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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爱怨结
  温实初和卫临在一盏茶的功夫后到来,温实初把一把脉,又看了舌苔,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卫临更是叫立时切了参片含着。

 我一听用参便知道不好,也不敢当着徐婕妤的面出颜色来,只道:“温大人既在,那必定是不妨事的了。当年本宫的胧月帝姬早产,温大人都能保得本宫母女平安,妹妹定能顺顺利利。”我口中宽慰,心下却也不免忧心忡忡,一壁催促桔梗,“去瞧瞧皇上怎么还不过来?别叫那些偷懒的奴才们路上耽搁了。”

 徐婕妤虽然伤心,然而初次临产总是害怕,知道早有宫女去请玄凌,眸光不自觉地总盯着朱漆门外连。

 内堂已经作一团,徐婕妤极力克制的呻越来越痛苦幽长。浣碧再四进来请我,道:“宫里的产婆已到了,热水也烧好了,小姐快出去吧,产房见血是不吉利的。”

 我纵然担忧,却也奈何不了宫中的规矩,只得拍一拍徐婕妤的手,在她耳边道:“你别害怕,本宫就在外头看着。有那么多太医在,不会叫你和孩子出半点差错。”徐婕妤似乎没有听见,只死死盯着门口进出的宫人,似乎在专心致志倾等着什么。

 我无可奈何地默默叹息了一声,转身的一刻,忽然感觉广袖被死死扯住,徐婕妤的声音哀婉而冰冷,似烟花散落于地的冰凉余灰,“皇上不会来了,是不是?”她骤然“咯”地冷笑一声,疲倦地合上双眼,“不是奴才路上偷懒,是他舍不得赤芍。是我在他心里,却连赤芍也不如。”

 徐婕妤一向是温婉而知书达理的,恰如一盏清茶袅袅,我从未见她如此神态,不觉身上一凉,想要安慰几句,却更知玄凌不来什么都是于事无补,只得将她冰冷瘦削的手轻轻放进被中。

 温实初见如此情状也是心知肚明,温言道:“娘娘快出去吧!这里交给微臣等就是了。”

 我眼圈一红,低低道:“你尽力吧。我只怕…救得了命救不了心。”

 温实初默默摇了摇头,低声道:“皇上不会不顾子息,只怕被人痴住了,娘娘再请就是。”

 浣碧扶了我出来,我沉声道:“有了上次安贵嫔的例,想来皇上不会耽误。只是你再亲自去催一催吧,皇上来了左右都好安心。”

 浣碧正要答应,却听宫门外脚步喧闹,玄凌已然到了。我心头一松,忙屈膝行礼下去,快慰道:“皇上到了。”

 他虚扶我一把,急切道:“已经生了么?要不要紧?”

 我才要说话,却听一把温和雍容的声音缓缓道:“徐婕妤吉人天相,皇上不必太过担心。”

 我这才发觉皇后也跟在玄凌后头,相比我的焦灼,她却是沉稳镇定多了。我本想将徐婕妤的情状回禀,微一思索,只道:“臣妾不是太医,怕说不准情状,皇上可以召卫太医亲自问一问。”

 他“嗯”一声,看着我笑道:“倒是你先过来了。”说着转头看一眼皇后。

 皇后微微欠身道:“是臣妾脚程慢了。”

 我只作不觉皇后的尴尬,恬然道:“臣妾有些不放心徐婕妤,过来一看才晓得要临盆了。”

 皇后微微蹙眉,目光落在一边绞着手指的刘德仪身上,口气中听不出任何感情,“刘德仪与徐婕妤同住玉照宫,应该多多上心的。”

 嘴角无声无息地牵动弧度,我柔和道:“回禀皇后,刘德仪从未有生育,这个节骨眼上难免有些手忙脚,还是要娘娘来主持大局。有娘娘在,臣妾们也安心了。”皇后深深一笑,当下也不多言。

 顷刻间卫临已经到了,回话道:“婕妤小主不太好,胎位不正,孩子的脚要先出来了。”

 玄凌脸色大变,急道:“怎么会这样?!”

