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莲心
乾元十四年的夏天,我几乎这样一直沉浸在悲伤里,无力自拔。那种
灼的暑气和着草药苦涩的气味牢牢印在我的⽪肤和记忆里,挥之不去。
我的棠梨宮是死寂的沉静,不复往⽇的生气,所有象征多子多福的纹饰全部被撤去,以免我触景伤情。宮女內监走路保持着小心翼翼的动作和声音,生怕惊扰了我思子的情思。
后宮也是寂静。皇后独自处理着繁重的后宮事务,偶尔敬妃也会协助一二,但是这样的机会幷不多,太后在病中,敬妃主持着通明殿祈福的全部事宜,还要打理悫妃和淳儿的梓宮以及平⽇的祝祷。华妃,不,现在应该是慕容妃,她的位分由曾经的三妃之首成为后宮唯一屈居于皇后之下的从一品夫人,如今却要排在敬妃之后,居三妃之末,甚至连封号也无,这令她颜面大失,深居內宮很少再见人,一如避世的端妃。
而玄凌虽然不理她,却也不再处置她,依旧锦⾐⽟食相待。我小产一事,就这样被轻轻一笔带过。
我每一⽇都在痛悔,那一⽇在宓秀宮中为何不能奴颜婢膝,向慕容妃卑躬屈膝求饶,只要能保住我的孩子。我为何要如此強硬,不肯服输?我甚至痛悔自己为何要得宠,若我只是普通的一介宮嫔,默默无闻,她又怎会这样嫉恨我,置我于死地?这样的痛悔速加了我对自己的失望和厌弃。
最初的时候,玄凌还⽇⽇来看我。而我的一蹶不振,以泪洗面使他不忍卒睹。这样相对伤情,困苦不堪。终于,他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槿汐曾经再三劝我,“娘娘这样哭泣伤心对自己实在无益,要不然将来⾝子好了,也会落下见风流泪的⽑病的。听宮里的老姑姑说,当年太后就是这样落下的病
。”
我中气虚弱,勉強道:“太后福泽深厚,哪里是我可以比的。”说着又是无声落泪。
槿汐替我拭去泪迹,婉转温言说出真意:“娘娘这样哭泣,皇上来了只会勾起彼此的伤心事。这样下去,只怕皇上都不愿再踏⾜棠梨宮了。于娘娘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喃喃道:“我失去这孩子不过一月,百⽇尚未过去,难道我这做娘亲的就能涂脂抹粉、穿红着绿地去婉转承恩么?”
槿汐闻言不由愣住,“娘娘这样年轻,只要皇上还宠爱您咱们不怕没有孩子。娘娘万万要放宽心才是,这⽇后长远着呢。娘娘千万不要自苦如此。”
我手里团着一件婴儿的肚兜,那是我原本
喜喜绣了要给我的孩子穿的。⾚石榴红线杏子⻩的底⾊,绣出百子百福花样,一针一线尽是我初为人⺟的
悦和对腹中孩子的殷殷之情…而今,肚兜犹在,而我的孩子却再不能来这世间了。
我怔怔看着这精心绣作的肚兜,唯有两行清泪,无声无息的滑落下来。不由得十分争強好胜的心也化作了灰。
这样
绵反复的忧郁和悲愤,我的⾝体越发衰弱。
我小产一事后,章弥以年老衰迈之由辞了太医院的职位。这次来请脉的是温实初,他一番望闻问切后,瞬间静默,神⾊微有惊异。
我挥手命侍奉的宮女下去,淡淡道:“莫不是本宮的⾝子还有什么更不妥的地方?”
他蹙眉深思片刻,小心翼翼道:“娘娘是不是用过麝香?”
“麝香?!”我愕然,“章太医说本宮孕中噤忌此物,本宮又怎么会用?即便如今,本宮又哪里还有心思用香料。”
他紧紧抿嘴,似乎在思量如何表述才好:“可是娘娘的贵体的确有用过麝香的症状,只是分量很少,不易察觉而已。”他蓦然抬头,目光炯炯:“娘娘?!”
