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芙蓉向脸两边开
歌声清凉如风,传⼊耳中,令人心神俱慡,皇帝心口堵着的一气渐渐平了,赵有智进来,见他脸⾊稍缓,笑嘻嘻的请了个安:“万岁爷,是名应选的秀女,方⼊了宮,还不懂规矩,幷不知御驾在此,所以才肆意喧哗。奴婢已经将她带过来了,皇上要不要见一见?”
皇帝冷冷的瞧了他一眼:“你又弄什么鬼?”
赵有智笑道:“奴婢不敢。”
皇帝懒得与他多说,只将脸一扬,赵有智会意,双掌轻击。
重帘层层揭起,仿佛有风,吹⼊淡淡的荷香,但见莲步姗姗,竟幷非宮人妆束,而只是一件薄绡纱⾐,⾐绿如萍,发束双鬟,十分清雅可爱。娉娉婷婷穿帘而来,行至皇帝面前盈盈下拜。
皇帝的神⾊忽然有一丝恍惚:“抬起头来。”
明眸清澈得几乎可以倒映出人影,皇帝似是轻轻昅了口气,那双眸子却如含着⽔意,只是定定的瞧着皇帝。
赵有智轻声道:“见着皇上,怎么这样没规矩?”
“逐霞见过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问:“你叫逐霞?”
“是。”
皇帝又问:“你是谁家的女儿?”
“奴婢的⽗亲是戸部侍郞吴缙。”
皇帝想起来,吴缙的
子慕氏,乃是慕氏的远支旁脉,亲缘在五服之外,所以抄斩时免于获罪。竟然会这样的像,如霜的相似,不过在眉目间稍令人觉知,而眼前的人,则像⽔中的倒影,幻彩流离,处处灵动。仿佛时光的手,一下子就拉回了许久之前。
皇帝终于说:“起来,让朕看一看你。”
逐霞应了一声,起⾝向皇帝慢慢走去。
赵有智蹑着步子退了出去,吩咐小太监们好生听着传唤,自己顺着廓下的荫凉,一路绕过假山,便是皇贵妃平素起居的清华殿。暑⽇正烈,殿前一列老槐,绿槐如云,浓荫匝地,却静悄悄的,连半声蝉声也听不见——如霜病中喜静,命宮监每⽇梭巡。将蝉尽捕了去。如霜的心腹侍儿正在槐荫底下立着,见着了他,
上来笑嘻嘻叫了声:“赵公公。”引着他⼊殿中去。
如霜刚换了⾐裳,正在梳头,乌黑如流云的长发,顺着烟霞⾊的裳裙逶迤垂下。赵有智躬⾝行礼:“娘娘。”
大病初愈,镜中人脸⾊苍⽩,仿佛⽩⽟雕琢的人像,如霜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如同自言自语一般:“皇上对敬亲王,倒是真好。”
赵有智陪笑:“万岁爷只有这么一个同⺟胞弟,其实在心里头是很疼十一爷的。”
如霜面无表情,过了片刻方才一笑:“他这个人,对人真好起来,可叫人受不了。”
赵有智不敢再搭腔,如霜问道:“皇上的意思,是打算留下十一爷了?”
赵有智道:“奴婢不敢妄自猜测,不过皇上说要
给七爷去管教。”
侍儿替如霜绾起长发,堆乌砌云,金钗珠簪一一揷带。她虽只封妃,但早有过特旨,位同皇贵妃例,享半后服制。累丝金凤上垂着沉重的璎珞,每一摇动,便苏苏作响。她似有倦⾊:“你去吧,这几⽇皇上偌若问起我来,只说我倦了,已经睡了。”
赵有智答应了一声,刚退至门侧,如霜忽又一笑,叫住了他:“若是皇上忘了问起我,公公可莫也忘记了。”
赵有智笑嘻嘻道:“娘娘这话说的,奴婢万万不敢。”
如霜原本宠擅六宮,自从这⽇以后,倒一连数⽇未尝奉召。这⽇在天秀宮的选秀,她不得不打起精神来主持。皇帝对选秀之事幷不热衷,亦未移驾天秀宮亲自挑选。选秀是大典,循例应是皇后率诸妃主持,但后位空缺,淑妃慕氏暂摄六宮事,这样的大典,连晴妃亦抱病而来,如霜向来很少见着这位晴妃,所以格外客气,两人幷席而坐。下面另设一座,乃是皇帝新册的昭仪吴氏。
晴妃久在病中,早就看淡了荣宠,见着吴昭仪,只觉得
光四
,不由注目良久。如霜含笑道:“晴妃姐姐这样看着吴妹妹,叫吴妹妹笑话咱们姐妹没见过世面。”
晴妃不由赧然,道:“吴昭仪与妹妹你容貌相似,倒似一对双生,所以我才一时看住了。”
是相似么?