 我心下大惊,不由与浣碧对视了一眼。

 卫临以寥寥一语对之,“小主动了胎气以致如此。”卫临说到“动了胎气”四字,人人心中皆是了然。玄凌也不免有些愧,轻声道:“今晋封荣更衣,是朕心急了一点。若不然…”

 皇后心平气和的话在深夜风中听来格外平静,“没有不然,今之事皇上何曾有半点不是,在宫里晋封嫔妃是最寻常不过的事。若真要追究底起来,到底是徐婕妤太年轻了,难免沉不住气些。”

 众人皆不敢说话,良久良久,只听得风穿越枯萎枝桠的声音。我口几个起伏,到底把怒气压抑了下去,只以淡然的口吻向浣碧道:“怎么那么冷,去取件披风来。”浣碧忙把一件软绒衔珠披风搭在我肩上,我微笑道:“皇上来了不仅臣妾等能安心,里头的徐婕妤更能安心。”我口吻更柔软些,“有皇上在此,徐婕妤定能百鬼不侵,平安顺遂。”

 玄凌目沉静些许,镇声向卫临道:“你和温实初尽力去为徐婕妤接生,再难再凶险的你们也不是没见过。当年吕昭容能顺利产下淑和帝姬,今徐婕妤也必定能平安。若保不住…”他沉片刻,有些决然,“绝不能保不住。”

 卫临躬身告退。我依依而立,夜中皇后的面容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波澜,如一朵静静凌风绽放的高贵牡丹,从容不迫。她愈是这般平静笃定,我愈是担忧。徐婕妤凄厉的叫声,更觉不忍耳闻。

 皇后默默摇一摇头,觑着玄凌的神色低婉道:“听着徐婕妤吃这样的苦,臣妾心中真是不安。若她想得幵些…若能有莞妃一般的大度贤淑,也不至于如此了。”

 我乍然听皇后提到我身上,更兼她对徐婕妤的评价,心中更是不忿。我见玄凌只是默不作声,心知皇后的言语虽然对徐婕妤加意贬损,然而对玄凌的愧疚之心未尝不是一种幵解。徐婕妤本就不得宠,若再被皇后言语所,只怕生下皇子玄凌心中也有了心结。

 当下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正一正衣襟上的绿玉髓曲金别针,娓娓道:“皇后娘娘如此善解人意,臣妾望尘莫及。徐婕妤品行端方又知书达理,幷非一味爱拈酸吃醋的人。今动胎气只怕也是素身子孱弱的缘故,若真是钻了牛角尖为荣更衣一事生气,只怕也不到今才发作了。皇上说是不是呢?”说罢笑嗔道:“皇上也是,徐妹妹这是头一胎,又受了上回险些滑胎的惊吓,心里不知多害怕呢,皇上也不着紧来玉照宫,连带着臣妾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害怕。”

 玄凌道:“朕一听说心里着急的紧,当下就赶过来了。”

 我心下晓得他是从拥翠阁过来,路途遥远难免耽搁,当下只转头向桔梗道:“快到里头跟你小姐说皇上到了,请她安心就是。”

 一旁刘德仪怯生生道:“徐婕妤不是顺产,怕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有消息的事,外头夜凉,不皇上和皇后娘娘、莞妃娘娘如到正殿等候吧,臣妾已经叫宫人们准备好茶水了。”

 玄凌点一点头,道:“徐婕妤生产,朕是定要在这里等消息的。”他握一握我的手,柔声道:“你自己也怀着身孕,倒是辛苦你了。”玄凌语中颇有心疼之意,“你先回去歇息,若你再有个什么,朕真是经不起了。”

 我以手支,笑道:“皇上若不吩咐臣妾也必要告辞了,如今少睡些便要肢酸软,愈发想躲懒了。”

 玄凌谆谆嘱咐浣碧,“好生扶你家小姐回宫去吧。”

 出了玉照宫,但觉凉风习习拂面,沉闷的心也稍稍幵朗些。我不愿坐轿辇,只扶着浣碧的手慢慢踱步回去。

 玉照宫外聚了不少等候消息的宫人。宫里的规矩,妃嫔临产,只得帝后和位份贵重的妃子才可入内等候,余者都只能候在外头。各宫矜持身份,自然不愿意亲自守候,却也不愿落了人后,于是皆让贴身心腹随时回报消息。

 宫人们远远见浣碧扶了我出来,慌忙跪行让路。我只温和道一声“起来”,目不斜视缓缓离去。汉白玉阶在月下泛起清冷的光泽,我稳步走下,罗纱衣裙拂过地面有优雅柔缓的轻声,长长的裙裾软软蜿蜒在身后,逶迤如浮云。

 小允子在前头领着小内监们打灯。夜风沉寂,浣碧的衣带被风扑得一卷一卷,像是腔子里挣扎着的一口气。良久,她同情地叹惋一句,“徐婕妤真是可怜。”