我心里一阵阵发紧,思索良久,头摇道:“本宮幷没有。”然而说起香料,我骤然想起一事,这些⽇子来,我只在一处闻到过香料的气息。于是低低唤了流朱道:“你去內务府,想法子弄些慕容妃平时用的‘
宜香’来。”
流朱一去,温实初又问:“娘娘是否长久失眠?”我静静点头,他沉默叹气道:“贵嫔娘娘这番病全是因为伤心太过,五內郁结,肝火虚旺所致。恕微臣直言,这是心病。”
我默然。他眼中是悲悯的温情和关怀:“喝太多的药也不好。不如,饮莲心茶罢。”他为我细细道来:“莲心味苦
寒,能治心热,有降热、消暑气、清心、安抚烦躁和祛火气的效用,可补脾益肾、养心安神、治目肿红。”
我恍然抬头,涩涩微笑:“莲心,很苦的东西呵。”
他凝视我片刻,道:“是。希望莲心的苦,可以抚平你心中的苦。”
我转头,心中凄楚难言。
温实初低声呢喃道:“问莲
,有丝多少?莲心为谁苦?双花脉脉相问,只是旧时儿女。你可还记得这首曲子?”我点头,他继续说:“小时甄兄带着你去湖里
舟,你梳着垂髫双鬟站在船头,怀里抱満了莲蓬,唱的就是这支歌。”他的声音渐渐低
柔惑,似乎沉浸在久远美好的回忆中:“那个时候我就想,长大后一定要娶你为
。可是你有着凤凰的翅膀,怎是我小小一个太医可以束缚住的?”他转眸盯着我,疼惜之意流露:“可是看着你如今这个样子,我宁愿当初自己可以死死束缚住你,也不愿见你今⽇的样子。”
我原本静静听着,然而他越说越过分,忘了我与他的⾝份。心中有莫名的怒火翻腾,忽然伸手一挥,
前搁着的一个丝缎靠枕被我挥在了地上。
落地无声,他却被我震住了,我
一口气,道:“温太医今⽇说得太多了。今时今⽇你以什么⾝份来和本宮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是太医,本宮是皇上的妃嫔,永远只是如此而已。本宮感
温太医的情意,但是温太医若再让本宮听到这样的话,就别怪本宮不顾多年相
的情分了!”
一口气说得多,我伏在
边连连
息不止。温实初又是心痛又是愧羞。我抬头,忽然停住不言。锦帘边,不知何时,眉庄已经亭亭⽟立在那里,面孔的颜⾊如她手上的⽩⽟手镯一般雪⽩。
我见是她,不由得又急又愧,眼前一阵阵发晕。温实初对我的情意我从来不说与人知,何况今时此地的我已是皇帝的宮妃,这样的话更是忌讳。这样贸贸然被眉庄听去,虽然我素来与她亲厚,也是尴尬窘迫之事。不觉脫口唤道:“眉姐姐——”
眉庄微微咳嗽一声掩饰面上神⾊,然而她脸⾊还是不大好看,想来也不愿撞见这样情景,道:“你好生歇息养着才是要紧。”说完转⾝便走。
我晓得眉庄要避嫌疑,回头见温实初垂头丧气站立一旁,越发气恼,勉強平静了声⾊道:“你若是想害死本宮,这样的浑话大可⽇⽇拿出来说,等着拿本宮把柄的人多着呢。温大人,你与本宮自幼相
,本宮竟不晓得你是要帮本宮还是害本宮。”
他又痛又愧,急忙告退道:“你…娘娘别生气,您现在的⾝子噤不住气恼,微臣不再说就是了。”
我本就病着,又经了气恼,脑中如塞了棉花一般,不久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醒来已是晦暗近晚的天⾊,流朱也已经回来了。她服侍我吃了药,又拿⽔漱了口,道:“姜公公听说是咱们要才给的,还说皇上嘱咐了这香只许给宓秀宮里,别的宮里都不能用。”说着拿了装着“
宜香”的小盒子给我瞧。
我听了这话,心中更有计较。遂打幵盒子瞧了一眼,复有合上,道:“去请安美人来,就说我⾝子好些了,想请她过来说说话。”
流朱很快回来,却不见陵容⾝影,流朱道:“菊清说安美人去皇后宮中请安了,等下便过来。”
我微微诧异,随口道:“她⾝体好些了么?难得肯出去走动。”
夜来静寂,连绵聒噪的蛙声在夜里听来犹为刺耳闹心。陵容坐于我面前,用指甲挑一点香料出来,轻轻一嗅,闭目极力分辨:“有青藿香、甘松香、苜宿香、煎香…⽩檀香、丁子香、
骨香…”她细细再嗅,不再说下去,忽然美目一瞬,神⾊惊忡不定。
我忙问:“怎么?”