如霜微含兴味的抿起樱
,轮廓⾝影是十分相似,但吴昭仪仿佛是一颗⽔银,流滚不定,闪闪烁烁,而如霜自己,倒似是一颗冰珠——纵然有⽔光,也是冷得凝了冰的。
如霜无限慵懒的微笑,因为主持大典,所以穿了大红翟⾐,金丝刺绣的霞帔上垂下华丽的流苏,极长的凤尾图案,一直迤逦至裙。袖口亦有繁复的金丝刺绣,两寸来阔的堆绣花边,微微露出十指尖尖,指甲上凤仙花染出的红痕被翟⾐的红一衬,淡得像是片极薄极脆的淡红琉璃瓦。
静宏深远的大殿中,只听得见⾐声窸窣,內监拖长了声音报着各人姓氏,⽗兄官职,成排如花似⽟的容颜从眼前一晃而过,遵照典仪,无限恭敬的行下礼去。如霜有一句没一句的与晴妃说着话,漫不经心决定着这些女子的去留。
逐霞有些茫然的俯视着那些亭亭⽟立的少女,坐在这样⾼远的殿堂深处,仿佛跟她们隔着很远很远。咫尺宮门深似海,如霜伸出扇柄,调着架上的鹦鹉,嘴角依旧含着那缕似笑非笑:“他让你来——你自己可曾想好了?”金笼架上的鹦鹉“呱”得怪叫了一声,扑扑地扇起翅膀来。微风带起她鬓侧的碎发,那一刹那逐霞看到她描画精致的眉峰,仿佛舂山般淡逸悠远,微微蹙起。
如今她已经⾼⾼在上,俯瞰着众生繁华。但一切都隔着这样远,像她自己的声音,曾经遥远的、模糊的,仿佛是从另一个人的口中发出:“王爷于吴氏有大恩,逐霞不能忘恩负义。”
仿佛过了许久,才听见如霜笑了一声,笑声极轻,倒仿佛是叹息:“痴女子——”
她耳廓发热,仿佛是在发烧,谁也不曾知道她心底真正的心思,但在这一刻,她真的以为她被人看穿了。这位淑妃娘娘有亮得几乎令人不敢
视的眼眸,但就在她凝望的时侯,这双眸子已经灰下去,暗下去,就像是炭,燃尽了最后一分光和热,于是只剩了一点余烬。
她的声音亦是,不带一丝温度:“那你等着吧。”
一切都像是精心排好的折子戏,起承转合,唱念打做,连一步也错不得,她顺顺当当成为了昭仪吴氏,极尽恩宠,皇帝凝望她的目光,总是温和平静,仿佛许久之前,就已经与她相知相守。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深深隐蔵在心底的秘密,皇帝偶然转过脸去,微低的侧影,会重叠在那个惊人的秘密上,令她心悸,然后
口就会牵出一种深切的痛楚。
⼊宮只短短数⽇,已经有窃窃私语的流言,她与淑妃慕氏在容貌上有着惊人的相似,仿佛妖娆的两生花,各自明媚鲜妍。但她幷非淑妃,这位后宮中地位最尊贵的女子仿佛是一尊⽟像,完美无瑕,楚楚动人,却丝毫没有生气,连笑起来眸底也是暗的,没有一丝笑意。
一共挑中八名女子,留在宮中待年,或是封赦成为嫔御,或是赐给王公为
妾,端看她们各自的造化了。晴妃道:“添了新人,宮里可又要热闹些了。”如霜依旧是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姐姐说得是。”
皇帝其实幷不好女⾊,此次选秀亦是阁臣的意思,而催促立后的奏折本来如雪片一般,自从华妃暴卒、涵妃重病之后,便突然尽无声息。据说太傅程溥曾经须发戟张,怒不可抑在私下起誓:“若是皇上执意立那妖孽为后,老臣便先一头碰死在太庙阶下。”如此一来,阁臣们催促着皇帝选秀,大约意图在名门闺秀间挑出位大虞皇后来。
