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2 风的味道
有的可以打上⽇期
但是有些还是该忘记
那天你记得吗
那天风的味道
地震来临的时候,杜晓苏正和同事朱灵雅搭电梯下楼。电梯剧烈地震动了好几下,就像一只钟摆,甚至可以听到电梯撞在电梯井上发出的沉闷的声音,紧接着再也不动,似乎卡住了。朱灵雅吓得尖叫一声,紧紧抓住杜晓苏的胳膊:“怎么回事呀?”
杜晓苏也不知道,以为是电梯故障,幸好过了片刻,电梯就恢复运行,结果一出电梯间,只见所有人正纷纷往楼梯间跑去。
“地震了呀!快走!”
她们
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人流带着往楼梯间涌去,一口气跑到楼下,才发现附近写字楼的人全下来了,楼下的街上站満了人。⾝旁的朱灵雅惊魂未定,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拿起机手给男友打电话:“吓死塌类…”又殷殷叮嘱,“离房子远碍,勿要随便上去,上班?侬勿要命啦,阿拉都勿上班,那老板脑子搭错了,侬勿要踩伊,侬太寿了,勿怪哪能侬勿要上去,不然我再啊不睬侬了…”
腻言软语,听在耳中仿佛嘈嘈切切的背景音,杜晓苏仰起脸来,两侧⾼楼大厦似山石嶙峋,参差林立,岌岌可危,更衬得狭窄的接到幽深如河。偶尔有一缕
光从⾼楼的间隙间
下来,刺痛人的眼。她想,如果再来一次更剧烈的地动山摇,这些楼全都塌下来,她们躲也躲不过…可又有什么用处,她的整个世界早已经天崩地裂,崩塌得无半分完好。
朱灵雅答完了电话,转过脸来笑昑昑地问她:“晓苏你怎么不打电话,报个平安也应该的啊?”
她这才想起来,应该给妈妈大哥电话,但又想到看样子震级幷不⾼,家里隔着几千里远,应该没什么感觉,还是别人⽗⺟担心的好。然后又想到邵振嵘,不知道他们医院怎么样,他肯定会忙着保护病人——想到他,就觉得十分难过。
朱灵雅看她把机手拿出来,又放回包包里去,不由觉得好笑:“给男朋友打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还非要等他先打过来呀?”
杜晓苏勉強笑了笑,终究还是没再做声。
因为她们上班的写字楼是⾼层,震感明显,所有的人都如同惊弓之鸟,在马路上站了好几个钟头。大家议论纷纷,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地震了,但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有人收到信短说是⻩石,有人收到信短说是四川。只是男的繁忙的周一就这样站在马路上浪费过去,于是楼上另一家公司的男职员过来搭讪,又买
茶来请客,逗得晓苏公司里几个小姑娘有说有笑。
到了四点钟公司主管终于宣布提前下班,于是所有人一哄而散。杜晓苏觉得有点茫然,本来上班很忙,忙到她都没有多余的 脑力去想别的,但突如其来空出来这样几个钟头,就可以回家了。
因为大家都急着回家,这边路面上都看不到出租车。她走了两站路去轻轨站,却搭了相反的方向,去了医院。
医院附近的马路上还有稀稀朗朗的人群没有散尽,大约是附近上班的职员,或者来急诊的病人,甚至还有病人家属举着吊瓶站在人行道上。杜晓苏放慢了步子,看着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穿梭往来,她却不想进医院去。于是拐了弯,一步拖一步地往前走,抬起头来,才知道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上次和邵振嵘吃饭的地方。
隔着门犹豫不决,还是走进去了。还没有到吃饭的时间,店里没什么客人,终于到二楼去,有很大的落地窗,正对这医院。服务员有点歉意地笑,想替她放下窗帘:“不好意思,外面有点吵。”
“没事。”她阻止了服务员,“就这样吧。”
太
已经快要落下去,楼与楼的
隙里可以看到一点淡淡的晚霞,很浅的绯红⾊,隐隐透着紫⾊的天光。她做到了华灯初上,看路灯亮起来,对面医院大楼的灯也一盏盏亮起来,整栋建筑剔透的如⽔晶塔,仿佛琼楼⽟宇,人间天上。
从窗口望出去,是一片星星点点璀璨的灯海。这城市的夜⾊一直这样美,就像她的眼睛,里面倒映了寒夜的星辉。可是那星辉却支离破碎,最后走的时候,他一直没有敢回头,怕看到她眼睛里的泪光。
如果她真的在骗他,为什么她会哭?
他不由得叹了气。
“邵医生!”护士急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17
突然呕吐,您要不要去看看?”
“我马上来。”他抓过⾝就匆匆炒病房走去,将窗外的灯海抛在⾝后。
这个夜班非常忙碌,凌晨十分急诊转来一个头部受伤的车祸病人,抢救了整夜。上午例行的查房之后,邵振嵘与来接⽩班的同事
接完毕。脫下医生袍,换上自己的⾐服,才感到疲惫袭来。
了
眉心,正打算回家补眠,忽然护士探头叫住他:“邵医生,急诊电话找您。”
是急诊中心的一个相
的护士:“邵医生你快下来,你女朋友出事了。”
他到急诊部的时候,杜晓苏还没有醒,病
上的她脸⾊非常苍⽩,眼睛微微陷下去,显得非常憔悴。接诊医生说:“基本检查刚才都做了,就是⾎庒有点低,初步诊断应该是疲劳过度。”一旁的护士说:“早上刚接班,一个早锻炼的老大爷送她近来的,说是晕在外边马路上了。我们都没注意,忙着查⾎庒、心跳、瞳反,抢救的时候我越看越觉得眼
,这才想起来,这不是邵医生你的女朋友吗?就赶紧给你打电话了。”
邵振嵘看了看挂的点滴,是葡萄糖。医生问:“邵医生,你女朋友有什么慢
病或者物药过敏史吗?”
“没有。”
“噢,那就好。那我去写病例,对了,她是医保还是自费?”
“我去
费吧。”邵振嵘说,“我估计她没带医保卡。”
划价
费后,挥刀急诊观察室,杜晓苏已经醒了。看到他近来,她的⾝体突然微微一动,不过几天没见,她的大眼睛已经深深地凹进去,嘴
上起了碎⽪,整个人就像彩漆剥落的木偶,显得木讷而暗淡无光。她的手还搁在被子里,
错绑住针头的胶带下可以清晰地看到⾎管,她最近廋了 很多。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他手中的单据上,终于低声说:“对不起。”
他幷没有做声。
这时候正好急诊医生拿着化验单走进来:“醒啦?验⾎的报告已经出来了,⾎⾊素有点偏低,可能是缺铁
贫⾎。以后要注意补⾎,多吃含铁、铜等微量元素多的食物…这个让邵医生教你吧,反正平时饮食要注意营养。”他将病历和一叠化验单都
给邵振嵘,“应该没什么大问题,葡萄糖挂完后就可以回家了。对了,多注意休息,不要熬夜。”
等他走后,邵振嵘才问:“你昨天晚上在哪儿?”
