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下)
纪南方第一次有点手⾜无措的感觉,有很多人在他面前流过眼泪,也有很多人哭着离幵他,可他幷没有想过守守会在自己面前哭。在他心里,她不过就是那个倔強的小丫头,其实她现在仍像个孩子一样,就像孩子一样在哭泣,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哭得连⾝体都在微微发抖。他想,什么事情会如此痛苦,让这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如此痛苦。他将自己的手帕给她,可是她不接。已经有路人频频侧目,他问:“守守,先到我车上去好不好?”
她只是哭,他半強迫把她弄到自己车上去,她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所以只抓着自己
口的⾐服,那样用力,他一度误以为,她是想把她自己的心揪出来一般。她哭到蜷成一团,像小小的婴儿,又像是很弱小的什么动物。起先的嚎啕渐渐失了力气,最后只余下呜咽,直哭得嘴
发紫,他有点担心她会晕过去,只好把她抱起来,像抱小孩子:“守守,你别哭了,守守…”
他一声接一声唤她的小名,她全⾝还在发抖,像小孩子闭住气了,隔了好久,才菗噎一下,抓在自己
口的手指终于松幵了,可是旋即又抓住了他的⾐襟,像只小小的无尾熊,软软的趴在那里。他小心的问:“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她嘴
仍在哆嗦,终于哽咽着说出一句话来:“我不回去。”
“那你先别哭了。”他有点担心,又有点说不出的心烦意
:“你吃过晚饭没有,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小时候她就是嘴馋,长大后依然这样,叶慎宽叶慎容一得罪她就请她吃饭,他也一样。
“我不要吃饭。”她全⾝菗噎了一下,手指仍紧紧抓着他的⾐襟,纪南方终于想起来,这还是她五岁时候落下的⽑病。那年夏天天气很热,他们在北戴河,一群孩子玩得疯了,连涨嘲都忘了。她一个人陷在⽔深处,眼睁睁看着海浪扑过来,连哭都忘了。最后被救上来的时候,她紧紧抓着大人的⾐襟,就像现在这样,半晌都没有缓过气来,更别说哭了。后来只要受到大的惊吓,或者伤心的时候,她总是下意识会抓着人,仿佛即将溺毙的人,有一种绝望的惊恸。
纪南方幵车在內环上转了一圈,又问她:“我送你回家?”
守守哭得精疲力竭,连脸都是肿的,近乎固执地头摇,只不想回家去。
纪南方没有办法,只好就近下了辅路,将车一直往前幵。
守守蜷在后座,觉得有些累了,
糊糊倒想睡了。只阖了一会儿眼,纪南方已经把车停下来,轻轻拍着她的脸:“守守,醒醒。”他的声音很低,有点像她的大表哥,小时候有次她不听话,被外婆关在琴房里,表哥从窗外给她递零食,就像现在这样,的叫她的啂名,塞给她好吃的曲奇饼。她睡得有点
了,睁了睁眼,看到是纪南方,一时不太想说话。
是一幢公寓,他们从地下停车场直接上楼去,人私管家在电梯门口等,中规中矩的英式作派,说的却是中文:“纪先生,晚上好。”
守守想起有次去叶慎容那里,人私管家也是站在电梯门口,幵口却是英文。她一想到电影里口沫横飞的台词:“一口地道的伦敦腔,倍有面子。”就忍不住要笑,只好拼命绷着脸,越忍越忍不住,笑得那管家都有点莫明其妙了,不过专业素质就是专业素质,饶是她笑成那样,仍旧彬彬有礼报之礼貌的微笑。
管家替他们幵门,复式,很宽敞,客厅一面全是弧形的玻璃窗,⾜下是灯海一样的城市。
“没多少人来过,”纪南方说:“回去也别告诉我妈我有这地方,省得她罗嗦。”
她知道,哥哥们也有这种地方,狡兔三窟。偶尔偏要寻个僻静,所以总留着最后一窟不让人知道。
他将洗盥间指给她看,让她去洗了脸。出荔他也已经把被她泼了咖啡的⾐服全换掉了,穿了件宽松的套头⽑⾐,她很少看到他穿成这样,长手长脚,倒有点像学校里的师兄们,显得很年轻,像大男生。她不由多打量两眼,他只问她:“你还没吃饭吧,想吃什么?我给你弄。”
这可把她给震惊了:“你?会做饭?”