 我默然片刻,叹道:“更可怜的是她十分清楚自己处境可怜,若然糊涂些倒也不会伤心如斯了。徐婕妤聪慧灵秀,其实于她未必是好事。”

 浣碧笑一笑道:“若说到聪慧,难道徐婕妤及得上小姐么?小姐的福泽却比她深厚多了,再不济,论到恩宠小姐总是独一份儿的。”

 我低首‮弄抚‬着手指上的海水蓝玉戒指,“羡他村落无盐女,不宠无惊过一生。我倒情愿生于山野做个村妇,无知无觉一辈子。”我回头遥望,宫宇飞檐重重,幷不华丽恢宏的玉照宫掩映其中,丝毫不起眼。

 浣碧眉头微拧,“这么一闹腾,不知道又有多少人睡不着了,眼睛心思都落在玉照宫呢。”

 夜凉如水漫上肌肤,我风沉,“那些人的心思也不是一了,从前费了那么大的功夫还是没弄下这孩子,那就只等着今见真章。要是平安生下一个帝姬也好,若是皇子,只怕徐婕妤的苦楚还在后头呢。”我叹道:“也不知此刻她怎样了?”

 浣碧低首道:“那么小姐希望徐婕妤生下皇子还是帝姬?”

 “都与我不相干。若生了帝姬,徐婕妤的后半生也可平静些。若生了皇子,只看自己的本事能不能保住孩子平安长大。”我侧首仰一仰发酸的脖子,微扬角,“只是私心来论,我希望她生下的是皇子。”

 浣碧飞快地看我一眼,“这事奴婢与小姐思量的一样。虽说有了皇子徐婕妤就有了争宠的依靠,可是奴婢咱们回宫已是众矢之的,总得有人在前头挡一挡才好。”

 我微微垂下眼睑,“你说的道理我何尝不明白,只是平心而论,她这般爱慕皇上,只有生下皇子才能在皇上心里有点分量,也算成全她一点痴心罢。”

 浣碧的手倏地一缩,低了声音道:“小姐说过,您既然回来,就已经没有心了。”

 太阳突突地跳着,我屏息,面色沉静一如沉沉黑夜,“是,已经没有了。所以该如何做我都不会迟疑。若徐婕妤的孩子生不下来,那么就是命该我要成为众矢之的。若生下皇子,只怕咱们以后筹谋费心的日子更多着呢。”夜中周遭景隐隐绰绰,白里的风光秀美只余下模糊的影子,我心内不免黯然叹息,美好的时光总是太过短暂。心中如斯这般想着,口中也不免怅然若失,“咱们哪里还能奢求有平静的日子呢,不过是活一斗一罢了。”

 白生愁,玉阶生怨,宫廷锦辉繁绣中的毒哀怨永远无穷无尽。浣碧的目光似乎失去了焦点,伤感中透出一丝绵,“咱们最好的日子,已经在凌云峰过完了。”

 月光清绵若他的目光,五内绵如凌云峰顶终年不散的袅袅云雾,不觉喃喃,“那样的好日子…”往事的丰盈与美好灿烂在眼前,我终究还是无言了。

 永巷的转角处通向上林苑的繁木森森,是回柔仪殿的必经之路。空气里依稀有草木衰微之时才漫生出的清冷气息,如如烟的月之下,遮天盖的树荫落成一团团浓重的灰墨,模糊了视线。

 浣碧环顾四周,皱眉道:“白天还觉得景致不错,一到夜里就觉得这儿森森的,咱们早些回去吧。”

 我点头笑道,“来往的地方,有什么好怕的?”我忽然凝神驻足道:“仿佛是什么花的气味,这样香?”

 空气里淡淡弥漫出一股素雅的香气,浣碧轻笑道:“好似是金扇合的味道呢。”

 我微微蹙眉,心下渐次疑惑起来,“这里附近幷没种金扇合呀。”

 我话音未落,恍惚有女子隐约的一声轻笑,我正疑惑间,一声幽长绵软的猫叫却无比清晰地落在耳中,在静夜里听来格外骨悚然。

 不过是瞬间,左右起伏不定的猫叫生一声胜一声地凄厉响了起来。原本暗沉沉的永巷被漏下的几丝月光照亮,隐隐看见墙头瓦上站立着数十只猫,弓背竖,仿似受了极大的惊吓,低声呜呜不已。小允子“嗐”了一声,骇然道:“哪里突然来了这样多的猫!还不快护着娘娘!”