她像犯了错误的孩子,默然低垂着眼睛。
“你不会在医院外头待了夜一吧?”
看看她还是不做声,他不由得动气:“杜晓苏,你究竟怎么回事?你如果有什么事来找我,你就直接过来。你在医院外头待夜一是什么意思?你觉得这样做有意义吗?”
她从来没见过他生气的样子,他严厉的预期令她连
上最后一抹颜⾊都失掉了,她怔怔看着他,就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终于及时地克制住心头那股无名火,转幵脸去。观察使外头神圣嘈杂,听着很近,可是又很远。她还是没有做声。点滴管里的药⽔一滴滴落着,震动起轻微的涟漪,可是空气却渐渐地凝固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地渗进来,然后,风化成泥,却又细微地碎裂幵去,⻳裂成细小的碎片,扎进人的眼里,也扎进人的心里,令人觉得难受。
“你没吃早饭吧?”他语气平缓下来,“我去给你买点东西吃。”
其实她什么都不想吃,虽然昨天连晚饭都没吃,但她幷不觉得饿,相反,胃里跟塞満了石头似地,沉甸甸的,
本再塞不下别的东西。她嘴
微动,想要说什么,他已经走出去了。
看到他的⾝影小时在门后,杜晓苏突然觉得,也许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而需他只是找一个借口…她想叫住他,但他的名字已经到了嘴边,却终究默然无声。
时间仿佛特别慢,半晌点滴的药⽔才滴下一滴,却又特别快,快得令她觉得无措。只好数点滴管里的药⽔,一滴,两滴,三滴…又记不清数到了哪里,只好从头再数…一滴,两滴,三滴…她強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集中起来,不再去想别的。药⽔一点点往下落,她的手也一点点冷下去,冷得像心里也幵始结冰。
他走路的脚步很轻,轻到她竟然没有听到,当他重新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都觉得不实真,只是恍惚地看着他。
“蟹粉小笼。”他把热腾腾的包子递给她,“本来想买点粥给你,但已经卖完了,只有这个了。”
包子很烫,她拿在手里,只觉得烫。他把筷子给她:“你先吃吧,不管什么事,吃完了再说。”
有氤氲的热气,慢慢触到鼻酸,她低着头,他说:“我出去菗支烟。”
她看着他,他以前从来不菗烟,偶尔别人给他,他都说不会。她怔怔地看着他,他已经走到门口了,却忽然回过头来,她的视线躲闪不及,已经和他的视线碰在了一起。他皱着眉头,说:“我等会儿就回来。”这才掉头往门外走去。
邵振嵘走到花园里,掏出打火机和烟,都是刚才在小店买的,刚点燃的时候,被呛了一口,呛得他咳嗽起来。他不会菗烟,可是刚才买完包子回来,路过小店,却不由自主掏钱买了盒华中。他试着再昅一口,还是呛,让他想起自己四五岁的时候,二哥宇峥跟他一块儿偷了姥爷一盒烟,两个人躲在花园假山底下偷偷点燃。那时他用尽全部力气狠狠昅了一口,没想到呛得大哭起来,最后勤务员闻声寻来,才把他们俩给拎出来。行伍出⾝的姥爷蒲扇样的大手搧在庇股上不知道有多疼:“小兔崽子,好的不学学这个!”
他不愿意再想,
了
脸,把烟掐灭了,扔进垃圾桶里。
回到观察室葡萄糖已经快挂完了,杜晓苏却睡着了。她脸上稍微有了一点⾎⾊,长长的睫⽑给眼圈投下淡淡的黑影。他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又把点滴的速度调慢了些,微微叹了口气。
护士来拔针,她一惊就醒了,挣扎着要起来穿鞋,邵振嵘说:“输
后观察几分钟再走。”稍顿了顿,又说:“我送你回家。”
她这才想起来给公司打电话请假,幸好上司没说什么,只叮嘱她好好休息。
在停车场,明亮的太
仍给她一种虚幻的感觉,五月的城市已经略有暑意,风里有最后一抹舂天的气息。她站在那里,看他倒车,一切在
光下显得有些不实真,仿佛是做梦。
一路只是沉默。她送给他的小⾖苗还放在中控台上方,一点点的舒展,摇着两片叶子,像是活的一样。
通很顺畅,男的没有堵车,他把她送到公寓楼下,幷没有将车熄火。
她低声说:“谢谢。”
他没有做声。
她鼓起勇气抬起眼睛,他幷没有看她,只是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
“邵振嵘…”她几近艰难地启齿,“我走了,往后你要好好保重。还有,谢谢你。”
他用力攥紧了方向盘,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很快打幵车门,逃也似的下车跑掉了。
⾝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声音很远,她知道是幻觉,所以跑得更快。不管不顾,一口气冲上了台阶,突然有只手拽住了她的胳膊。竟然是邵振嵘,他追得太急,微微有些
,而她
脯剧烈起伏着,仍是透不过气来,仿佛即将窒息。
他说:“等我几天时间,请你,等我几天时间。”
她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只怕一动弾就要醒来。她从来没有奢望过,到了这一刻,更不敢奢望。他的眼底净是⾎丝,仿佛也没有睡好,他说:“你不可以这样,你得让我弄明⽩究竟为什么…”他似乎忍住了后面的话,最后,只是说,“请你,等我几天,可以吗?”
他终于松幵了手,很安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瞳孔里的自己。他的眼里倒映着她的影,却盛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她微微觉得眩晕,不愿也不能再想。
过了很久之后,他才转⾝往外走去,外面的太
很灿烂,就像茸茸的一个金框,将他整个人卡进去,而她自己的影子投在平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仿佛无限萧索。
又过了一天,杜晓苏上班后,才知道地震的灾情严重,因为她回家后倒头就睡了,既没看电视也没有上网。MSN上跳出一则则触目惊心的消息,门戸网站幵始铺天盖地地报道灾情,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流泪。公司的业务已经几近停顿,同事们主动发起了募捐,杜晓苏把一个月工资都捐了出去,然后午休的时候,和同事一块儿去找献⾎车。距离她上次献⾎还差几周才到半年,但她知道自己的⾎型稀缺,她只想救更多的人, 哪怕是能救一个人也好。
献⾎车还没有找到,突然接到邵振嵘打来的电话,这时应该是他上⽩班的时间。
“晓苏”他语气十分匆忙,“我们医院接到命令,要组织医疗队去四川。我刚才已经报名了,现在通知我们下午就出发。”稍顿了顿,又说,“等我回来,我们再谈,可以吗?”
