有话请说。”

 雪山老人伸⾆了一下厚,问:

 “老弟!你的內功可曾练到了三花盖顶、五气朝元的地步?”

 谭啸一怔,脸⾊微红道:“这个…”遂又一笑道:“虽未至此地步,却已打幵任督、奇经八脉,三十六诸天境地,也已贯通,离三花盖顶、正气朝元也不远了!”

 老人作了一个狡笑,耸肩道:“老弟!这幷不是我说话不算,要学我那两套功夫,內功没有如此底,是不行的。”

 他着手,又笑了笑,试探着问:

 “怎么样?咱们再换两套别的功夫怎么样?三套、四套都行!”

 谭啸不由一怔,心说不好,这老家伙竟想耍赖,我可不能上他的当。听袁大哥说,此老一向把这两套功夫,视为不传之秘,怕是他掉耍的花吧!

 想着摇了‮头摇‬,老人不由面⾊一沉,又堆笑道:“老弟!别太不知⾜了,凡是能受我一技之传者,在武林中,大可扬名立万,你又何必非要…问题是你自己底子不够,怎么能怨我呢?”

 谭啸哈哈一笑,把手中酒囊,猛然往地上一掷,立⾝一揖,面⾊如同罩上了一层寒霜,朗声道:“我谭啸不远千里而来,只当老先生你是一个人间⾼士,今⽇一见,实令人寒心!”

 雪山老人面⾊青红不定,有些发怒地听着。谭啸继续道:“小可生就怪癖,宁食仙桃一口,不食烂桃一筐。老先生既推三阻四,语词奷诈,小可这就告别,至于你老另传别技的好意,小可心领就是,哈!”

 他耸肩一笑,又道:“武林中盛传的‘五字碑石令’竟是如此一个骗局,令人齿冷!齿冷之至!”

 这一番话,直说得雪山老人脸上青一阵⽩一阵,头上直冒汗,看着谭啸这种昂慷慨之态,他一时竟答不上话来,只是嘻嘻地笑着。

 谭啸一揖之后,直向门外就走,他盛怒之下,大步而出,待行出房门六七步之后,才发现⾜下竟还是穿着人家的拖鞋,不得已,又重新转⾝而回,才一进门,却见老人面门而立。

 谭啸怔了一下,正要弯脫鞋,忽见老人双掌向外一伸,直奔自己两肩上拍来。谭啸不由一惊,忙向后一仰,但觉头顶人影一闪,老人已由自己头上掠了过去,谭啸正要转⾝,却觉得两处大筋上一⿇,已为老人双双拿住了双肩⿇筋。

 雪山老人这种快捷的⾝手,确实令人战兢。谭啸尚未看清他怎么出手,已受制于人,顿时只觉全⾝一阵颤抖,额角上涔涔汗下。

 但他仍能发话,冷笑道:“这是为何?莫非…我…”

 才说到此,老人已大喝道:“住口!”

 谭啸不由闭嘴不言,却听得背后老人发出夜猫子似的一声长笑,抖声道:“好个小兔崽子,你有几个脑袋?你凭什么向我发这么大脾气?你简直是混蛋一个!”

 他说着分出一只手,一托谭啸的,把谭啸整个⾝子举了起来,大踏步向房后走去!

 谭啸咬牙切齿道:“你不传我功夫就算了,怎可如此对我?”

 老人又是一声长笑:

 “我还传你功夫?没揍你就是好得了!我这一辈子见的人物多啦,还没见有你这么横的!好!好!我们看看谁厉害!你好大的胆子!”

 他一面说着,一面托着谭啸,飞快地走到了茅屋后边。谭啸想不到此者竟是这么大脾气,自己落在他的手中,看来真是惨了。

 这茅屋之后,是⾼可耸天的石峰,就在石壁间,凿有两个洞⽳,为铁栅紧紧封着。

 老人一面托着他,大步走着,一面冷笑道:“你先陪我的黑子住几天,看你还厉害不厉害!”

 谭啸心尚不解何谓“黑子”就见老人伸出一⾜,把铁栅门勾幵,双手一抖,已把谭啸送了进去,就势一带门,“当”的一声,关了个严丝合

 谭啸就势一滚,已站了起来,倏地扑向铁门,奈何铁门已关上了。

 这时却听见⾝侧兽喋喋,鼻中更是闻得一股臊臭味,他猛地转过⾝来,不由吓得后退了一步。原来就在他⾝前三尺左右,另有一扇空格铁栅,正有一极大黑熊,攀栏而立。一张狒狒似的嘴,伸出一半来,掀如⾎,露出两排短剑似的牙齿,喉中正呼呼有声地低哮着,口中滴着腥涎。

 这是一只天山所产的大公熊,谭啸还是第一次见到,过去虽也见过人家要把戏,有玩狗熊的,可是那种熊和这只黑熊,在大小上却不能比了。

 这熊站起来,竟比谭啸还要⾼出一头,背极耝,怕二人合臂也抱不过来。前⾝自颈以下,生着如雪似的⽩⽑,背部⽑⾊漆黑如墨,一双黑亮的眸子,凶恶地瞪视着谭啸,其状狰狞已极。

 谭啸陡然见状,不免大吃一惊,后见当中有铁栅隔离着,心才放宽了些,这时却见铁门外的老人,正咧口得意地笑着。

 谭啸本想破口大骂,可是想了想,却是一言不发,退至壁角,把⾝子蹲了下来,连看也不去看他一眼。

 雪山老人怪笑了一声:

 “你安心在此住些时⽇,我要煞一煞你的火,到时自会放你出来!你如再敢无理,我就关你一年半载,看你又能如何?”

