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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荣华
  这一切的心思,不过得益于汉武帝的李夫人临死之言,李夫人以倾国之貌得幸于武帝,死前武帝想见她最后一面,她却以纱巾覆面,至死都不肯再见。只因⾊衰而爱弛,是每个后宮女子永远的噩梦,只有永远失去的,才会在记忆里美好。

 到我手中,心思改动,却是觉得不能轻易得到的才会更好。于是费劲心计⽇⽇婉拒,只为“擒故纵”四字。所谓“擒故纵”,最终的目的还是在“擒”字上,“纵”不过是手段而已,因而“纵”的工夫要好,不可纵过了头。而“擒”更要擒的得当,否则依旧是前功尽弃。就如同蜘蛛织网,网织得大,亦要收的好,才能将想要的尽收囊中。

 终于过去半个月多,除夕那一晚为着第二⽇的祭祀和阖宮陛见,他自然是不能来,捱到初一正午祭祀完毕,他早早便到了我的饮绿轩中坐着。

 光很好,照着积雪折起晶莹剔透的光芒。⽇光和在雪光互相照映,反在明纸上映得轩內越发透亮。彼时我正斜坐在窗下绣一个香囊,⾝上穿一⾝浅紫⾊连珠弾花暗纹的棉服,因是暗纹,远看只如浅紫一⾊;配以月⽩底⾊绣星星点点鹅⻩舂小花朵的百?长裙。为着怕颜⾊太素净,遂搭了一条玫瑰紫妆缎狐肷?子大氅在肩上做陪衬,淡淡施了胭脂,头上只揷一支紫⽟镶明珠的流苏簪子,家常的随意打扮,也有一点待客的庄重,雅致却丝毫不张扬,连眉眼间的笑意也是恬静如珠辉,只见温润不见锋芒。

 他进来站在一旁,也不做声。我明知他来了,只作不知道,一心一意只挽着丝线绣那香囊。片刻他咳嗽一声,我方含了三分喜⾊,起⾝接道:“皇上来了。”随即嗔怪:“来了也不说一声儿,显得臣妾失利。”

 他微笑:“大正月里,咱们还拘着这个礼做什么?朕瞧着你低着头认真,舍不得吵你。”

 我命槿汐奉了茶上来,笑道:“臣妾只是闲来无事做些小玩意打发辰光罢了。皇上这是从哪里来呢?”

 “才从皇后那里过来,碰见小媛也在,略说了几句就过来了。”又道:“你才刚在绣些什么呢?”

 我盈盈笑着,取过了香囊道:“本想绣一个香囊送给皇上的。可惜臣妾手脚慢,只绣了上头的龙,祥云还没想好绣什么颜⾊呢。”

 他道:“不拘什么颜⾊都可以,你的心意才是最可贵的。”

 我侧头道:“皇上⾝上的一事一物、一针一线都是马虎不得的,何况如皇上所言香囊是臣妾的一番心意,臣妾更是不愿意有半分不妥。”

 他闻言也笑了,凝神片刻,目光落在我⾐上,含了笑意道:“你⾝上的浅紫⾊就很好,绣成祥云和金龙的颜⾊也配。”

 我道了“是”,笑语清脆道:“紫气东来,金龙盘飞,果然是极好的祥瑞之兆。”

 于是闲闲说着话,手中飞针走线把香囊绣好了。玄凌啧啧称赞了一回,却不收下,径自摘了我簪上的明珠收⼊香囊中,道:“这明珠是你⽇⽇戴在鬓边的,往后朕便把这香囊⽇⽇带在⾝上,片刻也不离,好不好?”

 我低低啐了一口,脸一红,不再理他。

 玄凌仔细环顾饮绿轩,道:“朕在你这里坐了这些时候,这屋子里点了三四个炭盆也不如原来的正殿暖和——朕正想问你,怎么不在莹心殿住着了?”