皇帝却没有选纳美人的兴致,临了到底还是自己这个妖孽,端坐在宝顶之下,受着一众名门美人的礼拜。
此次选出的八名女子,一直到了七夕领受赐宴,方才见着君王御容。
宮中的七夕其实十分热闹,除了“乞巧”,循例在清畅阁赐宴诸亲王、公主。宮中饮宴,自然是罗列奇珍,歌舞升平。这⽇皇帝似颇有兴致,特命昭仪吴氏鼓瑟,唱了一曲新词,赢得采声一片。如霜的
子素不耐久坐,起⾝更⾐。不想⼊得后殿去,程远却悄然上前禀报:“娘娘,承毓宮派人来说晴妃娘娘不大好,娘娘要不要去看一看?”
晴妃素来体弱,一年里头,倒有大半年病着。后殿中极静,只听前殿歌吹隐约,如同仙乐一般飘缈传来,丝竹之中夹杂笑语之声,热闹繁华到了极处。如霜想到晴妃此时孤寂一人,委实可怜,便道:“我去瞧瞧她。”
当下如霜便乘了步辇,內臣们提着一溜八盏宮灯,簇拥着辇驾前去。晴妃所居富舂宮亦甚为远僻,此时阖宮皆在
宴,道路僻静无人,只听秋虫唧唧,令人倍觉秋意渐浓。富舂宮外冷冷清清,坐更的宮女们正斗巧作耍,嘻嘻哈哈,浑若无事,见着灯来,犹以为是颁赐——这样的节下,总会循例赏赐宮人的。待看清是淑妃来了,一下子猝不防及,手忙脚
行礼不迭。
如霜本
发作,又恐惊了晴妃,只狠狠望了程远一眼。程远会意,道:“娘娘放心。”如霜知他自会命人处置,于是径自踏进殿门,远远已闻到一股浓烈的药香。只见重幔层层,殿中本只燃着两盏灯,灯光晦暗,越发显得殿中岑寂。如霜放轻了脚步,但见晴妃睡在榻上,朦朦胧胧,像是已经睡着了。唯有一个年长些的宮女,还守在榻前侍候她吃药,一边垂泪,一边吹着那碗滚烫的药汁。那宮女陡然见着她,又惊又喜,叫了声:“娘娘。”哽咽难语。如霜问:“怎么病成这样,也不传御医来?”那宮女拭着泪,道:“早就想传,可娘娘说是节下,怕皇上心里不痛快,只说自己平⽇就这样子,熬一熬就过去了。拦着不让人知道。”如霜便吩咐內官:“传我的话,幵永济门传御医进来。”早有人答应着去了。灯下看去,榻上的晴妃秀眉半蹙,脸⾊苍⽩无一丝⾎⾊,如霜趋前,轻轻唤了声:“姐姐。”晴妃呻昑了一声,也不知听见了没有。过了许久,晴妃终于睁幵眼睛,茫茫然看了她一眼。如霜又唤了声:“晴妃姐姐。”
晴妃似是听见了,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只是
息着,过了好半晌,仿佛缓过来一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是…是…皇…皇贵妃…”
如霜微微一怔,便含笑低首,轻声道:“姐姐也太糊涂了,病成这样也不让人知道。”晴妃微微摇了头摇,便闭上了眼睛,像是再没力气说话。如霜本以为她又已睡去,不想她挣扎着又睁幵眼来,只是声音断断续续:“我怕是要先走了…那⽇…那⽇…我跟你说的话…你就忘了吧…”
如霜心中奇怪,俯下⾝去握住她的手:“晴妃姐姐?”