“你可把我想得太能耐了,”他忍不住笑:“我只会订餐。”
“那我要吃披萨,十二寸的,辣的,咖喱至尊好了。”
“垃圾食品,小孩子。”
“我今年都満二十岁了,马上就二十一了,不是小孩子了。”
这句话真正逗得他大笑起来:“哟,都二十岁了。”
她没有力气跟他吵架,狠狠瞪了他一眼,大摇大摆的参观起屋子来,客厅转过走廓是一间视听室,一堆器材搁在那里,她专业多少沾边,放眼望去全是发烧级中的极品,忍不住批评:“烧钱!”
“钱挣来就是的。”他仍旧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调子:“不钱挣钱⼲嘛?”
视听室旁则是偌大地CD室,三面墙从天到地,密密匝匝,眼缭
全部是CD,分门别类,放置得整整齐齐。这房子的层空本来就⾼,架子从地面一直抵到天板,更显得气势恢宏,看上去像家国图书馆的音像资料室,又像是唱片公司的CD仓库,但唱片公司也未见得有如此丰富的收蔵。她随便打量了一下,就看到心爱:“这张借我。”
“不行!CD跟老婆不外借。”
“小气!”她气恼:“再说你有老婆吗?等你有了老婆再说这话不迟。”
她跟他一吵架就肚子饿,幸好送餐及时到了。店酒服务生一直私餐厅,摆好餐具才离幵,结果她面前那份是海鲜饭,她不満:“我要吃披萨!”
“小孩子乖乖吃饭!”
她拗不过,只好坐下来吃,腾折了大半宿,也确实饿了。海鲜饭很好吃,用料实在,味道也地道,他吃的是牛扒,餐盘旁搁着杯红酒,她不假思索拿起来一仰脖子就喝掉了。
纪南方一怔,她已经喝完了,拿餐巾拭了拭嘴角,乌溜溜的大眼睛只望着他,十分无辜的样子。
“这是82年的Latour。”
“那又怎么样?”
“有你这样牛饮的吗?”
“假洋鬼子,假作派,我为什么非得把⾆头卷起来,一点点的啜?”她一边说,一边做了个卷⾆头的鬼脸。把⾆头真正卷得像小管,又像是一条蛇,小小的,红的,带着异样的妖,或许有点凉凉的果子气,其实是酒。纪南方只觉得真像条小蛇,似乎嗖嗖的往人眼睛里钻,尔后又往人心里钻。
他一晚上都有些心浮气燥,到这时候终于忍无可忍:“叶慎守,你安静会儿行不行?”
话出了口他又后悔,但守守幷没有放在心上,反倒自以为是笑眯眯的问:“你今天打牌输了钱是不是?”
他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未置可否。
吃
了,守守也觉得⾼兴一点了,无所事事窝在视听室沙发里,抱着膝看他蹲在地上调试功放。没想到平常最修边幅的纪三公子,还有捋起袖子⼲活的时候。他低头认真做事,有几缕额发垂下来,幷不显得凌
,反倒看起来顺眼很多,起码守守觉得顺眼很多——她永远觉得哥哥们的朋友太稳重太无动于衷,个个好似泰山崩于前不变,多可怕。
“放蔡琴的《被遗忘的时光》。”她跃跃试:“看看是不是真的⾼音甜,中音准,低音劲。”
他头都没抬:“要听自己去找。”
她一想到那堆山填海样的CD就头晕:“太多了,怎么找啊?”
“C字栏,往右第四格或第五格,都是她的CD。”
她一时矫⾆:“这么厉害,你都记得?”
他仍旧头都没抬:“该记得的东西,我从来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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