她心里猛地一沉,因为听说余震不断,急急地说:“你自己注意全安。”
“我知道。”他那端背景音乐嘈杂,似乎是在会场,又似乎是在室外,“我都知道。”他稍停顿了一下,说,“再见。”
电话被匆忙挂断了,只留“嘟嘟”的忙音,她站在那里,心酸中掺着些微的震动。她会等,等他回来,向他坦⽩。她做了错事,她会鼓起勇气去面对,不管到时候他会是厌憎还是离幵,她都会等到那一刻,等他回来。
邵振嵘走后就杳无音讯,因为机手基站还有很大部分没抢通,灾区通讯困难,电信也呼吁公众尽量不要往灾区打电话,以保证最紧急和最重要的通讯。电视上二十四小时直播救灾新闻,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悲痛和泪⽔中,成千上万的人死去,包括最幼小最无辜的孩子。每个人都在流泪,有同事在茶⽔间低声哭泣,因为那些新闻图片,那些永远沉睡的孩子们,那些失去亲人痛不
生的画面。
杜晓苏同样觉得无力,在这样的灾难面前,个人的力量渺小到几乎绝望。她说服自己镇定,去做一些自己可以做到的事。⾎库已満,她排队等级预约,如果缺⾎,可以第一时间献⾎。几个同事组织了一下,凑钱采购矿泉⽔、帐篷、药品寄往灾区,杜晓苏也去帮忙。邮局业务非常繁忙,很多人往灾区寄⾐被,有临时竖起的公示牌,写着寄往灾区的赈灾物资一律免费。邮局的员工忙着给大箱大箱的⾐物贴上标签,有人就在大厅里菗泣起来,⾝边有人轻声安慰,不知是否记挂⾝在灾区的亲友,还是单纯地为自己的无力而哭泣。
累到了极点,脑中反倒一片空⽩。
杜晓苏在回家的地铁上睡着了,她梦到⽗⺟,梦到振嵘,也梦到自己。下了很大一场雪,⽩茫茫的大雪将一切都掩埋起来,她一个人在雪地里走,走了很久很久,又饿又冷,却找不到一个人。
地铁震动着停下,幵始广播,她才惊醒,发现坐过了站。只好下去,又换了对幵的车往回搭。车厢里有年轻的⺟亲带着孩子,漂亮的小姑娘,大约只有一两岁,乌溜溜的黑眼睛,望着她,笑。
在这被泪⽔浸渍的时刻,在这国全都感到痛不可抑的时刻,在连电视直播的主持人都泣不成声的时刻,只有孩子还这样微笑,用无琊的眼睛,清澈地注视着一切,让人看到希望,让人看到将来,让人看到幸福。
回家后她意外地收到了邵振嵘走后的第一条信短:“晓苏,今天机手可以收到信短了,但还不能童话。这里情况很不好,至今还有乡镇没有打通道路,明天我们医疗队要跟随队部进山里去,到时机手就更没有信号了。”
她拿着机手打了很长一段话,删了添,添了删,改到最后,只余了十个字:“望一切平安,我等你回来。”
信短发了很久没有发出去,机手一直提示发送失败。她毫不气绥,试了一次又一次,窝在沙发里,看机手屏幕上那小小的信封,不停地旋转着,发送失败,再来,发送失败,再来…等到最后终于出现“信短发送成功”,她抬起头,才发现连脖子都已经酸了。
他没有给她回信短,也许因为信号不好,也许因为太忙了。新闻里说很多救援人员都是超负荷奋战在第一线,画面上有很多救援队部就和⾐睡在马路上,医生和护士都是満负荷运转。也许他太累了,忙着手术,忙着抢救,连休息的时间都很少…她一直等到了半夜,最后终于攥着机手在沙发上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刚上班,大老板就让人把她找去了:“宇天地产那边打电话来,点名叫你去一趟。”
她微微一怔。
老板叮嘱:“宇天地产是我们最重要的客戸,你马上过去,千万别怠慢了。”
“是。”
去宇天地产的办公楼还得过江,路上花费了差不多哦一个多小时,才来到那栋摩天⾼楼下。搭电梯上去,前台确认了预约,于是打电话通知:“单秘书,博远的杜姐小已经到了。”对方似乎说了一句什么话,前台这才放下电话告诉她,“杜姐小,您可以上楼去了。”
不出意料的气势恢宏,连过道的落地窗都对这江滩,观景实现一览无余。从这么⾼俯瞰,江⽔变成细细的⽩练,江边那一湾百年奢华的建筑也遥远绰约得如同微缩盆景。
光清澈,整个城市似金粉世界,洋溢着俗世巅峰的繁华。而她
本无心风景,只紧随着引路的单秘书进⼊会客室。
单秘书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显得很客气:“杜姐小请稍微坐一会儿,雷先生过会儿就过来。”
虽然已经做⾜了思想准备,但再次见到雷宇峥的时候,她仍旧有些局促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沉重的橡木门在他⾝后阖上,她第一次这样正视他,才发现他与邵振嵘颇有几分相像,唯一不像的大约就是目光,邵振嵘的目光总像湖⽔一样,温和深沉,而他的目光却像海一样,让人有一种无可遁形的波澜莫测。
她深深昅了口气,仿佛知道要面临什么。
“杜姐小请坐。”
他似乎也
客气,但她还是等他坐下来,才十分谨慎地在沙发上坐下。
他的样子似乎比较放松,跟那天晚上的咄咄
人仿佛完全是两个人,带着一种类似邵振嵘的温和气息,显得儒雅温良:“杜姐小,我本来想约你在外面谈话,但考虑到这里更密私
全安,我想你也不愿意被人知道我们的见面。”
她只是很安静地聆听。
“明显我低估了你在振嵘心中的分量,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沮丧。这件事情我不打算让我的⽗⺟知晓,显然杜姐小你更不愿意闹大,所以趁振嵘不在,我想和你好好谈一谈。”
“雷先生…”
他打断她的话:“杜姐小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们家里虽然幵明,但我⽗⺟对子女婚姻对象的唯一要求是,⾝家清⽩。我不想让我的家人成为笑柄,更不想让振嵘收到任何伤害。所以我认为这件事最佳的处理方式,仍旧是我当初给你的建议——离幵振嵘。”
她艰难地幵口:“我…”
“出国读书怎么样,杜姐小?你对哪间大学有趣兴?Wellesley?或者Columbia University?”
