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三章 微妙的口供
程灵重重地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这桩案子,大理寺已经审过了,刑部也已经审过了,本来就不需要再从头到尾地质询一遍,如果杨郞中这般审讯,这堂三司会审莫非要审到猴年马月去么!”
杨帆摊开双手道:“照程寺直这么说,那么咱们都不需要提犯人上堂了,只需你我各自取出本衙门的讯问笔录来,大家比照着瞧一瞧不就成了么?”
程灵怒声道:“本官是说,择其重要!”
杨帆振声道:“本官以为,这很重要!”
御使台的赵御使忙打圆场道:“好啦好啦,既然杨郞中以为有必要再问一遍,那再审一遍就是啦。”
程灵嗔目道:“这么说,你御使台是要站在刑部一边了?”
赵久龙
然大怒道:“岂有此理!本官是说,既然两位一个觉得有必要,一个觉得没必要,那么再审一遍也不过就是费些功夫,可是依你程寺直之见不许犯人陈述的话,杨郞中少不得要说你一个办案草率,两相权衡,当然再审一遍妥当,怎么叫做我御使台与刑部站在一起了呢?”
杨帆连忙解劝道:“两位消消气,都不要发火啦。三司会审所为何来啊?就是叫咱们三司共审,最后统一意见嘛,所以到最后咱们三法司必然都是站在一边的,何必为此争执不下呢?”
程灵和赵久龙同时冷哼一声。袖子一拂,头便扭向一边。
杨帆咳嗽一声,对常之远道:“常之远,你慢慢说,不要着急,不可疏漏一处。”
常之远见他面⾊和蔼。胆气便壮了些,答应一声,细细解说起来。直到此刻,常之远也未认出这个杨帆就是那天晚上为他娘亲解围的刑部员官,只管将他和娘亲逛街时遇到潘君艺。潘君艺戏调他娘亲的经过一一说来。
听到一半,赵久龙忽道:“且慢!你说当时有一个刑部公人为你娘亲解围,这人是谁?”
程灵也道:“不错!杨郞中,你们刑部有没有这么个人?本官怀疑,七夕那晚并不曾发生过什么,很可能是常家欠人钱财又无力偿还,所以反咬一口。哼。刁民嘛,为了赖债什么手段使不出来!”
杨帆肃容道:“常之远所言确有其事,当⽇,就是本官与…娘子同游定鼎长街,救了他们⺟子。”
常之远听了也不噤惊在那里,仔细看看,才隐约觉得此人确与那晚义施援手的那人有些相似。
杨帆叹道:“本官那晚在天津桥畔救下了他们⺟子,当时虽然天⾊昏暗,桥畔灯火不够明亮,可我还能记得这个孩子的模样。此事,乃本官亲眼所见!唉,当时以为打跑了那登徒子也就是了,谁知后来竟会引出这么多的事情。”
程灵和赵久龙倒没想到居然那个人证就在现场,这个质疑再也无法提起了。询问确证之后,只好听那常之远继续陈述。
杨帆坚持要从七夕那晚讲起,当然是为了坐实潘君艺用心不良。否则这件案子的起因就成了一起单纯的因为索债而酿成的悲剧,他对这相关的两起案件的判决,其道义基础就
然无存了。
大理寺当初问案时,本就有意偏袒潘家,所以
本没有认真查证这位相关的刑部公人。他们刻意地把重点放在了“索债—杀人”上面,不想牵扯太多。不曾想当晚的见证人横空出世,居然就是本案主审,他和常家既不沾亲也不带故,这个证人大可做得。
程灵无奈,只好打起精神,试图在接下来的案情中找到对自己有利的东西。可是他听那常之远陈述着,却是越听眉头皱的疙瘩越大。
常之远讲的很细致,诸如潘君艺
迫常家偿还赌债,他的⽗亲如何悲愤理论,如何发生口角,潘君艺厮打中如何扼住他⽗亲的喉咙,他⽗亲脸孔涨红几
窒息,他上前救⽗时被潘君艺一把甩开撞在棺木上,如何顺手抓起灵位冲上前去击打,胡
击打一番后如果发现潘君艺颓然倒地,脑后有⾎…
程灵越听越不对劲儿,这桩案子在大理寺时就是由他审的。那时常家⽗子的口供与现在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可又大大不同。说它相同,是因为事情经过一模一样,说它不同,是因为…他现在说的太细了!