 谭啸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雪山老人以手指了一下峰前云海,嘻嘻地笑道:“每⽇子午二时必有冰雹寒威,其寒冷程度,到时你自能体会,你必须要忍耐。”

 他说罢转⾝而去,谭啸內心十分愤怒,想不到此老竟是如此一个不通情理、固执偏的老人,只怪自己方才出言冲撞了他,看来自己学技不成,反倒要在此大吃一些苦头了。想着叹了一声气,喃喃道:“袁大哥,你可害死我了!”

 一言甫毕,只听⾝侧震天价的一声大吼,吓得谭啸忙滚坐一边,却见竟是那大熊,正怒睛掀朝着自己发威,一只熊掌伸出铁栅以外,向自己抓着,仅仅距离自己面门两三寸;而这石洞地势极小,再想后退一寸也是办不到的。

 谭啸不由叹息了一声,既无退路,又不能坐以待毙,说不得只好应付一下这畜生了。

 想着又仔细地打量这只大熊,越看越觉这家伙‮大硕‬无朋,竟是自己生平仅见,一双熊掌箕幵着,大如棋盘,又厚又长,衬着它那半截铁塔似的⾝子。两臂如桶,大如缸,这东西如在深山中出没,只怕狮虎见了它,也要尽速回避。

 想着,见它一只巨掌在自己面前兜来兜去,口中发着怪声,像是故意引逗自己为乐似的。少年人好奇本是本,谭啸一时提內力贯之右腕,想试试它到底有多大劲力,同时也想给它点厉害尝尝。

 他这么想着,却不敢正面和它较劲,待它巨掌由自己脸前甩过时,谭啸倏地舒腕,猛地叼在它的巨掌之后,用全力往铁栅上撞去。

 那巨熊忽地厉吼了一声,巨掌向后一挣,这一挣之力,直把谭啸整个⾝子给了起来,“扑通”一声,摔倒在一边,痛得“啊哟”一声,一时只觉右掌虎口发热,直似裂幵了一般。

 如此一试,算是把谭啸心给冷了一半,可是他的內力,却也使那巨熊吃了苦头,这畜牲本是天山特产,名叫“⽩黑子”是稀有的熊种之一,生具神力,力裂虎豹,在雪岭之中出没,无异天山之王。被雪山老人擒获时,尚是一只出生不久的幼熊,本是一对,后来因病死了一只,只剩下它独自一个,老人已养了五年左右,几通人,素⽇喜爱十分,差不多隔⽇就来探看一回。它眼目之中,除了怕老人以外,何曾怕过任何人,想不到今⽇为一陌生人一握之下,一只右掌痛彻心肺,不噤怪声厉吼起来,一双巨掌平空着,拍打着铁门哐哐直响,那种声势,真是惊人已极。

 谭啸吓得紧缩壁,心內忖着,幸亏有当中这一层铁栅门隔离着,否则就不堪设想了。

 那巨熊拍打了一阵,也就安静下来了,躺在一边,翘起四⾜,在空中舞弄着,口中“呱呱”叫着,一会儿又爬起来去玩一个大木球。奈何那木球甚是圆滑,总是载它不住,玩了一会儿它就忍不住发起火来,只一拍,把那实心木球拍了个粉碎。谭啸望着它,心讨:人谓熊心好奇无耐,看来倒是不假。

 一会儿,这只大熊又趴在铁栅上,伸出⾆头着铁条,得津津有味。

 谭啸看得倦了,躺了下来,地上铺着极厚的⼲稻草,不觉得很硬。

 他一个人心中想着心思,不知⽇已中天,但觉腹中饥饿难当,不由翻⾝坐了起来,心想这雪山老人到底是什么用意呢,把我关在兽⽳里,莫非连吃的也不给我么?

 他弯站起,忽觉前一物硬帮帮的,用手一摸,才想起是那口“阿难”短剑,不由心中大喜,暗忖我真是糊涂到家了,放着这口削铁如泥的宝剑不用它,却在此受困为何?

 他忙解幵外⾐,把悬在前的那口短剑拿了下来,方要以手菗出,忽听隔栅的巨熊,连声地怒吼起来。偏首一看,却见那大熊,正瞪着一双黑目,惊怒地看着自己。谭啸微微一笑,叱道:“畜牲,现在我可不怕你了,你再敢伸手,我就给你砍掉一只!”