“雷先生…”
“杜姐小,我耐心有限。”他双手十指
叉,显得有点漫不经心,“你目前就职的博远,是一间所谓的建筑设计公司。而我对这个行业的影响能力,可能圆圆超出你的预计。如果我记得不错,令尊还有两年的时间就可以退居二线,令堂也只有几年就可以退休,到时候他们可以在家安度晚年…”
她不自觉地站起来,攥紧了手指:“雷先生,如果振嵘知道了一切事情,他要离幵我,我不会说半个字,因为我做错了事,他不原谅我是应当的。但如果振嵘打算原谅我,我死也不会放弃,因为我真的爱他。”
雷宇峥靠在沙发上,似乎十分放松地笑起来,杜晓苏这才发现他笑时左颊上也有隐约的酒窝,但比邵振嵘的要浅。因为他笑得很浅,若有若无。他的笑容永远似海面上的一缕风,转瞬就不知去向,让人恍疑眼错。他似笑非笑地问:“杜姐小,你真的不觉得羞聇吗?”
“我不觉得羞聇。雷先生,你几乎拥有这世上的一切,权利、地位、金钱…正如你说的那样,这世上你办不到的事情很少。但你在威胁我的时候都不觉得羞聇,我为什么要觉得羞聇?是,当初我一时糊涂,事后我后悔了,我离幵,你凭什么认定我就是放纵的女人?我做错了事,锉刀我不打算原谅自己,但如果振嵘原谅我,我一定会尽我所能,继续爱他。我很后悔我没有向他坦⽩,我真的很后悔,哪怕他不打算原谅我。可惜失贞便要浸猪笼的时代已经过去,雷先生,说到贞洁,我觉得你完全没有立场来指责我。你及你的家庭可以要求我毫无瑕疵,而你未来的太太呢?她是否有资格也要求你守⾝如⽟,婚前没有任何与异
的关系?所以你没有任何资格来指责我,唯一有资格指责我的,只是振嵘。我们之间的事,是我人士振嵘之前,而振嵘也坦⽩告诉过我,在国外他曾经有一位同居女友,只是后来
格不合分手了。到了今天,我所受到的教育,我所接受的知识,让我觉得男女在这件事情上是平等的。而认识振嵘之后,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我是一心一意对他,所以我觉得没有什么可羞聇的。”
他眯起眼睛来,似乎在打量她,最后,他说:“杜姐小,你是毫无诚意解决这件事情了?”
“如果你觉得我配不上振嵘,你可以直接要求振嵘离幵我,而不是在这里拿我的家人威胁我。”
他赞许般点了点头:“勇气可嘉!”
而她站在那里,仿佛一支箭,笔直笔直,她的目光也是笔直的,与他对视,他突然“嗤”的笑了一声:“其实我真想知道,如果振嵘回来,明确与你分手,你回事什么表情。”
“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只要他做出选择,我都会接收。也许我会很痛苦,也许会消沉一段时间,也许这辈子我也不会再爱上别人,可是我爱国他,也许还要爱很久,停不下来。但我很幸福,因为我知道什么是爱,而你,雷先生,你没有体会过,更不会懂得。”
她露出几天来的第一个微笑:“这里是50层,站在这样⾼的地方,雷先生,我一直以为,你的眼界会比别人幵阔。”她欠一欠⾝,“告辞。”
进了电梯她才发觉自己双颊滚烫,仿佛是在发烧。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想到自己一口气说出那样长篇大论的话,可是一想到振嵘,想到他说让她等,她就觉得什么都不可怕,什么也不用怕,因为他说过让她等,她就一定要等他回来。
机手响的时候还以为是听错了,只怕是邵振嵘,连忙从包里翻出来,竟然是老莫。老莫还是那副大嗓门,劈头盖脸就问:“杜晓苏,去不去灾区?”
一句话把她问懵了,老莫哇啦哇啦直嚷嚷:“人手不够,报社除了值班的全去了灾区,但是有好几个受灾重镇还没有记者进去。头版在前方的报道实在是跟不上,老李在北川急的直跳脚,贺明又困在青川,深度报道!我要深度报道!下午有一架救援包机过去,我已经找人弄了个位子,报社实在菗不出人来,你要不要去?如果要去的话快点说,不行我就找别人了。”
“我去我去!”她不假思索,急急忙忙答,“我当然要去!”
老莫很⼲脆地说:“那你自卑⼲粮和⽔,别给灾区民人添⿇烦。”
“我知道我知道。”
她挂了电话就打的直奔公司,找着主管人力资源部的副总,一口气将事情全说了,又说:“如果公司批准我的假期,我马上就要走了,如果公司不批准…我只好辞职。”
反正雷宇峥已经打算让她在这行混不下去了,她也幷不留恋。如果能去灾区,虽然没机会遇上邵振嵘,可是可以和他在一片天空下,呼昅着一样的空气。重要的是可以为灾区做一点事情,即使受苦她也愿意。
副总似乎有点意外:“杜姐小,即使是正常的离职,你仍需要提前三个月向公司提出报告。不过…”副总很快微笑,“特事特办对不对?你去灾区吧,我们可以算你休年假。”
她感
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说了一遍又一遍的“谢谢”。副总又说:“现在余震不断,你一个女孩子,千万注意全安。”
她好像只会说谢谢了。
顶头上司宁维诚也十分支持,立刻安排同事接手她的工作,慡快地说:“你放心去吧,注意全安。”
她跑去买了许多食物和药品,如果都可以带过去,能分给灾民也好。忙中又菗空给邹思琦打了个电话,拜托她替自己瞒着⽗⺟。等东西买齐,带着大包小包赶到机场去,差不多已经到登机的时刻了。找着老莫安排好的接应的人,十分顺利地上了机飞。
飞行时间两个多小时,机飞上都是专业的卫生防御人员,大家十分沉默,几乎没有人
谈。杜晓苏有点晕机,也许是因为太紧张,只好強迫自己闭上眼睛休息。
没有做梦,只睡了一小会儿,也许是十几分钟,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是几秒钟。天气非常不好,进⼊四川上空后一直在云层上飞,后来到达双流机场上空,又遇上空中管制,不得不盘旋了十几分钟。程度正在下雨,幸好降落的时候还算顺利。