 我微微垂首,轻声道:“臣妾喜饮绿轩的清净。”

 他“唔”了一声道:“那晚朕和你下棋,轩后种了片竹子,不是雪庒断了竹子的声音,就是风吹过竹叶响的声音,怎么能说是清净呢?这样晚上怎么睡得踏实,风寒越发难好了。”

 眼中微蓄了一点泪光,勉強道:“臣妾…臣妾无法保住皇嗣实在无颜再见皇上。莹心殿是皇上和臣妾曾经一同居住的,如今臣妾失德怎还能独居⾼殿。臣妾情愿居住饮绿轩苦寒之地,⽇⽇精心为皇上祈求能广有子嗣。”言毕,自己也动了心肠。说这些话幷非是十⾜的真心真意,只是“子嗣”二字让我想起了我未出世的孩子和失去孩子后那些凉苦的⽇子。

 如此情态话语,他自然是动心‮情动‬的,双手抚在我肩上,道:“你,你这样自苦,岂不叫朕更加心疼。”他的神⾊有些茫然的痛楚,“因为朕不在而不愿独居和朕一起生活过的宮殿。你,你对朕的心意放眼后宮没有一个人能及你三分啊。”他抚着我脸颊的泪痕,轻声软语道:“朕已经回来,还是陪着你住回莹心殿好不好?就和从前一样。”

 他刻意咬重了“从前”二字,我仰起脸含了泪⽔和笑容点头,心底却是怆然的。纵然他还是从前那个人,居住着从前的宮殿,而我的心,却是再不能如从前一样一般无二了。

 这一晚,我没有再婉言请他离幵。他积蓄了许久的热情和期待爆发了很久,有少年人一样的急迫和冲动。而我只是缓缓地承受,承受他浪嘲一样的‮抚爱‬和烈火一样的‮动耸‬。

 醒来已是如斯深夜。子正方过,夜阑人静。

 莹心殿的红罗斗帐、绡金卷羽一如从前般华贵丽,濯然生辉。西窗下依旧一对红烛⾼烧,灿如星火。用的是特制紫铜雕青鸾翔飞云的烛台,烛火点的久了,那冰冷的铜器上积満了珊瑚垂泪的烛泪,红得触目。窗外一丝风声也无,天地的静默间,唯听见有雪化时漱漱滴落的声音,轻而生脆。

 殿中暖得有些生汗。我静静躺在宽阔的上,他睡得沉,双手紧紧搂住我的肩,不能动弾。他手臂的肌⾁和我前裸露的肌肤因着未⼲的汗⽔粘而热地贴在一起,嘲嘲的,让人心底生腻。

 望是他的,好如⽔流在⾝体上流过去,只觉得⾝和心都是疲累的。仿佛还是他方才刚进⼊⾝体的感觉,⾚裸相对下,我⾝体的反应生疏而⼲涩。他的是⼲热的,急促的吻着,⾝体也急迫,这样贸然进⼊,让我有无言而耝糙的疼痛。

 面上还是微笑着,心却幵始游离了。

 不知道女子的⾝体和心是否是一起的。心疏远了,⾝体也成了一个空洞的容器,茫然而寂寞的承受着他的情,却无法给出真心的悦纳,像是置⾝事外一般。只是这样含笑承受着,没有融,也没有悦。

 眼前的樱桃⾊绸罗帐幔安静垂下如‮大巨‬的翼,忽然想起,这样初一的夜晚,是连月⾊也几乎不能见的。风脉脉,雪簌簌,天罗地网,一切尽在笼罩漫天冰雪之中。

 我的人生,只能是这样了吧。

 初二的家宴,我已经盈然坐在玄凌右侧,把酒言。人人都晓得玄凌夜宿我宮中,直至午时方与我一同来家宴。这‮夜一‬之后,我再不是当⽇那个意气消沉的莞贵嫔了。右侧的尊位依旧是眉目端庄的皇后,敬妃与慕容妃分坐下首的两席,再然后是九嫔之首陆昭仪和居于她之下的李修容。因这一⽇是家宴,又为合宮之庆,只要宮中有位分的,无论得宠或是失宠,都是济济一堂的到了。宮闱大殿中嫔妃満満,软声软语,应接不暇。我含了一缕淡薄的笑坐于玄凌⾝侧,看着座下的娇娥美娘,忽觉世事的难以预料,不过是去年的舂天,我曾经荣华得意,耀目宮廷,而夏雨的崩落带走了我的孩子,也带了我的‮意失‬,长秋冷寂,整个宮廷的人都以为我失宠到底,甚至连地位比我卑微的宮嫔也敢对我大加羞辱,而冬雪还未消去,我复又坐在玄凌⾝侧,笑如前了。

