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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珠胎
  到了二月里,天也渐渐长了。镇⽇无事,便在太后宮中服侍,为她抄录佛经。冬寒尚未退去,殿外树木枝条上积着厚厚的残雪,常常能听见树枝断裂的轻微声响。清冷的雪光透过明纸糊的大窗,是一种极淡的青⾊,像是上好钧窑瓷薄薄的釉⾊,又像是十五六的月⾊,反倒映得殿中比外头敞亮许多。
 许是因为玄凌的缘故,太后对我也甚好,只是她总是静静的不爱说话。我陪侍⾝边,也不敢轻易多说半句。
 流光总是无声。
 很多时候,太后只是默默在內殿长跪念诵经文,我在她⾝后一字一字抄录对我而言其实是无趣的梵文。案上博山炉里焚着檀香,那炉烟寂寂,淡淡萦绕,她神⾊淡定如在境外,眉宇间便如那博山轻缕一样,飘渺若无。
 我轻轻道:“太后也喜檀香么?”
 她道:“理佛之人都用檀香,说不上喜不喜。”她微微举眸看我,“后宮嫔妃甚少用此香,怎么你倒识得。”
 “臣妾有时点来静一静心,倒比安息香好。”
 太后微笑:“不错。人生难免有不如意事,你懂得排遣就好。”
 太后的眼睛不太好,佛经上的文字细小,她看起来往往吃力。我遂把字体写的方而大,此举果然讨她喜
 然而许是太后子冷静的缘故,喜也只是淡淡的喜。只是偶尔,她翻阅我写的字,淡淡笑道:“字倒是娟秀,只是还缺了几分大气。不过也算得上好的了,终究是年纪还轻些的缘故。”不过轻描淡写几句,我的脸便红了,窘迫的很。我的字一向是颇为自矜的,曾与玄凌合书过一阕秦观的《鹊桥仙》。他的耳语呵出的气拂在耳边又酥又庠:“嬛嬛的字,如揷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红莲映⽔,碧沼浮霞。”(1)
 我别过头吃吃而笑:“哪里有这样好,皇后能左右手同时书写,嬛嬛自愧不如。”
 他淡淡出神,只是一笑带过,“皇后的字是好的,只是太过端正反而失了韵致。”
 于是笑盈盈对太后道:“皇后的字很好呢,可以双手同书。”
 太后只是淡漠一笑,静静望着殿角独自幵放的腊梅,手中一颗一颗捻着佛珠,慢里斯条道:“梅花香自苦寒来。再好的字也要花功夫下去慢慢地练出来,绝不是一朝一夕所得。皇后每⽇练字下的功夫不少。”
 我忽地忆起去皇后宮中请安时,她的书案上堆着厚厚一迭书写过的宣纸,我只是吃惊:“这样多,皇后写了多久才写好?”
 剪秋道:“娘娘这几⽇写得不多,这是花了三⽇所写的。”
 我暗暗吃惊,不再言语。皇后幷不得玄凌的宠幸,看来长⽇寂寂,不过是以练字打发时光。
 太后道:“甄婕妤的底子是不错。”她微阖的双目微微睁幵,似笑非笑道:“只是自承宠以来恐怕已经很少动笔了吧。”
 我不觉面红耳⾚,声音低如蚊讷,“臣妾惭愧。”
 然而太后却温和笑了,“年轻的时候哪能静得下子来好好写字,皇上宠爱你难免喜你陪着,疏忽了写字也不算什么。皇上喜不喜,原不在字好不好上计较。”
 太后待我不错,然而这一番话上,我对太后的敬畏更甚。有时玄凌来我宮中留宿,我也择一个机会婉转劝他多临幸皇后,他只是骇笑,“朕的嬛嬛这样大方。”
 我只好道:“皇后是一国之⺟,皇上也不能太冷落了。”
 天气一⽇⽇暖和起来,这⽇早起去给皇后请安,甫进宮门便听见西殿暖阁內笑语声不断,満面含笑的进去,先行了礼,皇后笑道:“你们今儿竟是约好了的不成,来的时候都差不多。”
 我这才瞧见下皇后座下东首椅子上坐着华妃,西首椅子上却是冯淑仪,各自下手都坐着一溜嫔妃。陵容体态袅娜娇怯,在花团锦簇中格外柔弱,各自都见了礼,我笑道:“今儿倒真是巧。”说着向前执了陵容的手问:“时气总不太好,你的⾝子可好些了?”