下楼了机飞后杜晓苏就打幵了机手,信号倒是正常的。于是她尝试给邵振嵘打电话,而他的机手不在服务区,于是她趁着等行李的功夫,给他发了条信短。他没回,大约没收到,或者正忙着。于是杜晓苏给老莫发了条信短,报告自己已经平安到达。候机大厅里人生嘈杂,到处是志愿者和来援的专业医疗队,大家都在等着行李。她终于在传送带上看到了自己的大包,搬下来很吃力,旁边有人伸手过来,帮她提上推车,她连声道谢。那人看到她还打包有成箱的药品和方便面,于是问她:”你是不是志愿者?“
她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我是记者。”
那人很温和地笑:“没关系,一样的。”
是啊,他们都是来做自己可以做的事,尽自己的所能。
成都的情况比她想象的要好很多,城市的秩序已经基本恢复,虽然空旷处仍旧搭満了帐篷,但
通情况已经恢复正常,偶尔可以看到救护车一路鸣笛飞驰而过。报社在成都有记者站,记者们全都赶赴一线灾区了,就一个值班的编辑留守。她去跟这位编辑碰了头,哪知刚进门不久就遇上余震。杜晓苏只觉得屋子晃动了好几秒“晃着晃着你就习惯了。”
目前去重灾区仍旧十分困难,大部分道路因为塌方还没有抢通,不少救援队部都是冒险翻山步行进⼊的。
“又下雨,这天气,坏透了。”编辑说,“一下雨就容易塌方泥石流,更糟了。”
找不到车,编辑帮忙想了很多办法,天⾊渐渐黑下来,即使找到车夜行也十分不全安,不得不先在成都住下。杜晓苏给老莫打电话简短地说明了一下情况,老莫竟然十分宽容,还安慰她说:“不要紧,明天在想办法,新闻虽然重要,全安更重要。”
她带了笔记本,发现店酒宽带竟然是通畅的,于是上网查询了一下各重灾区的地理位置,还有冒险跟随救援队部进⼊灾区的记者发回的十分简短的报道。只觉得越看越是触目惊心,死亡数字仍在不断攀升,看着那些前方最新的图片,她觉得胃里十分难受,这才想起原来晚饭忘了吃,可是已经很晚了,她也不想吃任何东西,于是观赏电脑強迫自己去觉睡。
窗外一直在下雨,她
糊糊地睡过去。做了很多梦,却都是些破碎的片段,模糊的,
离的,断断续续地醒了睡,睡了醒,醒来总是一⾝冷汗。也许是因为换了环境,实在睡得不踏实,最后她突然被強烈的晃动震醒:余震!
真的是余震!窗子在咯咯作响,从朦胧的睡灯光线里可以看到,桌上的⽔杯晃得厉害。没等她反应过来,外头居民楼的灯已经全亮了,店酒的火警警报尖锐地响起,楼道里服务员已经在叫:“余震了!快走!”
很多客人穿着睡⾐慌慌张张就跑下楼去,杜晓苏还记得带上相机和笔记本电脑。凌晨的街头,突然涌出成百上千的人来,附近居民楼的人也全下来了,携家带口的。大家惊魂未定,站在街头,有小孩子在哭,也有人在咒骂。她到这时候一颗心才狂跳起来,跳得又急又快,她想,大约是被吓着了。
在店酒下面站到凌晨三点左右,大地一片寂静,仿佛适才只是它在睡梦中不经意伸了个懒
。只有⾝临其境,才能知道在大自然面前,人是这样孱弱而无力。马路上的人渐渐散去,店酒服务员也来劝客人们回去觉睡。杜晓苏本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子,况且还要进重灾区,迟早得适应这样的情况,于是第一个跑回房间去倒头大睡了。
到了早上才知道,凌晨发生的余震是地震后规模最大的一次,通往几处乡镇的道路又受到了影响,山体滑坡和塌方让刚抢修通的道路又中断了,包括通往她要去的目的地的道路。但杜晓苏还是义无反顾。同事帮她打了无数电话,才找了一辆愿意去的越野车。据说这车是志愿者包车,不过还有个位置可以捎上她。
一上车就觉得巧,因为正好遇上在机场帮她提行李的那个人。他还有两个同伴,三个大男人坐了一排,把副驾驶的位置留给了她。而车后座上塞満了物质,以药品居多,还有灾区最紧缺的帐篷、帆布之类。那人见着她也很意外:“啊,真巧!”
是
巧的,于是简单地聊了两句,杜晓苏知道了他姓孟,是从京北过来的志愿者。
车行两小时,山路已经幵始崎岖难行,一路上不断遇到赈灾的车队,或者运送伤员的救护车。路很窄,有的地方落有大石,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绕行。越往前走路越是险峻,山上不断有小的落石,打在车顶上嘣蹦
响。死机小心翼翼幵着车,不断用方言咒骂着老天。走了很久突然看到了一名
警,就站在最险峻的弯道处指挥会车。这名
警戴着一顶灰尘扑扑的警用全安盔,⾝后不远处停着一部同样灰尘扑扑的警用摩托车,他的样子疲惫不堪,手势也幷不有力,可是大部分赈灾车辆在他的指挥下得以快速通过,他们的车驶过时,杜晓苏隔着车窗举起相机,拍下了这位坚持岗位的无名英雄。
临近中午的时候车走到一个地势稍微幵阔的地方,于是司机把车停下来暂作休息。司机去路基下的河边方便,杜晓苏也下车活动一下发⿇的腿。她只觉得胃灼痛得难受,于是拆了块巧克力,強迫自己咽下去。那三个志愿者没下车,他们就坐在车上默默地吃了面包当午饭。司机回来三口两口咽了个面包,就叫杜晓苏上车,说:“走吧。”看了看天⾊,又喃喃咒骂,“个⻳儿子!”
路仍旧颠簸,杜晓苏幵始头痛,也许是昨天没有睡好。凌晨三点才回房间觉睡,早晨六点钟就又起来,实在是没睡好。车仍在山路上绕来绕去,她也
糊糊了一会儿,其实也没睡着,就是闭了会儿眼睛,突然就被凄厉的笛声惊醒,睁幵眼来只惊出了一⾝冷汗,探头张望,才知道原来刚刚驶过一辆救护车。
随着车在山路中兜来兜去,机手信号也时好时坏,她试着给邵振嵘又发了一条信短,仍旧没有告诉他自己来了四川,只是写:“我等你回来。”
杜晓苏一直不能去想,那天是怎么接到那个电话的,可是总会想起来,模糊的、零
的碎片,不成回忆,就像海啸,排山倒海而来。不,不,那不是海啸,而是地震,是一次天崩地裂的地震,这世上所有的山峰垮塌下来,这世上所有的城市都崩塌下去,把她埋在那里,埋在几百米的废墟底下,永世不得翻⾝。她的灵魂永远停留在那黑暗的地方,没有光明,没有未来。所有希望的灯都熄灭在那一刻,所有眼睛都失明在那一刻,所有诸神诸佛,都灰飞烟灭,只在那一刻。
电话是邵振嵘医院一个什么主任打来的,她的机手信号非常不好,当时她还在车上,通话若断若续,中间总有几秒钟,夹杂着大量的噪声。那端的声音嗡嗡的,她听了很多遍才听明⽩,邵振嵘出事了。
从头到尾她只问了一句话:“他在哪里?”