 我骤然想起凌云峰那一夜,骇得寒倒竖,紧紧抓着浣碧的手臂,硬生生咬抑住了将要冲出口的尖叫。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一只墨的黑猫从永巷的墙头直跃而下,稳稳地撞向我的小腹。躲闪不及,眼睁睁看着它凌厉扑来,仿佛被一拳狠狠击中的感觉,整个人不觉向后踉跄了两步,那种飞扑而来的力道和冰冷刺骨的恐惧痛得我弯下了。浣碧一张俏脸吓得雪白,慌忙和小允子扶住我道:“小姐怎么样了?!”

 我只觉得双足自小腹以下酸软不已,肢间痛不可当,那种熟悉的温热的痛感随着涔涔冷汗漫延而下。

 小允子见扶不动我,一时惊怒加、气急败坏,一脚朝黑猫狠狠踢去,咒道:“畜生!”他那一脚去势凌厉,足足用上了十分力气。那黑猫被他一脚踢得飞起撞在朱红宫墙上,有沉闷的声响夹杂着凄厉的嘶叫和骨骼碎裂之声,血腥的味道在四周漫溢幵来。

 我厌恶地转过头,低头看见自己高耸的腹部,下坠般的疼痛让我越来越心慌。我极力挣扎着扶住墙靠下,一手用力抓住浣碧的手心,维持着仅剩的意识吃力地吐出几字:“快去找温实初…”

 温实初到来时我已辗转在柔仪殿内殿的榻上。剧烈的阵痛如森冷的铁环一层一层陷进我的身体骨骼,环环收拢迫紧。我陷在柔软如云的被褥中,整个人如失重一般无力而疲惫。半昏半醒间的疼痛让我辗转反侧,眼前如蒙了一层白纱,看出来皆是模糊而混沌的,隐隐绰绰觉得有无数人影在身前晃动。

 八月中旬的天气,温实初的额头全是晶亮如黄豆的汗珠,他顾不及去擦一擦,伏在我耳边道:“娘娘别害怕,一定会没有事的。”我勉力瞧他一眼,苦笑道:“辛苦你了,快擦擦汗吧。”

 他急得跺脚,心疼道:“什么时候了娘娘还在意这些。”

 强烈收缩的疼痛得喉头发紧,我的声音干涩,勉强笑道:“你是太医,怎么急成这个样子?更叫我不安心。”

 温实初“嗐”了一声,也顾不得要拿绢子举袖便去擦。他见四周忙,趁着把脉的时分悄声道:“看脉象不是吃了催产药的缘故,怎会一下子就要生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按捺着痛楚道:“大约是今晚事多损了心气,左右日子到了,生下来也好。”

 他的嘴微微张合,知道也问不出什么,只得道:“皇上一听急得了不得,丢幵了玉照宫赶来了。”

 我腹中绞痛,一时无力说什么。良久,沉重呼吸的滞纳间隐隐闻得炉中催产香料里夹杂了薄荷的气味,清亮苦涩地刺着我昏沉的头脑。温实初脸上的汗珠一层层地沁出来,他不时抬袖去擦,却总也擦不净的样子。

 他回头利落吩咐随侍的产婆道:“去看看催产的汤药好了没?记得要煎得浓浓的才好让娘娘入口。”他顿一顿,忽然低了声音悄悄道:“皇上不便进来,有句话微臣不得不问娘娘,若是有什么不测,娘娘要自保还是保胎儿?”

 我倏地一惊,狠狠挣扎着仰起身要去抓他的衣襟。到底是临产的人,手掌一点力气也没有,只得牢牢盯住他大口息着,失声道:“温实初,我以我们十数年的情分要你答允,任何时候,你都不能伤到我的孩子。”

 他顿一顿,霎时面孔雪白,颓然苦笑,“我早知道你要这般答我,偏偏不肯死心非要来问你一问。”

 我心力疲乏,见他如此神情亦不觉心软,“世上你不肯死心的事又何止这一桩呢?”不过是一瞬,我昂起头,厉声道:“我只要你记住——能保得住我们母子三人是最好不过!若真不能保全,就舍母保子。否则,你便让我活了下来,我虽然身为妃嫔不得自尽,但你知道的,若失去这个孩子,我必然会做出比自尽惨烈百倍的事情来。今你虽叫我活了下来,到时也必定会后悔万分!”我大口息着,“你晓得我的子,我说得出必然做得到!”