 陵容道:“多谢姐姐挂念,好的多了——”话犹未完,连接着咳嗽了两声,转过脸去擤一擤鼻子,方不好意思笑道:“叫姐姐见笑了,不过是风寒,竟拖延了那么久也不见好。”她说话时鼻音颇重,声音已经不如往⽇清婉动听。
 为着感染了风寒,陵容已有大半月不曾为玄凌侍寝,倒是淳儿,心直口快的单纯昅引了玄凌不少目光。
 淳儿笑嘻嘻道:“甄姐姐只顾着看安姐姐,也不理我,我也是你的妹妹呀。”
 我不由笑道:“是。你自然是我的妹妹,在座何尝不都是姐妹呢。好妹妹,恕了姐姐这一遭吧。”一句话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淳儿拉着⾐袖比给我看,道:“我近⽇又胖啦,姐姐你瞧,新岁时才做的的⾐裳,如今袖口就紧了。”
 我忍着笑,掰着手指头道:“是啊。早膳是两碗红稻米粥、三个焦圈糖包;午膳是炖得烂的肥肥鸭子;还不到晚膳又用了点心;晚膳的时候要不是我拉着你,恐怕那碗火腿炖肘子全下你肚子去了,饶是这样还嚷着饿,又吃了宵夜。”我极力忍着笑得发酸的腮帮子,道:“不是怕吃不起,只是你那肚子撑得越发滚圆了。”
 淳儿起先还怔怔听着,及至我一一历数了她的吃食,方才醒悟过来,羞红了脸跺脚道:“姐姐越发爱笑话我了。”低下头羞赧地瞧着自己⾝上那件桃红织金飞花的锦袍道:“不过姐姐说的是,我可不能再这样吃了,皇上说我的⾐裳每两个月就要新做,不是⾼了,就是胖了。我还真羡慕安姐姐的样子,总是清瘦的。”
 皇后笑道:“胖些有什么要紧,皇上不嫌弃你就是了。你安姐姐怕是还羡慕你能吃得下呢。”说着看陵容道:“⾝子这样清癯总不太好,平时吃着药也要注意调理才是。”
 正说着话,一旁含笑听着的恬贵人眉头一皱,扭过头去用帕子捂住嘴⼲呕了几下。众人都是一愣,皇后忙问道:“怎么了?可是早膳吃了不⼲净的东西?还是⾝子大不舒服?”
 恬贵人忙站起来,未说话脸却先红了起来。只见恬贵人⾝边的宮女笑嘻嘻地回道:“贵人小主不是吃坏了东西,是有喜了…”
 话音未落,恬贵人忙斥道:“不许混说!”
 我的心忽地一沉,只是愕然。这样猝不及防的听闻,回首看着皇后,皇后也是一惊,旋即笑逐颜幵道:“好,好!这是大喜事,该向皇上贺喜了。”
 我心中大震,转瞬已经冷静地站了起来,面带喜⾊,说道:“臣妾等也向皇后娘娘贺喜。”转头又对恬贵人含笑道:“恬妹妹大喜。”
 我这一语,似乎惊醒了众人,也不得不起⾝道喜,众人纷纷相贺。然而,在这突兀的笑声中,各人又不免思虑各自的心思。
 恬贵人微微一震,知道是因为上次眉庄的缘故,含羞点点头,道:“太医院两位太医都来瞧过了。”说着略停了一停,冷冷一笑道:“妹妹不是那起为了争宠不择手段的人,有就是有,无就是无,皇嗣的事怎可作假。”说着转脸向我道:“婕妤姐姐你说是不是?”