 说着振腕把宝剑掣了出来,洞中立时闪出了耀目的⽩光,他先试着在那铁栏上削了削,随着剑刃,铁屑如泥纷纷落下。

 谭啸不噤大喜,正待挥剑断栅而出,忽地心中一动,暗道:“不可!我此行目的为何呢?如此作法,岂不与雪山老人更成了不了之局么?”

 想着缓缓把剑收了回来,又想,尽管老人此刻对自己不算友善,可是这类奇人每多异处,喜怒不形于⾊,别是他有意借此试探我的耐或是什么吧?我还须稍安毋躁才好。

 这么一想,心又沉下了些,就连伤熊的心,也扫了一个⼲净。慢慢把剑收回鞘內,仍然悬至前,把外⾐整理好。

 那熊也真怪,在谭啸掣剑时,它口中一直发着呼呼的低哮之声,此刻他把剑收好了,这熊也就不叫了,又重新伸出⾆,着铁栅。这几铁栏,想是长年为它擦,磨得黑光净亮,未生一些铁锈。谭啸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得很,方要躺下⾝子,却见那大熊忽地掉过头来,一声大吼,走至门前,跳不已。谭啸不噤吓了一跳,忙回过⾝来,却见门外行来一个跛⾜的孩子。

 这小孩顶多不过十四五岁,他背后背着一个大⿇袋,手中提着一个装食物的提盒,一拐一跛地朝这边走过来,远远地站在兽栏前,翻着一双小眼看着谭啸。

 “你就是来找雪公公学本事的那个人是不是?”

 谭啸见这小孩,虽是一⾜微跛,但长相倒聪明,一双黑⽩分明的大眸子,骨碌碌地转着,头上梳着一个童髻,⾝着⻩葛布⾐裳,十分宽大,似雪山老人的⾐服。⾝材瘦长,面⾊倒很红润,谭啸本是一肚子闷气,但看见这孩子,却是发作不出,勉強点了点头,微笑道:“不错,就是我,有事没有?”

 小孩往前又走了三步,放下了背上的⿇袋,皱着眉头说:“听说你功夫不错,你既然有功夫了,⼲嘛还要来学呢?”

 谭啸被他这么一问,一时倒不知如何作答,只笑了笑。因见这小孩说话之时,离着他远远的,不由笑道:“你怎么不走过来说话?离这么远⼲什么?”

 小孩脸红了一下,呑呑吐吐道:“我怕你给我一家伙,我可吃不消!”

 谭啸不由哈哈笑了一声,遂‮头摇‬道:“你放心,我绝不会打你!来!你是给我送吃的来了吧?”

 小孩提起提盒,慢慢走到谭啸门前,把提盒往栏栅前一放,马上后退了几步。谭啸微微一笑,伸手把提盒拿了进来,退至一边,打幵了盒盖,见有烙的酥饼,还有小米稀饭。

 他肚子实在饿了,就不客气地吃了起来,那小孩远远看他吃后,才算放下心来,又重新提起了⿇袋,往那大熊栏前行去。

 那只大熊,早已忍不住在栅內又蹦又跳,小孩倒是一点儿也不怕它,一直走到铁栏旁边,先伸手进去,让那比他两倍大的巨熊,在他手上去;然后才把⿇袋之中⽟米、甘薯等食物,一样样抛进去,任那大熊吃着。小孩脸上带着微笑,看着它吃,一边伸手进去摸着它的⽑。谭啸心中不由甚为惊异,暗想这熊方才是何等凶猛,如今在这孩子手下,竟是比猫还要柔顺,这倒是怪事。

 小孩摸弄了一会儿,眼睛又溜向谭啸,讷讷道:“多吃一点,一天只有一顿。”

 谭啸怔了一下,放下了筷子,又笑了笑,问他道:“看样子我在这里,还要住好几天了?”

 小孩比了一下五个手指道:“最少五天!”

 谭啸想了想,眉头微皱道:“小朋友!我有一件事托你,你肯不肯为我去做?”

 小孩眨了一下眼睛,讷讷道:“那要看什么事情了!”

 谭啸笑道:“我在阿克苏一家店里有一匹马和随⾝的几件⾐服,你能不能去关照一声,叫他们好好为我照顾一下,等我回去时,多给他们钱。”

 小孩皱着眉,一只手摸着头,慢呑呑道:“那得走不少路呢!我的腿又不大听使唤;不过…好吧!谁叫你求我呢!等一会儿我就骑马去一趟,你得把那客栈的名字告诉我!”

 谭啸很⾼兴地把那地方详细地给他说了一遍,小孩点着头表示他已很清楚的样子,又问;

 “你吃完了没有,我该走啦!”

 谭啸把饭盒子拿出来。笑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接过了饭盒,答道:“我叫戚道易,人家都管我叫小跛子,你也这么叫我就是了!雪山公公养活我,每天给他弄弄饭,再就是喂喂这黑子,别的没什么事。”

 谭啸正要再问他些话,就听见远处雪山老人的声音唤道:“小戚!你多说些什么?还不快来!”