当初在大理寺的时候,常之远的口供很简单,就是讲潘君艺登门讨债,他和⽗亲正为亡⺟烧纸,⽗亲愤怒之下与潘君艺发生了口角,两人厮打起来,他又惊又怕,上前拉架,因为年幼体弱,被潘君艺甩开,就拿起…
现在说的过程并无二致,只是加了一些描述
的词儿,诸如⽗亲被“扼住喉咙,”“脸孔涨红几
窒息”他被甩撞在棺木上“顺手”抓起灵牌“胡
”击打几下,待潘君艺倒地后,这才“猛然发现”他脑后有⾎…
只是加了几个形容词,给人的感觉就是他的⽗亲在厮打中要被潘君艺活活掐死了,而他上前解劝却无力阻止,惊慌之下顺手抄起灵牌,只是想要阻止潘君艺行凶…
程灵当然清楚在判决时这些关健词意味着什么,他立即很敏感地就这些细节反复质询起来,虽然他貌相庄严,板起脸时更加骇人,那常之远被他骇得小脸惨⽩,浑⾝哆嗦,但是对于这些陈述始终没有改口。
程灵的反复确认,反而让这些小细节在供词笔录中显得更加明显了。
杨帆本来就没有教这个常家小子作伪供,这种老实巴
且又年轻识浅没甚么见识的孩子,如果你教他一些伪供,
本不需要动刑,那些有经验的司法员官只消动上一点讯问技巧,就能套出虚实。
杨帆…只是对他做了一点小小的启发而已。
常家⽗子都是笨口拙⾆的人,或者说,以他们的素质,不知道供述时该怎么说、说些什么。再加上当时的场面太过
烈,他们⾝为局中人,肯定会忽略一些东西,于是他们在供述时,就只能⼲巴巴地讲个耝略的过程,这一来,旁人自可在细节上大做文章。
杨帆前些天在二堂审问这对⽗子,反反复复、来来去去,颠颠倒倒,其实就只做了一件事情:
导
发掘!
杨帆把他⽗子二人忽略了的细节都给挖掘了出来,把他⽗子二人已经无法记起的空⽩部分在一次次的询问、提示、假设、推测中帮他们完善了起来。
被杨帆挖掘出的细节,本来就是他们的经历,只是疏忽了,或者不觉得有供述的必要,如今既然想起来、说出来,他们当然不会再改口。
杨帆依据他们供述的事发过程,在提示、假设、推测中帮他们添补到记忆空⽩区里的东西,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他们的记忆,他们已确信无疑那是他们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东西,你就算拿着测谎仪也休想证明他们在说谎。
程灵有些坐不稳了,可是常之远的供词与他在大理寺的供词并不冲突,仅仅是更细致了而已,他能提出什么疑议呢?质疑常之远为什么在刑部的招供比在大理寺时更细致?那就只能得出一个刑部办案谨慎,大理寺问案草率的结论了!
何况御使台也不可能帮他站脚助威,御使台是主张轻判的。所以赵久龙出手必定是在量刑的时候,那时才与刑部就轻判与免刑一较长短,目前他绝不会扯杨帆的后腿。
想到这里,程灵只得忍住,待常之远退下,又带常林上堂时,出现了与常之远一样的问题,他的证词也更细腻了、更完善了。
他在大理寺招供时,只说平素嗜赌,结果与潘君艺赌钱时欠下巨债无力偿还,潘君艺便提出要他
子陪宿还债。而在杨帆的反复询问提示下,一些被常林忽略掉的有助于帮他儿子减刑的要点都一一挖掘出来。
比如,常林特意提到,他以前赌钱时从没见过潘君艺;他还提到,他因为贫穷,赌的数额并不大,而这位出手豪绰的阔郞君却愿意与他赌钱,并屡屡借钱给他叫他赌;再比如,潘君艺索债不成要他拿娘子抵债时,他曾问过对方如何知道自己娘子美貌,对方曾经答说在定鼎街头、天津桥畔见过…
如此一来,常林的回答就把潘君艺此前街头戏调程氏娘子以及谋人
子设局骗赌的罪名给坐实了。
程灵心中焦急起来,可是此刻是三司会审,他不可能对常林用刑。
程灵眼珠
转,心中盘算:“杨帆处心积虑,自然是为了给常之远脫罪。可是,潘君艺即便戏调过程氏娘子,又为此设局
常林赌钱,也不过是⾊
心窍,行为不端。常之远杀人总是事实,如今看来,只有在量刑时据法力争了!”
想到这里,程灵⼲脆放弃在供词方面纠
的想法了,他双目半阖半闭的听着常林的证词,一条条相关的律法从他识海中缓缓掠过,他的心神又定了下来。
另一边的赵久龙早就在养神了,到目前为止,所有的证据都是对减刑有利的,他当然不会提出什么质疑,因为他所代表的御使台本就是提议减刑的,他现在等的就是讨论量刑的那一刻。
“把常林带下!”
杨帆吩咐完了,向左右拱拱手:“两位仁兄…”
“啊?”
赵久龙精神一振,道:“现在开始讨论量刑么?”
杨帆笑昑昑地道:“巳时已经过半了,咱们还是先吃午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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