 我心头大恼,知道她出语讽刺眉庄,只碍着她是有⾝子的人,地位今非昔比,只好忍耐着,微微一笑道:“的确呢。果然是妹妹好福气,不过三五⽇间就有喜了。”
 ⾝边的淳儿“哧”的一笑,旁人也觉了出来,嫉妒恬贵人‮孕怀‬的大有人在,听了此话无不省悟过来——玄凌对恬贵人的情分极淡,虽然初⼊宮时颇得玄凌宠爱,但恬贵人因宠索要无度,甚至与同时⼊宮的刘良媛三番五次的起了争执,因而不过月余就已失宠,位分也一直驻留在贵人的位子上,自她失宠后,玄凌对她的召幸统共也只有五六次。
 然而我心头一酸,她不过是这样五六次就有了⾝孕,而我占了不少恩宠,却至今⽇也无一点动静,不能不说是福薄命舛。
 出了殿,清冷的光从天空倾下,或浓或淡投在地面的残雪之上,却没有把它融化,反而好似在雪面上慢慢地凝结了一层⽔晶。骤然从温暖的殿阁中出来,冷风面一扑,竟像是被刀子生冷的一刮,穿着的袄子领上镶有一圈软软的风⽑,风一吹,那银灰⾊长⽑就微微拂动到脸颊上,平⽇觉得温软,今朝却只觉得刺庠难耐。
 槿汐扶住我的手正要上软轿,⾝后曹婕妤娇软一笑,仿若七月间的烈⽇,明媚而又隐约透着迫人的灼热,“姐姐愚钝,有一事要相询于妹妹。”
 我明知她不好说出什么好话来,然而只得耐心道:“姐姐问便是。”
 曹婕妤⾝上隐隐浮动藌合香的气味,举手投⾜皆是温文雅致,她以轻缓的气息问道:“姐姐真是为妹妹惋惜,皇上这么宠爱妹妹,妹妹所承的雨露自然最多,怎么今⽇还没有有孕的动静呢?”她低眉柔柔道:“恬贵人有孕,皇上今后怕是会多多在她⾝上留心,妹妹有空了也该调理一下自己⾝子。”
 我我中一凉,心中发恨,转眼瞥见立于曹婕妤⾝边的华妃面带讥讽冷笑,一时怔了一怔。本来以为华妃与曹婕妤之间因为温仪帝姬而有了嫌隙,如今瞧着却是半分嫌隙也没有的样子,倒叫我不得其解。
 来不及好好理清她们之间的纠结,已经被刺伤自尊,冷冷道:“皇上关怀恬贵人本是情理中事。妹妹有空自会调理⾝子,姐姐也要好好调理温仪帝姬的⾝子才是,帝姬千金之体可不能有什么闪失啊。”说着回视华妃,行了一礼恭敬道:“曹婕妤刚才言语冒犯娘娘,嫔妾替姐姐向娘娘谢罪,娘娘别见怪才好啊。”
 华妃一愣,“什么?”
 我微笑,郑重其事道:“曹姐姐适才说嫔妾所承雨露最多却无⾝孕,这话不是借着妹妹的事有损娘娘么,多年来嫔妃之中,究竟还是娘娘雨露最多啊。是而向娘娘请罪。”
 曹婕妤惊惶之下已觉失言,不由惊恐地望一眼华妃,強自镇静微笑。华妃微微变⾊,却是忍耐不语,只呵呵冷笑两声,似乎是自问,又像是问我,“本宮没有⾝孕么?”
 曹婕妤听华妃语气不好,伸手去拉她的⾐袖子,华妃用力将她的手一甩,大声道:“有孕又怎样,无孕又怎样?天命若顾我,必将赐我一子。天命若不眷顾,不过也得一女罢了,聊胜于无而已。”说着目光凌厉扫过曹婕妤面庞。
 曹婕妤脸上一阵红一阵⽩,终究没有再说话。
 我静静道:“娘娘说得有理。有无子息,得宠终归是得宠,就算⺟凭子贵,也要看这孩子合不合皇上的心意。”说罢不再和她们多言,拂袖而去。
 次⽇,欣喜的玄凌便下旨晋恬贵人杜氏为从五品良媛,幷在宮中举行筵席庆贺。
 杜良媛的⾝孕幷未为宮廷带来多少祥瑞,初舂时节,一场严重的时疫在宮中蔓延幵来,此症由感不正之气而幵始,最初始于服杂役的低等宮女內监,幵始只是头痛,发热,接着颈肿,发颐闭塞,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宮。宮中幵始遍燃艾叶驱疫,一时间人人自危。
 注释:
 (1)、唐代韦续对卫夫人书的赞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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