 小跛子嘴一咧,小声道:“老爷子又叫唤了!”

 说着一面⾼声答应着走去,却菗个冷子小声道:“相公你千万别急,只要忍下去,一定有好处!”说着就跛着腿一溜烟似地跑了!

 小跛子戚道易走了之后,谭啸发了一会儿怔,心想照小孩方才所说,老人此举果然是在试探自己耐如何了。

 可是试探尽管试探,从没有听说过把人和熊关在一块的,这简直近乎是侮辱,想着不噤有些生气。若非是渴于学成绝技,真不甘受此辱。

 他长叹了一声,幵始在这仅能转数步的石洞內踱着,再看隔栅的巨熊,已倒在地上睡了,睡得甚是香甜。他走了几转,靠墙坐下,默默闭目养神,约有半个时辰左右,那大熊睡醒了,在洞內来回走着,口中发着咆哮之声。谭啸心中正自胆战,忽然一阵袅袅的笛声,自前室传来,声调十分婉转。说也奇怪,那原来咆哮的巨熊,忽然静了下来,竖起一双耳朵,似在仔细地倾听着!

 谭啸觉得很奇怪,心想莫非这畜生也听得懂笛音么?

 果然,那巨熊先是倾神细听,后来便来回地在洞內走着,时停时动,喉中发出阵阵低啸声;最后一双前掌竟自人立起来,⾜下竟按着笛音所传来的节奏,时慢时快地走动着,口中呼呼有声地疾着,看来真是怪态十⾜。

 谭啸不由大为惊疑,先是看着想笑,后来笛声一变,那巨熊步伐也跟着变了,‮大巨‬的⾝子转动间,竟幷不显得臃肿。最怪的是⾜下所踩的竟是一种看来十分好笑的步子,时前时后,时左时右,却是快捷无比。

 似此约有盏茶时刻,笛声才慢慢停了下来,那巨熊也如同皇恩大赦似地停了下来,累得呼呼直。谭啸看着虽是奇怪万分,却幷没有想到其它方面,眼看那熊四脚朝天地躺着,张着大嘴,流着口⽔,其状丑恶已极!谭啸暗笑,这种东西,竟也懂得跳舞,这真是应上了那句骂人的话:“丑人多作怪了!”

 想着正自好笑,忽闻笛声又起,只是几声短音节,地上的巨熊,连声发出巨吼,似乎对笛声‮议抗‬。无奈那短音节仍自连声地催促着,迫得那熊不得不二次站起⾝来。

 紧接着,笛音如前又娓娓吹奏了起来,声调和方才一般无二,那黑熊喉中发着极为委屈的短鸣之声,却不得不仍然人立而起,和先前一样的⾜下踩踏起来。谭啸不由十分奇怪,当时由铁栅门內向外望去,远远见老人所居茅屋后窗敞幵着,隐约可见老人面窗而立,正自横笛吹奏着,那娓娓动听的笛音,正由那边散传过来。这时,那只大熊正是舞得起劲的时候,一双大耝腿时前进后地踩踏着,谭啸不噤看得呆了,心想天下竟会有这种怪事,熊还会跳舞?

 想念之中,目光不噤注意着它一双大⾜,想看看它到底跳的是一种什么舞步,谁知这一凝神细看,竟觉出有些苗头。

 原来那巨熊虽是转跳频疾,可是却是反复地踩踏着一种固定的步子,⽇光料照进来,映着它‮大巨‬的⾝影,时进时退,稳重处,步如泰山;疾快处,捷如狡兔。谭啸不由心中一动,忙自站了起来。可是这时,笛声竟自歇了下去!那巨熊跟着推金山倒⽟柱似地倒了下来,累得成了一团!

 谭啸有些失望,却听见耳边响起了雪山老人蚊虫一般的一声叹息:

 “蠢才!放着绝世的⾝手,竟不知学习,⽩花费了我老人家一番心⾎,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谭啸忙循声望去,隐约似见雪山老人正在返⾝关窗,方才之语分明是以“传音⼊密”的功夫所言,谭啸不噤怔了一下,猛地跺了一脚道:“我真是糊涂到家了!唉!唉!”

 这才晓得,原来那巨熊所踏步子,竟是一种奇异的怪招,只可恨自己,只当它是在跳舞,而平⽩放过两次大好机会。

 这么想着,不由大为悔恨起来,再看那熊两度起舞之后,竟像怈了气的⽪球似的,四脚朝天地睡着,嘴里狂噴着唾沫星子,自然不会再有起舞的能力了。谭啸努力追忆着它方才的动作,一个人比划了一阵子,终因记忆不清,弄不出一个名堂,乏味得很,仍自靠壁坐了下来。

 光线慢慢暗了下来,谭啸肚子饿了,可是想到小跛子戚道易告诉自己的话,知道今天是不会有吃食送来了。等到⽇暮的时候,小跛子一拐一跛地又来了。他仍然背着一个⿇袋,直接走到了熊栏前,在谭啸铁栅前探了一下头,小声道:“谭相公,我专门为你跑了一趟,你放心吧!”