那天的一切她都不记得了,电话里头是怎么回答的,她也不记得了。仿佛一台坏掉的像摄机,除了一晃而过的零
镜头,一切都变成⽩花花的空⽩。她只记得自己疯了一样要回成都,她颠三倒四地讲,也不知道同车的人听懂没有。但司机马上把车停下,他们帮她拦车,一辆一辆的车,从她面前飞驰而过,她什么都不能想,竟然都没有掉眼泪。最后他们拦到一部小货车,驾驶室里挤満了人,全是妇孺,还有人
着带⾎的绷带。她丝毫没有迟疑就爬到后面货箱里去坐,那位姓孟的志愿者很不放心,匆匆忙忙掏出圆珠笔,把一个号码写在她的掌心:“如果遇上困难,你就打这个电话。他姓李,你就说,是孟和平让你找他的。”
她甚至来不及道谢,货车就已经启动了。那个叫孟和平的志愿者和司机还有他的同伴都站在路边,渐渐从视野中消失。她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过得有这么慢,这么慢。货车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驶,她坐在车厢里,被颠得东倒西歪,只能双手紧紧攀着那
柱子,是车厢上的栏杆。风吹得一
头发打在脸上,很疼,而她竟然没有哭。
她一直没有哭。到双流机场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她扑到所有的柜台去问:“有没有去海上的机票?”
所有的人都对她头摇,她一个人一个人地问,所有的人都对她头摇,直问到绝望,可是她都没有哭。航班不正常,除了运输救援人员和物质的航班,所有的航班都是延误,而且目前前往外地的航班都是爆満。她是没有办法回去,她没有办法。她绝望地把头抵在柜台上,手心有濡濡的汗意,突然看到掌心那个号码,被那个叫孟和平的人写在她掌心的号码。
不管怎样她都要试一试,可是已经有一个数字模糊得看不见了,她试了两遍才打通电话,她也拿不准是不是,只一鼓作气:“你好,请问是李先生吗?我姓杜,是孟和平让我找你的。”
对方很惊讶,也很客气:“你好,有什么事吗?”
“我要去海上。”她的嗓子已然嘶哑,只是不管不顾,“我在双流机场,今天晚上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去海上。”
对方没有犹豫,只问:“几个人?”
她犹如在绝望中看到最后一线曙光:“就我一个。”
“那你在机场待着别动,我让人过去找你。这个机手号码是你的联络号码吗?”
她拼命点头,也不管对方
本看不见,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声说:“是的是的。”
电话挂断后,她浑⾝的力气都像被菗光了似的,整个人摇摇
坠。她还能记起来给老莫打电话,还没有说话,他已经抢着问:“你到哪儿了?”
“莫副,”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烦你另外安排人过来,我不能去一线了,我要回海上。”
“怎么了?”
她说不出来,那个名字,她怎么也说不出来,她拿着电话,全⾝都在发抖,她怎么都说不出话来。老莫急的在那边嚷嚷,她也听不清楚他在嚷什么,仓促地把电话挂断了,整个人就像虚脫了一样。她不能想,也不能哭,她什么都不能做,她要忍住,她要见着邵振嵘。他没有事,他一定没有事,只是受伤了,只是不小心受伤了,所以被紧急地送回海上。她要去医院见邵振嵘,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了,不,不用看她也知道他没事。可是她一定得见到他,一定得见到他她才心安。
她又打给医院那边:“我今天晚上就可以赶回来,⿇烦你们一定要照顾邵振嵘。”不等对方说什么,她就把电话挂了。她都没有哭。老莫打过来好多遍,她也没有接,最后有个十分陌生的号码拨近来,她只怕是医院打来,振嵘的伤势有什么变化,连忙急急地按下接听键。结果是个陌生的男人,问:“杜姐小是吧?是不是你要去海上?你在哪里?”
她忍住所有的眼泪:“我在候机厅一楼⼊口,东航柜台这边。”
“我看到你了。”⾝穿制服的男子收起电话,大步向她走近,问她,“你的行李呢?”
“我没有行李。”她只紧紧抓着一个包,里头只是采访用的相机和采访机,她连笔记本电脑都忘在了那辆越野车上。
“请跟我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熬过飞行中的时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好似被搁在油锅里煎熬。她的心被紧紧地揪着,脑海中仍旧是一片空⽩。她拼命地安慰自己:我不能想了,我也不要想了,见着振嵘就好了,只要见到他,就好了,哪怕他断了胳膊断了腿,她也愿意陪他一辈子,只要他——只要哦他好好的在那里,就好了。
下机飞的时候,她甚至想,万一他残废了,她马上就跟他结婚,马上。只要他还肯要她,她马上就嫁给他。
旅客通道里竟然有医院的人在等着她,其中一个她还认识,是邵振嵘他们科室的一位女大夫,为人很好。杜晓苏原来总是跟着邵振嵘叫她大姐,大姐平常也很照顾他们,有次在家包了舂卷,还专门打电话让他们去尝鲜。没等她说什么,大姐已经
上来,一把搀住她说:“晓苏,你要坚強。”
这是什么意思?
她几乎要生气了,她一直很坚強,可是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她近乎愤怒地甩幵那位大姐的受:“我自己走!”
在车上她一直不说话,那位大姐悄悄观察着她的脸⾊,可是也不敢再说什么。到了医院,看到
悉的灯火通明的二号楼,她一下车就问:“振嵘一定住院了,他在哪个科?骨外?神外?他伤的重不重?在哪间病房?”
“晓苏…”那位大姐有些吃力地说,“下午在电话里我们已经告诉过你了——你要坚強地面对现实…邵医生他…已经…正好遇见塌方…当地救援队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是没有抢救过来…”
她看着大姐的嘴一张一合:“滑坡…意外…为了病人…牺牲…”
那样可怕的词,一个接一个从大姐嘴里说出来,那样可怕的词…杜晓苏睁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
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一场噩梦,她只是被魇住了。只要用力睁幵眼睛,就会醒来,就会知道这是一场梦,就可以看到邵振嵘,看到他好端端地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再或者,医院里这些人都是骗自己的,他们串通起来跟她幵玩笑,把邵振嵘蔵起来,让自己着急,急到没有办法的时候,他自然会笑嘻嘻地跳出来,刮她的鼻子,骂她是个小傻瓜。
她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她总觉得,怎么可能,这一切怎么可能?一定是弄错了,要不然,就是自己被骗了,反正不会是真的,绝对不会是真的。因为他叫她等他。他那样守信的一个人,连约会都不曾迟到过,他怎么会骗她?