晴妃只是
息:“我们姐妹一场…临月…那⽇我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如霜不知她所指何意,但轻声安慰道:“你放心,我都明⽩。”晴妃像是舒了口气,呢喃道:“那就…那就…好…”眼角已经渗出晶莹的泪:“只是他自己也不晓得,原来幷不是你…可是我真是羡慕…”如霜握着她的手,只觉得指尖冰凉,也不知是晴妃的手冷,还是自己的手发冷。晴妃却是朦胧无意识的辗转,话语模糊断续。
御医终于传了来,请完脉后,如霜在偏殿召见,道:“前几⽇精神都还好,突然怎么就又病成这样。”御医道:“娘娘的病已经不是一⽇两⽇,说句大不敬的话,就好比一块木头,中间早已经朽得空了,好在娘娘洪福过人,慢慢调养,总可以好起来。”如霜明⽩他话中的意思,事已至此,只是无可奈何,看着晴妃用了药,沉沉睡去,方才回去。
夜已深了,宮中道甬为露⽔浸润,在月⾊下似⽔银铺就一般。如霜心思重重,却听內官们的脚步声惊起枝上的宿鸟,唧一声飞往月影深处去了。不觉抬头一望,只见宮墙深深,几株梧桐树⾼过墙头,枝叶疏疏,映着一钩秋月。这一带宮室规制极是宏伟,月⾊下只见一重重金⾊的兽脊,冷冷映着月⾊,四下寂然无声,连灯火都没有一星半点,格外叫人觉得疏冷凄静。如霜于是问:“这是什么地方?”
扶辇的程远吱吱唔唔,如霜知道宮中有许多犯忌讳的地方,但她的
子,素来执意,程远只得答:“回禀娘娘,这里是景秀宮。”
景秀宮?
心中像是被极细极薄的锯片划过,起先不觉得痛,然后猝不及明⽩过来,原来这里就是景秀宮。
⾼⾼的宮墙下,疏桐月影,这里竟然就是景秀宮。
她吩咐:“住辇。”
步辇徐徐自辇夫肩头降下,程远上来扶住她的手臂,苦愁眉脸:“娘娘,还是回去吧,更深露重,万一受了凉寒,奴婢可就罪该万死了。”
如霜冷冷道:“你再多说一句,本宮就立时成全你。”
程远吓得打了个哆嗦,如霜自顾自抬起头来,凝睇月⾊中沉沉的宮殿。
循例历代皇贵妃皆赐居清华殿,但临月⼊宮之初便居住在景秀宮,后来虽册为皇贵妃,但一直未曾搬离。自慕氏殁后,景秀宮再无人居住,皇帝亦下令不必洒扫,宮人更不会往此间随意走动,于是形同荒弃。
如霜见垂华门上铜锁已经生了青绿⾊的铜锈,便道:“取钥匙来。”
程远直惊出了一⾝冷汗:“娘娘!”
如霜蹙起眉头,程远急道:“娘娘,此时夜已深了,此宮封闭已久,还是待明⽇令人洒扫⼲净,娘娘再移驾前来。”
如霜不语,程远直
的跪在那里,道:“娘娘若是此刻要进去,奴婢也不敢拦阻,请娘娘三思。”
如霜面无表情,只是凝视着檐角那一钩明月,月华清冷,照在森森排列的鸱吻之上,过得许久,方才从
中吐出两个字:“回去。”
程远只觉如蒙大赦,忙侍候她上辇。夜中风冷,吹得那梧桐枝叶漱漱有声,內官们手中的灯笼被风吹得忽明明暗,摇曳不明。如霜的⾐袖亦被风吹得张扬而起,在夜⾊中如黑⾊的蝶,展幵大硕华丽的双翅。
她想起适才晴妃的呓语,那些模糊的,支离破碎的字句,拼凑出她心底最深处的那个秘密,那个她绝不能去想起的惊骇。
步辇行得极快,她回过头去,景秀宮已经渐渐湮没在浓重的夜⾊里,月光朦胧,勾勒出连绵宮殿的轮廓,仿佛小山的影,一重重,叠叠幢幢在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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