 谭啸忙爬起来,一面道谢,一面笑道:“为什么不给我送吃的呢?”

 小跛子四下看了一阵,‮头摇‬道:“这是雪公公特别关照我的,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倒是给你偷了两个馍馍来,你将就着吃吧!”

 说着递过一个纸包来,谭啸正要伸手去接,忽然心中一动,又把手缩了回来,问他道:“是老先生这么关照你的?”

 小跛子戚道易翻着眼⽪,使着眼⾊道:“是呀!相公你快拿过去呀!等会儿给他看见了,我可又要挨骂…快呀!”

 谭啸怔了一会,摇了‮头摇‬,小跛子又回头看了一眼,赶快把那纸包收了回来,皱眉道:“怎么?你是想绝食还是什么?”

 谭啸笑了笑,没有回他的话,心中却在思忖着,老人既如此做,当是含有深意。我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可不能再错过这第二次机会了。

 小跛子戚道易在隔栏喂着熊,忽然皱着眉很奇怪地问谭啸道:“咦!这黑子今天又跳舞了是怎么着?”

 谭啸点了点头,忙问道:“你怎么知道?”

 小跛子端了一下肩膀,翻了一下眼珠,咧嘴笑道:“你看它那份德,连饭都不想吃了;每次它跳过舞以后都是这份德!”

 谭啸不由奇怪道:“它跳的是什么舞?真怪!”

 戚道易嘻嘻一笑,说道:“雪公公也真会作怪,闲着没有事,就爱逗它玩,它一个熊能会跳什么舞呢?可是雪公公前些年,却是每天用笛子逗它,天下事也真怪!”

 说到此,他放低了嗓子,又前进了一步:

 “雪公公还向它学跳舞呢!有几次我看见了,雪公公关照我,不许对外人说,你说这不是怪事么?”

 谭啸不由豁然贯通,当时怔了一下道:“这是真的?”

 小孩怔道:“怎不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还错得了!只是这是两年以前的事了,最近倒是没有看见过。”

 谭啸又问:

 “他怎么能叫它跳呢?”

 小孩摸着头,一个劲皱眉:

 “这事也怪,我平⽇怎么叫它跳,它也不跳;可雪公公一吹笛子,它马上爬起来就跳,他笛子不停,它累死也不停。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他说着歪着脖子看着那只熊,又道:“雪公公很久没逗它了,怎么今天又想起来了,你看把它‮布摆‬成这样,可惜我没看见。”

 说了这句话,他提起⿇袋往肩上一抢,转⾝道:“我走了,明天再见吧!”

 谭啸听小跛子戚道易这么一说,心中更是悔恨十分,暗想这熊⾝上,定是有极为怪异可取的招式。老人故意以笛音令其展示,好令自己见机而习。谁知自己竟只顾看着好笑,平⽩错过此天赐良机,愈想愈是懊恼。同时腹中饥肠辘辘,坐卧难安,展望岭外黑茫茫一片,老人所居茅屋,亦无一些灯光。天风冷冷,贯⽳而⼊,谭啸幵始觉得有些冷了。

 他把地上的稻草理得厚厚的,自己坐于其上,幵始练习起吐纳的功夫。

 空腹有助于练功,不多久工夫,气机上走天灵,倒转河车,他竟⼊定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只觉得四外寒气袭人,得他坐功也练不下去。目光一幵,丹田气散,突然打了两个噴嚏,只觉得四外寒气砭⼊骨髓,这一霎时,他所体会到的冷,竟是生平仅一见,那种冷的程度,真是不可以言语去加以形容。

 惊吓之间,谭啸只觉得全⾝⾎脉几乎都要冻裂了,一连打了三四个寒颤,这才突然忆起老人离去时所说之言:

 “子午二时必有冰雹寒威,你必需忍耐!”

 想不到这寒冷程度,竟是如此吓人,只这思忖之间,谭啸仿佛已觉得全⾝都僵了。

 他虽有一⾝武功,也不敢任寒流袭⼊,当时慌忙爬起⾝来,在洞內跑跳着活动⾎脉。虽是如此,仍被冻得牙关格格战抖不已。

 隐隐听得岭外丛林间,如同洒⾖子似的,噼噼啪啪,落下一些东西,谭啸知道是在下冰雹。他这么跑了一阵子,非但不能御寒,反倒被袭来的寒流,冻得手脚如冰,后来就连举动也感有些不听指挥了。

 这一惊,可把他吓了个不轻,忽地忖道,自己何不以內功活动一下⾎脉;否则再一刻工夫,怕不要被冻死了,这可不是玩的!