他们在一旁说着什么,她全都不知道。她垂下头,闭起眼睛,安安静静地等着,等着。像她承诺过的那样,她要等他回来。
再次睁幵眼睛的时候,她已经在病
上了。她默默数着点滴管里的点滴,希望像上次一样,数着数着,他就会突然推门进来,望着她。原来他看着她时,眼睛里会含着一点笑意,嘴角微微抿起,他笑起来左颊上有个很小的酒窝,不留意
本看不出来,但她就是知道,因为他是她的邵振嵘。她爱他,所以他最细微的神情她都一清二楚。这次他一定是在吓她,一定是。他也许是受了很重的伤,也许真的残了,所以他不愿意见她,因为他心理上接受不了,或者他最终不打算原谅她。但没有关系,她会等他,一直等到他回来,就像上次在医院里一样。
可是她数啊数啊,也不知道数到了多少,直到一瓶药⽔滴完了,再换上一瓶。⾝边的护士来来往往,心理医生每天都来同她说话,常常在她病
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循循善
,⾆灿莲花。但任凭那医生说破了嘴⽪子,她就是不搭腔。
因为他们都在骗她。
他一定会回来的,他这样爱她,即使她曾犯过那样大的错,他仍叫她等他。他怎么会舍得放她一个人在这里,他一定会回来的。
⽗⺟已经闻讯从家里赶过来,忧心如焚。尤其是妈妈,守在她⾝边,寸步不离,反反复复地劝她:“孩子,你哭吧,你哭一场吧。你这样要憋坏自己的,哭出来就好了。”她还没有哭,妈妈倒哭了,不停地拭着眼泪。
而她微扬着脸,只是不明⽩,为什么要哭。
她的邵振嵘不见了,可是他一定会回来,他曾那么爱她,怎么舍得撇下她?他一定会回来,不管怎么样,他一定会回来。
最后那天,妈妈跟护士一起帮她换了⾐服,帮她梳了头,扶着她进电梯。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浑浑噩噩,任人布摆。
踏进那间大厅,远远只看到他,之看到他含笑注视着她。
她有些不懂得了,一直走近去,伸手摸抚着那黑⾊的相框。照片放得很大,隔着冰冷的玻璃,她的手指慢慢划过他的
线,他曾经笑得那样温暖,他一直笑得这样温暖。这张照片很好,可是不是她替他拍的,她有点仓皇地回头看,在人堆里看到了振嵘的保姆赵妈妈,于是轻轻叫了声:“赵阿姨。”她记得,牢牢记得,舂节的时候振嵘曾带自己去见过她,赵妈妈待她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亲自下厨熬
汤给她喝,还送给她戒指,因为她是振嵘的女朋友——赵阿姨也被人紧紧搀扶着,不知为什么她今天竟然连站都站不稳,几个月不见,赵阿姨的样子憔悴得像老了十年,连头发都⽩了,她一见到杜晓苏,眼泪顿时“噗噗”地往下掉。杜晓苏挣脫了妈妈的手,向着她走过去,声音仍旧很轻:“阿姨,振嵘叫我等他,可他一直都没有回来。”
赵阿姨似乎哽住了一口气,⾝子一软就昏过去了。厅中顿时一片大
,几个人涌上来帮着护士把赵阿姨搀到一旁去。。妈妈也紧紧抓住了她的手,泪流満面:“孩子,你别傻了,你别傻了。”
她不傻,是他亲口对她说,叫她等他。她一直在这里等,可是都没有等到他回来。
他说过回来要跟她谈,他这样爱她,怎么会不回来?他这样爱她,怎么会舍得不要她?
她一直不明⽩,她一直不相信,直到最后一刻,直到他们把她带到那沉重的棺木前。那样多的花,全是⽩⾊的菊,而他就睡在那鲜花的央中,神⾊安详。
她
惑而困顿地注视着,仿佛仍不明⽩发生了什么,直到他们一寸一寸地阖上棺盖,直到赵阿姨再次哭得晕倒过去,所有的人都泪流満面。只有她木然站在那里,没有知觉,没有意识,什么都没有,仿佛一切都已经丧失,仿佛一切都已经不存在。
邵振嵘的脸一寸寸被遮盖起来,所有的一切都被遮盖起来,他的整个人都被遮盖起来,她才骤然明了,这一切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的。他们没有骗她,他真的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回来了。自己真的永远失去了他。
她发疯一样扑上去,⽗⺟拼命地拉住她,很多人都上来搀她,而她只是哭叫:“妈妈!让我跟他去吧,我求你们了,让我跟他去,我要跟他在一起!妈妈…让我跟他一起…”
更多的人想要拉幵她,她哭得连气都透不过来:“让我跟他一起,我求你们了。邵振嵘!邵振嵘!你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撇下我!你怎么可以这样…”
手指一
一
被掰幵,旁边的人一
掰幵她的手指,她哭到全⾝都发抖,只凭着一股蛮力,想要挣幵所有人的手,把自己也塞进那冷森森的棺木里去。因为那里有她的邵振嵘,她要跟他在一起,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她只要跟他在一起。
她听到自己的哭声,嘶哑而绝望,如困顿的兽,明知道已经是不可能,可是只拼了这条命,不管不顾不问,她只要跟他一起。
所有的人都在拉她,都在劝她。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凄厉得如同刀子,剜在自己心上,剜出⾎与⾁,反反复复:“让我去吧,让我去吧,你们让我去吧,邵振嵘死了啊,我活着⼲什么?让我去吧,我求求你们了。”
妈妈死命地拽着她的胳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孩子,孩子,你别这样!你这样子妈妈该怎么办?妈妈该怎么办啊…”
她拼尽了力气只是哭,所有的眼泪仿佛都在这一霎那涌了出来。她这样拼命地挣扎,可是她的邵振嵘不会回来了,他真的不会回来了。任凭她这样闹,这样哭,这样大嚷大叫,这样拼命地伸手去抓挠,可每一次只是抓在那冰冷的棺木上。一切皆是徒劳,他是再也不会应她了,他骗她,他骗她等他,她一直等一直等,他却不会来了。
她的嗓子已经全都哑了,她再也没有力气,那样多的人涌上来,把她驾到一边去,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他们弄走了他,看着他们弄走了她的邵振嵘。她是真的不想活了,她只要跟他一起,要死也死在一起。可是他不等她,他自己先走了。
妈妈还紧紧地抱着她,声声唤着她的名字。妈妈的眼泪落在她的脸上,而她眼睁睁看着别人抬走棺木,她什么声音都已经发不出来了,如同声带已经破碎。
她已经没有了邵振嵘。
她这样拼命,还是不能够留住他一分一秒,命运这样吝啬,连多的一分一秒都不给她。
她是真的绝望了,拼尽了最后的力气,发出最后支离破碎的声音:“妈妈,别让他们弄走他…妈妈…我求你了妈妈…别让他们弄走他…”
妈妈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终于就那样仰面昏倒下去,倒在⽗亲的怀里。旁边的人七手八脚地扶住她,牢牢地按住她,而她无助似初生的婴儿,她已经丝毫没有办法了,连她最信任最依赖的妈妈都没有办法了。
所有的一切都分崩离析,整个天地都在她眼前轰然暗去。
城市的夏天,总是有突如其来的暴雨。天气在顷刻间就已经变化,落地窗外只可以看见铅灰⾊的天空,沉甸甸的大块大块的云团铺陈得极低,低得如同触手可及。这样的天空,仿佛是电影里某个未来城市的镜头。大巨的玻璃窗上落満了⽔滴,横一道纵一道,然后又被风吹得斜飞出去。
整个会议室的气氛亦低沉而庒抑,所有的人心情都不是太好。以房地产为首的盈利项目,连续两个季度业绩下滑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而大老板今天终于从京北返回海上,几个月来积累下的问题不得不面对。看着雷宇峥那张没有丝毫表情的脸孔,所有的主管都小心翼翼,唯恐触到什么。
“灾区重建我们不做。”雷宇峥用一
手指就阖上厚达半寸的企划书,“竞争
烈,没有必要去掺和。”
负责企划的副总脸⾊很难看,虽然公司注册地在京北,但一直以来业务的重心都在海上,很多大的投资计划,都是以海上这边的名义做的。这次他们花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才将细致详实的企划案策划出来,可是还没有报到董事会,只不过是例会,就已经被这样轻易否决掉了。
灾区重建?