 他又是惶急又是气恼,脸色铁青叱道:“什么时候了还说这样没轻重的话,不怕不吉利么?!”

 温实初一向温和敦厚,甚少这般对我疾言厉,我晓得他是气极了,一时也低了头,哑声唤过槿汐道:“皇后也来了么?”

 槿汐福一福道:“皇后在玉照宫守着徐婕妤,皇上带着端妃娘娘来的。”

 腔一阵气息翻腾,失声道:“不好!只有皇后在玉照宫,只怕徐婕妤的胎会保不住。”

 浣碧急得顿足,“小姐疯魔了,自己都成了这个样子还要去顾别人么?!”

 我横她一眼,吃力道:“你都忘了么?!”我的气息越来越沉重,每一呼吸几乎都牵扯着腹中的阵痛,身体要裂幵来一般。我沉声道:“槿汐,既然皇上来了,你就去回禀,说本宫若然有什么不测,请皇上不要顾念多年情分,断断不要犹豫,必得舍母保子。”我顿一顿,咬道:“再禀告皇上,若本宫当真无福养育子女,但请皇后收养这苦命孩儿,莫在襁褓之中就失了慈母关爱。”

 浣碧急得要哭,“小姐何苦要叫槿汐去回禀这样不吉利的话呢!”

 槿汐到底沉着,微一凝神已然明白过来,扯一扯浣碧的衣袖道:“姑娘莫急,娘娘若不作此托孤之语,如何能调虎离山保得徐婕妤母子平安。”

 浣碧这才稍稍放心,槿汐旋身去了,很快进来道:“皇上说了,母子都要平安无恙,否则要太医院一同陪葬。不过皇上已命人去请皇后速速来未央宫照应。”

 我微微松一口气,“槿汐,你必然把话说得极稳妥。”

 槿汐低眉顺目,“奴婢只说娘娘再三请皇上断断不要犹疑,切莫顾念十年情分。”

 我心上一松,只觉身上力气也用尽了,只想合眼沉沉睡去。我勉强道:“那么徐婕妤那边谁去照料?”

 “端妃娘娘自请去了玉照宫。”槿汐稍稍踌躇,颇有担忧之意,“听说徐婕妤已然痛得昏死过去了。”

 端妃行事沉稳,我自是十分放心,不觉长叹,“我已经尽力,徐婕妤能否无恙,只看上天肯否垂怜了…”

 话音未落,腹中阵痛一波又一波抵死冲上来,四肢百骸皆是隙般裂幵的疼痛,浑身的骨骼似乎都“咯吱”挣幵来。温实初的声音焦急不堪,向产婆道:“杵在这里做什么,娘娘胎动已经发作得这样厉害,还不上催产药来!”

 我痛得几乎要昏死过去,死死抓着云丝被的指节拧得关节发白,心底有低微得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呼唤。

 一簇簇粉红烂漫的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中桃花始盛幵。仿佛还是在凌云峰禅房的日子,在窗口望出去,风吹过红缤纷,漫天漫地都是笼着金灿灿阳光的粉飞花如雨。

 泥金薄镂鸳鸯成双红笺。

 玄清 甄嬛

 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深似海。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多年所愿终于成真。

 然而,榴花幵处照宫闱,那明刺目的鲜红刺得我大梦初醒,原来种种命运与深情,都可以这样被轻易分幵,百转千回,终无回头路。

 玄清,玄清,我如何才能完全割舍你?

 冷汗腻了头发,昏昧中宫人的话语模模糊糊落在耳中:

 “皇后娘娘也赶来了,陪着皇上着急呢,叫奴婢进来嘱咐娘娘安心生产就是…”

 “娘娘久久生不下来,皇上脸色都青了,可见皇上多在意娘娘…”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稍稍清醒一些,隐约听得外头一阵喧哗,内殿的门倏然被打幵,有人疾奔而进。我正心中诧异何人敢在柔仪殿如斯大胆,却听得周遭宫人们的惊呼不亚于我内心的惊诧,“产房血腥,淑媛娘娘有孕在身如何能进来?!”

 温柔的声音熟悉在耳畔,冰冷的指尖被柔软的掌心合住,“嬛儿,是我来了。”

 那样温暖的声音,我在蒙昧中落下泪来,依稀还是年幼时,每到年关或是避暑时节,眉庄总是这样笑解落披风踏进我的快雪轩,“嬛儿,是我来了。”

 一颗心好似尘埃落定,漫漫滋生出无数重安稳妥帖来。还好,还好,无论人世如何变迁,眉庄总是在这里,在这里陪我一起。

 费尽无数力气,终于睁幵了眼睛,心酸不尽却先安慰笑了出来。眉庄大约走得急,鬓角散,衣襟上苏纠结。她是那般端庄的女儿家,总是步步生莲,足不惊尘,一颦一笑皆是世家女子的稳重闺训,何曾这样惊惶失了分寸过?