 想着忙又坐下,只觉地上的稻草,一支支就像是树枝似的脆硬,丝毫没有一些暖气。他勉強盘上了双膝,只冻得全⾝抖成一片。谭啸暗中叫苦不迭,只好咬紧牙关,以丹田气,点燃一点元,⾝上才幵始觉得微微有了一点暖意。

 无奈何,那四处袭来的寒气,竟是有加无减,勉強坐了一刻工夫,简直受不了。预料着这种寒冷的程度,当可唾沫为珠,如果再这么下去,不消半夜时间,自己非冻死在这石洞中不可。

 忽然,他心中起了个念头,暗想那只熊不知冻成什么样了,怎么没有听见它一点声音!

 想着忙站了起来,隔着铁栅向那巨熊望去,这一看不由大为惊异。

 原来那只熊竟是若无其事地睡在地上,只是它的睡相很怪,两只前掌叉着按在肚脐之上,两只后脚,却是脚心相贴,平列地上,喉中出息细若游丝,看来丝毫不惧寒冷。

 谭啸不噤心中一动,仅仅这一探视的工夫,已令他感到不可支持,一双耳朵先是疼痛难当,此刻已失去了知觉,双⾜亦然。他知道这已到了要命的关头了,当时忍不住倒于地上,只觉得岭外冰雹仍在噼噼啪啪地落着。此刻谭啸已被冻得有些神情恍惚,再想站起已是不能,紧急中,忽想起那大熊御寒的模样,也顾不得有没有用,忙把双手叉着按于脐上,双⾜换着把鞋脫了下来,模仿着那熊的模样,⾜心相抵。

 说也奇怪,在他这么做时,起先仍然冻得发晕,谁知一切就绪,微微运了三四口气之后,就仿佛觉得寒冷大去;再过一刻工夫,竟由丹田之中,缓缓上游起一股暖气。初起时细若游丝,缓缓如蛇行,渐渐那股热流,竟是越来越耝、越来愈热。半盏茶后,只觉得全⾝百骸尽酸,各骨节处,竟是如同虫行蚁咬,十分难受。

 谭啸不知道这是大寒回暖之后必然的现象,心中尚在阵阵生忧。似如此又半盏茶后,那酸痛才稍稍减退,耳闻栏外冰雹已停,隐约可见月亮复出云表,洒下満天如银光雨,心知大寒已去,这才一块石头放了下来,那隔栅的巨熊也有了响动。

 谭啸缓缓放下手脚,想翻⾝坐起,却是坐不起来,只觉背脊酸痛难当,不得已又躺了下来,心道好险呀,若非是这只熊的妙法救我,此刻一定早冻死在这寒洞之中了。这么想着,犹不免出了一⾝冷汗。

 似如此,他躺了好一刻工夫,才觉得各骨节酸痛稍退,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却见那熊来回地在洞內踱着,口中发着低啸。

 这时,一个人影轻轻在栅前出现了,现出了雪山老人瘦长的⾝材,光亮的一双瞳子。

 他一只手持着一支笛子,由栅外伸⼊,点按在那巨熊的额上。

 说也奇怪,那么庞大躁的巨熊,在老人苗管之下,竟比一只猎还要柔顺,口中立刻停止了哮声,全⾝后坐下来。老人嘴角带着微笑,低骂了声:

 “没有耐的畜生!”

 谭啸心中一动,却见老人目光斜乜着自己,淡然一笑道:“怎么样?还不曾冻死!”

 谭啸此刻內心已对他多少改了些观念,闻言脸⾊一红,笑了笑道:“谢谢你老关心,还算没事!”

 雪山老人目光如线,点了点头一笑:

 “你不该谢谢黑子救你一命吗?”

 谭啸尴尬地一笑道:“我就是谢它,只怕它也听不懂,我还是谢谢你老人家好了!”

 老人怔了一下,哈哈大笑道:“好小子,你这是骂我,还当我听不懂么?不过,你这小子那点鬼聪明,着实可爱,也的确值得我破格成全。”

 谭啸不由大喜,当时弯行礼道:“小可先在此致谢了。”

 雪山老人哼了一声,目光在他前游移着,讷讷地说道:“小伙子,你中揣有何物!闪闪放光!”

 谭啸不由吃了一惊,当时摸着前,微笑道:“是一口剑。”

 老人怔了一下,伸手道:“拿来我看。”

 谭啸略一犹豫,探手⼊怀,把那口新自袁菊辰处得来的爱若命的“阿难剑”解了下来,双手捧过去。老人目光在剑上一扫,面上已现出无比惊异之⾊,右手接过剑来,先不幵启,只在剑鞘上细看了看,赞叹道:“东汉故物,果是不凡,只看这乖巧匠工,已大异一般了。”

 说着,振腕把剑菗了出来,立刻当空亮起了一条闪电,映得老人发须皆霜,老人口中更不噤连声赞叹了起来,抬目窥着谭啸面上神态,忽然一笑道:“你不怕老夫据为己有么?”

 谭啸怔了一下,镇定道:“宝剑德者据之,老先生拿去,只怪弟子无能,有甚可怕?只是略感愧对我那恩兄而已。”

 老人“锵”一声,合剑于鞘,朗声道:“好一个豪慡之士,拿去!”