 久不见慕容妃,她的容⾊沉寂了不少,听闻她所次向玄凌上表请疏,自辩其罪,言辞十分恳切动容,玄凌看后叹息不已,却不下诏恕罪。她难免也多了些抑郁气,只是她⾐饰华贵‮势姿‬拨地坐在位上,那股傲然气势和丽美态依然未曾散去,这也难怪,她的⽗兄仍然掌握朝中权势,而她⽗兄家族背后,是更加声势赫赫的汝南王。玄凌虽未宽宥她,但也不曾加以重罚,可见她若起势,终究还是有机会的。

 我仰头喝尽杯中的葡萄美酒,冰凉的酒滑过温热的喉咙时有冷冽而清醒的‮感触‬。失子一事,我已经清楚地明⽩,只要汝南王不倒,慕容氏族不倒,那么无论慕容世兰在宮中犯下多大的过失,玄凌都是不会、不能也不敢杀她怈愤的。

 我微微看一眼玄凌,王权盛于皇权,⾝为一国之君,想必他也是隐忍而悲愤的。

 我很快转头,目光自皇后之下一个个扫过去。敬妃一向与我同气连枝,我的复起她自然是⾼兴的,彼此也可以加以援手,眉庄更是真心为我⾼兴,陵容一味是温和谦卑的,脸上亦淡淡的‮涩羞‬的笑容,拉着我的手,双眼无辜而明亮:“姐姐总算是苦尽甘来了,可叫妹妹担心呢。”

 我应对的笑是从容的,“安妹妹言重了。”言重的是我的苦还是她的担心,心內自然是分明。她的笑便有些讪讪的,仪态依旧恭谨谦卑。

 那一⽇在仪元殿后听见的话如骨鲠在喉一般,话中的退还进的意思我不是不明⽩的,哪怕她是为了自保,为了固宠,我与她,在內心到底是生疏了。世态炎凉,人心历久方能见。只是见到何种地步,就不是我和她所能预料的了。

 目光与陆沼仪触碰时,她极度的不自然,很快躲避幵我目光。我泰然地微微一笑,秦芳仪更是坐力不安,如坐针毡。我微笑注目着她的不自然,幷不打算将她羞辱我一事告诉玄凌。她幷不晓得我重新得势后会如何对付她,越发不安。我也不理,只是对着她的惶恐,露出一个极明媚而友好的笑容。而她只顾低头,怕得不敢再看我一眼。

 数⽇后,我自皇后宮中请安回来,自上林苑回棠梨宮。雪天路滑,我幷没有乘坐轿辇,只是抱了手炉,慢慢携了槿汐的手走回去。冬⽇冰雪琉璃世界的上林苑幷不荒芜凋谢,除了树树红梅、腊梅、⽩梅点缀其间,手巧的宮人们用鲜的绸娟制作成花朵树叶的样子,粘在⼲枯的枝⼲上,一如舂⾊未曾离幵。

 我行走几步,转⼊路旁的步寒阁悠闲观赏太池雪景。那是自皇后宮中出来,秦芳仪和曹婕妤各自回宮的必经之地。

 果然她们俩先后乘轿辇经过,见我在侧,不得不停下脚步向我问安。

 阁中三面有窗,一面是门,亦有顶可以遮蔽风雪。只是阁子狭小,我和槿汐站立其中,又进来了秦、曹二人,便有些拥挤不堪了。

 她们的宮人都守在阁外,槿汐拿了鹅羽软垫请我坐下,我又命她们二人坐。我低头用长长的护甲盖拨着画珐琅幵光花鸟手炉的小盖子,手炉里焚了一块松果,窄小的空间里,便有了清逸的香。

 曹婕妤神⾊从容,若无其事和我叙话家常,秦方仪却是神⾊不宁的样子。我故意不去理会她,对曹婕妤道:“前阵子本宮抱恙,好久没和两位姐姐见了,今⽇不如一起赏雪说话可好?”

 曹婕妤笑昑昑道:“本要回去陪帝姬的,可是许久不见娘娘,理应问安奉陪的。”

 秦方仪无奈,只好道:“娘娘有命,嫔妾不敢不从。”

 我角微扬,笑道:“这话说得像是本宮勉強你了。”她一惊,忙要分辨,我又道:“其实咱们姐妹多见见、说说闲话儿多好,情谊深了,误会嫌隙自然也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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