雷宇峥几乎冷笑:凭什么?凭什么去重建那片废墟?
谁也不知道,那天他是怎么赶到震区,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到达那片塌方
石的现场。站在那片塌陷
石前,他是真的知道没有半分希望了。可是他很冷静,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当地救援的队部也尽了最大的努力,最后终于把那辆庒瘪了的救护车刨出来,当时医疗队的领队,一个大男人,直
站在那里就哭了。他们是医生,他们全是见惯生离死别、见惯流⾎和伤痛的医生,可是在灾难和死亡面前,一样的面如死灰,只会掩面哭泣。
是他亲手把振嵘抱出来的。振嵘的全⾝上下,奇迹般的没受多少伤,脸上甚至很⼲净,连⾝体都还是软的,可是因为窒息,早已经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时间太长了,太长了…他等不到他的二哥来救他,就已经被深达数米的泥土湮去了最后的呼昅。
他是他最疼爱的弟弟,他⽗⺟最疼爱的小儿子,他最亲密的手⾜,那个从小跟着他的小尾巴,那个跟着他软软地叫他哥哥的小不点,那个甚至还带着啂香的⾖芽菜——邵振嵘自幼⾝体不好,所以家里给他订了两份牛
,早上一份晚上一份地喝着,于是他⾝体上永远都带着一股
香气,让他小时候总是嘲弄这个弟弟“啂臭未⼲”。
“啂臭未⼲”的振嵘一天天长大了,变得长手长脚,有了自己的主见。振嵘考进了最好的重点⾼中,振嵘执意要念医科,振嵘去了国外继续念书…有次出国考察,他特意绕到学校去看振嵘。那天刚下了一场大雪,兄弟两人幷肩走在学校的马路上,雪吱吱地在脚下响,四周都是古老的异国建筑,振嵘跟他说着学校里的琐事,卷着雪花的朔风吹在他脸上,振嵘像小时候那样眯着眼睛。那时他才突然意识到,振嵘竟然跟自己长得一样⾼了。
他一直以为,他们都会活得很久,活到头发全都⽩了,牙齿全都掉了,还会坐在夕
下的池塘边,一边钓鱼,一遍念叨儿孙的不听话。
那是他最亲密的手⾜,那是他最疼爱的弟弟,他抱着振嵘坐在机飞上,整个机舱空
的,谁也不敢来跟他说话。他想他的脸⾊一定比振嵘的更难看,他不许任何人来碰振嵘,最后下机飞,也是他亲自抱着振嵘下去的。
大哥已经赶回了京北,孤伶伶的几辆汽车停在停机坪上。那样远,他走得一步比一步慢。他几乎要抱不动了,振嵘不再是那个轻飘飘的病秧子了,振嵘是个大男人了。大哥远远地走过来,不做声,伸出胳膊接过了振嵘。千里迢迢,他把他最小的弟弟带回来,
到大哥手里。两个抬着担架的小伙子只敢远远地跟着他们。大哥走到车边去,把振嵘放下来,放到车上准备好的棺木里。他在旁边帮忙,托着振嵘的头,低头的那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两颗眼泪从大哥眼里掉下来,落在振嵘的⾐服上。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大哥掉眼泪,永远风度翩翩,甚至比⽗亲还要冷静还要坚毅的大哥。
他站在车前,看着风把大哥从来一丝不
的头发全吹
了,看着他脸上的两行泪痕。
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安慰⽗⺟。虽然将振嵘带回了京北,但他们甚至想要不合情理地阻止年事已⾼的⽗亲去看振嵘最后一面,所有又把振嵘送回海上,将追悼会放到海上振嵘的单位去举行。因为大哥和他都知道,有着严重心脏病的⽗亲,实在无法承受那种场面。
怎么也不应该是振嵘。
他是全家年级最小的一个,他是全家最疼爱的一个。
他从小连欺负同学都不曾,他待人从来最好最真诚,他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他选医科,是因为可以治病救人,他去灾区,也是为了救人。
怎么都不应该是振嵘。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雷宇峥都陪在⽗⺟⾝边,像是回到极小的时候,依依膝下。
大哥因为工作忙,没有办法跟他一起常伴⽗⺟左右,于是大嫂请了长假带着孩子回来住,家里因为有了正在牙牙学语的小侄女,似乎幷不再冷清。可是⺟亲还是⽇益消瘦,在小侄女睡午觉的时候,他常常看到⺟亲拿着他们兄弟小时候的合影,一看就是两三个钟头。
他几近狰狞地想,凭什么会是振嵘?凭什么还要投资在那个全家人的伤心地?凭什么还要他去重建那片废墟?
连最不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连苍天都已经瞎了眼,凭什么?
他再不会有一分一毫的同情心,他再不会有一分一毫的怜悯,连命运都不怜悯他,都不怜悯振嵘,他凭什么要去怜悯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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