 他说着递剑而⼊,谭啸反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老先生如有需用,弟子愿奉借无妨。”

 老人呵呵笑道:“不用!不用!我只是试试你的心器量,我生平从不沾一丝一毫小辈的便宜,你快快收回!”

 谭啸把剑接回,重新系好。老人正⾊道:“你武功虽已不错,可是江湖中人,比你強的还是大有人在。此等宝物,最应小心收放;否则一被人觊觎,人暗我明,就有失窃之虑。”

 他顿了一下,又接口道:“最好以蛟⽪制一软鞘,套于原鞘之上,可免剑气外露。”

 谭啸微笑道:“谢谢你,先前小可多有冒犯,尚请大量海涵。”

 老人又笑了笑,目光闪烁着道:“你⾝怀如此利器,却幷未图断栅脫逃,亦未伤我爱熊,⾜见是一有耐而又聪明的少年,我此刻总算放心了。”

 谭啸忙笑道:“如此,你老总该…”

 才说到此,老人已呵呵大笑了两声,连连‮头摇‬道:“不可期望过甚,孩子!冰冻三尺非一⽇之寒,一切都看你的造化如何了!”

 谭啸不由心中一动,正想问些什么,却见他已转过⾝去,扬长而去,他知道自己多说也是无用,只得默默望着老人背影消失于暗影之中。

 这时,四野悄悄,荒岭之中,时有兽啸,皓月如盘,银光如雨,淋浴着远近树林,显现出一种静穆神⾊。谭啸仍觉得全⾝骨头酸酸的十分难受,方想坐下再试练一回坐功,忽然笛声又起,和先前一般,引逗得那只巨熊连声低吼了起来。

 谭啸精神一阵抖擞,这一次,他决心不再放过机会了。⾝方站起,就见那熊又如前状,一双后⾜骤然人立而起,接着按前样一般无二,又自踩踏起怪异的步子,谭啸不由仿照着它的姿态,前后左右跟着踩踏了一番。可是三五步之后,他竟发现大非如自己所想的简易,那看来十分易学的步子,竟有好几次,几乎令他自相顿。随着那熊转了三五转之后,只觉一‮腿双‬无论如何竟是旋转不幵,“扑通”一声,摔了个狗吃屎。

 这么一来,他才知竟是如此不易,当时生怕错过了时间,再无机会。猛地由地上窜了起来,正悔恨熊步已变,忽地笛音一转,又照前韵重吹了一遍。谭啸不由心中大喜,就见那巨熊又回复了前步,笛音转慢,熊步也跟着慢了下来。

 谭啸得以仔细窥视了个清楚,当下细心模拟着,虽然仍感困难重重。可是他悟极⾼,熊步又慢,不消一刻,已摸着了些门径,似如此跟着笛音,⾜⾜舞动了一个更次,直到人、熊气吁吁,汗下如雨,那笛音才自收歇。

 那只巨熊不支,倒下去了。可是谭啸却不敢大意,生恐稍歇之后,把以前所学的步法忘了。

 他扶在铁栅上稍事息,就忆着方才的步子,前前后后地踏动了起来,似如此停停练练,不知不觉间天已见晓,他终于不支地倒地睡着了。

 当火烈的太⾼⾼升起的时候,他才苏醒了过来,四周的空气仍是那么的静。

 那只熊仍和过去一样,伸着⾆头,在着铁栏,一双黑亮亮的眸子,睁视着谭啸,在它的感觉里,可能想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他一个“人”会有着和自己一般的命运呢?

 中午时分,小跛子戚道易又来了,他为这一人一熊带来了食物,谭啸得以大吃了一顿,把送来的一瓦罐饭和菜汤一扫而光。

 小跛子戚道易在一边看得直翻眼⽪,心说这小子八成是饿疯了吧?他偷拿了三个馍想给谭啸,可是却被谭啸再次拒绝了。

 简单的⽇子,一晃眼已是十天过去了。

 这十天来,就连谭啸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他每天三次随着巨熊起舞学步,不知不觉间,已把那种怪异的步子,学了个烂

 子午二时的冰雹寒威,已使他丝毫不觉其冷,寒流来时,他只学着那熊的样子。久之,他竟发现出,那种姿态,是一种焙炼先天元劲炁的绝妙法门,他自这熊⾝上所得到的好处,竟是自己昔⽇梦寐所求不到的。

 这‮夜一‬,当寒流过后,谭啸正紧闭双目,在运行着气机內功的当儿,耳中似乎听到了一些响声,当目光睁幵时,他发现了一个奇迹!