她微有迟疑,很快说:“还有一味麝香。”
果然,我一颗心重重放下。慕容妃承宠多年,久久不孕,这才是真正的关窍。看来玄凌打庒慕容一族与汝南王的势力是早就志在必得的了。也难为他这样苦心筹谋。
然而心底的凄楚与怨恨愈加弥漫,起初不过是薄雾愁云,渐渐浓翳,自困其中。一颗心不住地抖索,我为何会在慕容妃宮中骤然胎动不安,为何会跪了半个时辰便小产。固然我⾝体本就不好,可安知又没有玄凌赏赐的这味“
宜香”的缘故?
玄凌啊玄凌,你要防她,岂知亦是伤了我的孩子!
陵容小心瞧我神情,又道:“姐姐这个东西是从慕容妃宮里得来的么?当⽇在她宮中我就觉得不对,然而当时只是疑心,未能仔细分辨出来。何况妹妹人微言轻,又怎敢随便提起。麝香本就名贵,以妹妹看来,这个应该是马麝⾝上的麝香,而且是当门子(1)。这马麝惟有西北大雪山才有,十分金贵,药力也较普通的麝香更強…”
陵容没有再说下去,然而我是明⽩的,女子不能常用麝香,久用此物,不能受孕,即便有孕也多小产死胎。所以我虽然生
喜
焚香,麝香却是绝对敬而远之,一点也不敢碰的。
我静默良久,方告诉她:“太医说我⾝上似有用过麝香的症状,而我自有⾝孕以后便不再用香料,所以奇怪。”
陵容略一思索,道:“这种麝香力道十分強,在人⾝上无孔不⼊,姐姐那⽇在宓秀宮待了半⽇,估计由此而来,如此便会有用过麝香的迹象。”
我点一点头,不作他论。随兴闲聊了几句,陵容道:“姐姐面颊的伤痕差不多复原了,那一小盒舒痕胶也差不多快用完了吧?”
我微微笑道:“只剩下一点了。看来妹妹的舒痕胶的确有效。”
陵容笑容恬美:“姐姐如花容颜怎好轻易损伤呢。妹妹也是略尽绵力罢了。”
我听得她嗓音比往⽇好了许多,也不觉微笑:“你的嗓子好了许多,皇上可有再召幸你么?”
陵容低了眉,两片樱
虽尽力翘成了优美的弧度,神⾊却依旧黯淡下来,“姐姐一向甚得君恩,如今病中皇上也不大来了。妹妹蒲柳之质,皇上又怎还会记得呢?”
这话她本是无心,而我听来无异于锥心之语。我病中悲愁,相对垂泪,见面也只是徒惹伤心。后宮笑脸
玄凌的人所如过江之鲫,又何必频频登我这伤心门第呢?
陵容见我脸⾊大变,不由慌了神:“妹妹信口胡说的,姐姐千万别往心里去。”我自然不肯惹她自愧,笑着含糊了过去。
她又道:“今⽇在皇后处请安,娘娘也很是感叹,说皇上其实很喜
姐姐。只是姐姐骤然失子,皇上怕相见反而伤心,所以才不愿来多见姐姐。”
见我怅然不语,又劝:“姐姐想幵些吧。只要忘了这回事,对皇上含笑相
,皇上也就宽心了。”
然而我又怎能忘记这回事呢?心的底⾊,终究是忧伤
晦了。
注释:
(1)、当门子:麝香的⼊药,尤其以腺体上凝结的颗粒最为上品,术语叫当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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