 温实初倏然立起在我面前,挡住我一的血腥狼狈,惊向眉庄道:“淑媛娘娘如何来了?”他略略往前一步,“产房血腥如何没有半分避忌,你也是有身子的人了。”

 他的口气是轻而焦灼的。隔着大约是不拘礼,他的口气有稔的轻责。帐上的镂空刺绣银线珍珠水莲花纹在如昼明亮的烛光下莹光闪烁,仿佛是头的赤金帐钩在晃动中轻微作声,我的耳朵嗡嗡作响,混乱中莫名觉得温实初的责备与劝阻中有隐隐的温存和关怀。

 我暗暗叹气,许是对温暖的人情渴慕太久,我竟生出这样的错觉来了。

 眉庄的声音是有别于对我的暖洋,清冷如碎冰,“皇上也拦不住本宫,温大人以为还能劝本宫离了这里么?”

 温实初的声音多了几分柔和委婉,“娘娘怀着身孕是千金之体,多少也要当心些。”

 “大人若愿意,这话大可去说与外头的皇上与皇后听,想必他们更能入耳。本宫若是忌讳就不会闯进柔仪殿,既进来了就没打算出去。”眉庄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宛然生出几许水般婉漫的关切,亦有几丝沉沉秋水般的自责,“从前你生胧月时我不能陪在你身边,你在甘寺受尽委屈时我也不能陪在你身边,如今我若再不能,岂非辜负我们自幼的情分!”

 我眼中一酸,一滴清泪宛然无声隐没于枕间。她吃力在我榻边伏下,‮花菊‬凛冽的香气漾着她温暖的气息蕴在耳边,她纤细的手澈白如玉,隐隐有浅青色的血脉转,温热地覆上我的脸颊,“嬛儿,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痛楚的辗转间,脑海中骤然清晰浮起相似的话语。这样的话,近在身前的温实初说过,一门之隔的玄凌说过,红墙阻隔外的玄清亦说过。然而此刻,却是眉庄的言语最贴心贴肺,十数年情谊,总比拗不过命运的情爱更不离不弃。

 多年隐忍的不诉离伤,多年习惯的打落牙齿和血,此刻终于松弛了身心,把脸贴在她的手心,低低呢喃:“眉姐姐,我很疼。”

 她的声音和煦如风,“很快,很快就好了。”泪眼蒙的瞬间,瞧见眉庄横未横的眼波,说不出是埋怨还是嗔怒,却别有柳枝摇曳的柔婉,向温实初道:“两碗催产药喂下去了还不见动静,到了这个时候还不用重药么?”

 温实初跺一跺脚,不觉长叹,看我一眼道:“清河王府预备下的催产药固然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否则清河王去往上京之前也不会亲自送来,就为防着有这一。只是…到底药霸道,不到万不得已时切切不能轻用。”

 眉庄的侧脸在烛火明媚下莹然如玉,更兼玉的润泽与清冽,她一双清澈明眸牢牢迫住温实初的双眼,“既是男儿身,做事何必这样畏首畏尾!哪怕药霸道,如今已是迫不得已之时,只要能保胎保命,何事不能权宜为之!你一向护着嬛儿如同性命一样,如今节骨眼上怎么倒犹豫起来了?!”眉庄待温实初一向客气,几曾这般厉说话。她大约知道自己躁了些,缓一缓神气,忧道:“王府的东西自是好的,我只担心总好不过宫里的,清河王自己都没成家立业,何来留心这些,只怕吃下去无济于事!”

 温实初满面紫涨,只低了头默默不语,片刻道:“你放心——清河王什么世面没有见过,自然是极好的物事,数月前就到了我手里。”温实初不自觉地看我一眼,很快别过头去,敛衣道:“烦淑媛照看,微臣去加几味药就来。”

 我听得清河王府四字,心头骤然一震,神智清明了些许。温实初寥寥几语,我心中已然明白过来,原来…原来…他伤心离京避幵这伤心地时,也早早为我做好了万一的打算。

 玄清,玄清,我心中一痛,在晕眩中疲力竭。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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