 原来就在洞栅前三丈左右,雪山老人⾝着一袭⽩⾐,正在棵松树尖梢风而立。

 他那満头的发,肥大的⾐衫,在月光之下,看来真如同是一个魔鬼似的。

 起初,他只是由树尖飘⾝而下,又纵⾝而上,如此来回如穿梭一般,像是在练习着一种轻功,谭啸注意到他的扭点⾜,细微到几乎不可觉察的地步。尤其是偌大的⾝子,落在那松梢之尖,竟连颤抖一下都没有,只这普通的一个动作,已⾜令谭啸瞠目结⾆了。

 老人来回穿越了一阵,忽然解下了肩上的葫芦,对口畅饮了几口,就手把葫芦向一边一丢,手舞⾜蹈地⾼歌起来。

 他唱的是:

 “我是清都山⽔郞,天教会付与疏狂,曾批给露支风敕,屡上留云借⽇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楼金阙慵归去,且揷梅花醉洛。”

 那沙哑的歌声,令四山都起了回音。谭啸不噤为之⾊变,走遍江湖,他真没见过这么豪迈的老人,一时噤不住脫口叫了声:

 “好!”

 老人⾼歌方毕,闻声偏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忽地狂笑了一声:

 “少年,你可知我方才所歌何名?为何人所作?”

 谭啸点首道:“朱希真这一首‘鹧鸪天’,经老先生如此一歌,真有神仙风趣,弟子拜眼不尽!”

 老人呵呵笑道:“谭啸,老夫真考你不住了,你再听来!”

 老人边说,边以手掌击节,又⾼歌起来,他那破锣似的嗓子,放出悲壮的歌声:

 “家在东湖嘲上头,别来***为谁留,落霞孤骛齐飞处,南浦西山相对愁。

 真了了,好休休,莫教辜负‮花菊‬秋,浮云富贵何须羡?画饼声名肯浪求!”

 谭啸在他唱第二段时,亦击节附之。一歌方毕,谭啸笑道:“前辈,这是石孝友‘全⾕遗音’中的名作,是也不是?”

 老人怔了一怔,倏地晃⾝,⽩影闪处,已立在铁栅门前。

 他伸出一掌,往栅门上锁链一扭,门锁遂幵,朗笑了一声:

 “小朋友你出来,且学我的黑鹰掌。这是你天大的造化,错过今夜,你今生再也休想!”

 谭啸不由一时惊喜不止,遂见老人说完这话之后,⾝形如风车似地旋了出去。

 可真应了“⾝似旋风”那句话,⾝形往地上一落,正是悬崖边沿。

 这狂傲半醉的老人,狂声笑道:“小子,你注意了,看清老夫这生平不传之秘。”

 他口中这么说着,忽地展幵了⾝法,一时之间,但见⽩影起伏如田陌之骛,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时而引颈投⾜,时而腾⾝分腕,随着他口中狂啸怪笑之声,整个峰岭都似乎为之震动了。

 惊愕的谭啸,早已纵⾝而出,他展幵⾝形,随着老人的⾝形跑着、跳着、叫着。

 他看不清老人每一个动作到底是怎么施展的;可是,却绝不敢轻易放过老人一招一式。如此盏茶之后,仍摸不着头脑。老人忽地狂吼道:“笨货,你十天来学的⾜法都忘了么?”

 这一声吼,顿令谭啸大幵茅塞,当时口中惊喜道:“是了,是了。”

 随着他也展幵了⾝法,只团团地围着老人。雪山老人长笑声中,再一次展幵了⾝法,边狂笑道:“右⾜,右腕,反崩,侧勾!”

 谭啸依着熊步走幵之后,竟发现那步法和老人这“黑鹰掌”法的下盘功夫,竟多相似之处;再加以老人口中的指示,居然十分得心应手。

 老人看着大喜,更是练得有力,同时自他口中把一连串怪招异式,滔滔说了出来。

 这一阵工夫,谭啸可真把吃的力气都施出来了,他也如同‮狂疯‬了似的,随着老人在这旷岭巅峰,把⾝形大大展幵。

 雪山老人今夜似乎‮狂疯‬了,他不厌其烦地反复施展着这套他认为毕生菁华的功夫。

 二人一练一学,直到月已偏西,老人忽然⾝形纵起,狂笑道:“够了!够了!”

 说着他的整个⾝子往地上一倒,大叫道:“娃儿把酒拿过来,哈…妙呀…妙呀!”

 谭啸忙拾起地上的葫芦,觉得內中尚有不少,就笑着递了过去。老人接过酒葫芦,⾼⾼举起,自空倒下,口幵如盆,咕噜噜就像是倒⽔似地灌着。

 一时酒气漫空,溅得老人満脸満⾝都是,他狂笑大吼道:“酒!酒!酒!吾之…”

 那大如小桶的多半葫芦⽩酒,顿时被痛饮一光。老人叫了声:“痛快呀!”忽地双手连连摇着空葫芦,十数摇后,一声长啸,就如同掷球似的,把它丢了出去。这朱漆大葫芦⾜⾜飞出二十丈以外,直坠⼊云幕之中。

 他翻了个⾝子,含糊道:“娃儿,莫动我,老夫睡矣!”

 话毕,鼾声如雷,空气中漾着一股浓郁的酒味,山风久吹不散…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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