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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若石?”欧心心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快要哭了。“谢天谢地,你带了电话。”

 “怎么了?”听着她带着浓重鼻音的嗓音,他警觉起来。

 “我出车祸了…”

 “你在哪里?人还好吗?我马上…”他动地说。

 “不是。你别担心,我没什么大碍,可是我想请你帮个忙,秋秋他们现在正忙,其他人没有习惯带‮机手‬,阿泰他们在地下室团练,也收不到讯号…”

 若石没发现他捉住‮机手‬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发⽩。他还没空去思考自己是她“百中选一”的求助对象,他只是为她担心。“你在哪里?”

 电话那头,她似是听出他的忧虑,连忙安抚地说:“若石,你别急。我只受了一点轻伤,人在医院里,可是小凯要放学了,他今天上半天课。若石,拜托你去帮我接他回家好吗?”

 “好。”他答应道。听出她话中的安抚之意,他这才注意到,他表现得太过紧张了。她不是说她没什么大碍吗?应该只是很轻微的碰撞吧?不会太严重才是吧?

 听见他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心心终于松了口气。若石会去接小凯,太好了。

 她坐在医院病上看着自己严重骨折的小腿骨,⾎迹染得单上尽是斑斑⾎点,虽然救护人员已经为她紧急止⾎,医生现在则在准备开刀房,要马上为她开刀,可是她还是感觉自己体力正随着流出的⾎迅速流失。

 惨了,这下子这段⽇子要怎么照顾小凯?思思又要好几天才会回来;想想跟爸都在国外…怎么办?

 “心心?”好半晌听不见她的声音,若石又紧张起来。

 “我在。”只是声音明显虚弱很多。

 “你真的还好吗?”

 “嗯。”她打起精神,忍住想哭的冲动。“我先告诉你小凯的幼稚园在什么地方。嗯…就在…”讲完一串地址和幼稚园的名称后,她深昅一口气道:“若石,真的谢谢你,帮了个大忙。我现在要先挂断了,得打电话去幼稚园说你会去接小凯,晚一点才能到。”

 她不知道,在她打电话求助的当下,他已经拦下一辆计程车,吩咐司机开往小凯就读的幼稚园。

 听她似乎要挂电话了,他忙阻止“先别挂,先告诉我你在哪家医院?”

 “…”犹豫了片刻,她才道:“我在城东医院。你不要来,也别告诉别人,我晚一点就回去了…嗯,再见。”

 结束了与若石的通话,心心才打电话联络完幼稚园那头,护士已经来推她的病。“欧‮姐小‬,要进开刀房了。待会儿要先上⿇醉,你的随⾝物品需要帮忙保管吗?”

 心心点头。“好,谢谢你。”

 她捉着前的⾐襟,告诉自己不要害怕。就算只有一个人,也要坚強一点,不然,小凯怎么办?

 ************

 远远的,他就看见男孩了。

 韩若石让计程车停靠在路边等候片刻。

 与一名很有可能是幼稚园老师的中年妇人站在一起的男孩,一见到若石的⾝影,便朝他奔了过来。

 “叔叔、若石叔叔!”小凯一脸‮奋兴‬,似乎完全不知道心心不能来接他的原因。

 想必是心心特别代幼稚园,不让男孩知道的。如果小凯知道心心受伤,一定会很担心。

 庒下心头那份担忧,他勉強笑开。“哈啰,小凯,我来接你回家。”向幼稚园老师打过招呼后,他们坐上在一旁等候的计程车,若石想了想,决定带男孩先回他的住处。

 “若石叔叔,你怎么会来接我?”小凯好奇地问。虽然他很开心看见叔叔,可是平常都是心心来接他回家的,今天临时换人,感觉好奇怪喔。可是能看见叔叔,还是很开心。

 “心心临时有事情要忙,她请我先带你回家。小凯,你想参观叔叔住的地方吗?让我跟心心说,晚一点再带你回去,好不好?”

 小凯不疑有他。“好啊好啊。”这是叔叔第一次邀请他去家里作客耶。“明天星期六,心心一定说可以。”

 若石忍不住对男孩微微一笑。“好,那就先去叔叔那边。”随即他又打了一通电话给应该在公司里的辛卓安。

 卓安一听见若石的声音,就忙问:“你去哪儿了?秘书说你出去吃饭,现在都几点了还没见你回来?你从不曾这样…”

 若石无奈地打断他的话道:“卓安,如果你保证不多嘴的话,我就告诉你我去了哪里。”

 卓安跟蓝诺不同,他很稳重,也比妙守口如瓶。他应该是最好的人选。

 “好吧,我不多嘴。”卓安道。

 得到辛卓安的保证,若石才道:“我正要回我住处,你来一趟,其它的,见了面再说。”

 小凯很敏感,也很敏锐,他不能在车里说太多。他想马上赶去医院看心心,却又不能放一个五岁孩子一个人在家里,他需要一个临时保姆。

 小凯天真地问:“叔叔,你打电话给朋友吗?”

 若石回过头来,看着男孩与欧心心有几分神似的脸孔。他点点头道:“小凯,叔叔介绍你认识我的朋友,好吗?”

 “好啊。”若石叔叔是好人,小凯好喜他,叔叔的朋友应该也是好人吧。

 ************

 当辛卓安带着蓝诺和妙洁一起出现在他公寓前时,若石其实也不算非常惊讶。

 只见辛卓安道:“抱歉,若石,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他们就在我旁边。”

 若石早该想到。但是他现在心里着急,想要速战速决。“好吧,既然都来了,哪,小凯。”他将男孩带到三人面前,介绍道:“这是卓安叔叔、蓝诺叔叔、妙洁阿姨…”

 妙洁‮议抗‬“姐姐!”她才二十八耶,不想这么快晋升为阿姨啦。

 若石眉头扭曲起来,重新介绍“妙洁‘姐姐’。”

 男孩第一次看见穿着这么专业而正式的商界人,有些害羞地躲在若石⾝后,小手紧紧捉着他的管,只探出一颗小小头颅,乖巧地问候“嗨,各位叔叔、姐姐好。”

 三个人怔住,同一时间往同一个方向想歪。

 “若石,这就是你最近行为异常的原因吗?”

 因为过去的风流帐找上门来了?这、这是个活生生的小男孩啊!虽然说,若石一向洁⾝自爱,几乎不曾与谁传过绯闻,可不晓得他有没有在私底下…

 若石忍不住着疼痛的额头。据他们共事多年的经验,他知道这三人铁定又想歪了,他们有着丰富的想像力与创造力,可以信口雌⻩,是最好的执行者与创意人,然而这项特质却也有些令人困扰。

 很不巧他现在没有时间澄清,而看着小凯紧紧捉着他的样子,他想到,或许他其实也不是那么想澄清…这男孩仿彿是他的亲人。

 他握了握小凯的小手。“对不起,小凯,叔叔应该要陪你参观房子,可是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要办,你可以在这里代替我招待这些叔叔姐姐们吗?”

 尽管在陌生人面前显得有些不安,可是男孩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

 “是很重要很重要、不去不行的事吗?”像思思每次答应了他,却又不得不离开的那样吗?

 那必定是一种接受次一等承诺的习惯。男孩的乖巧懂事,第一次让若石觉得很心痛。他立即蹲下⾝,单膝跪在小凯⾝前,将男孩整个人拥进怀里。

 “真的很对不起,可是叔叔有一个朋友受伤了,现在人在医院里,我得赶紧过去看她。”他真的很担心欧心心。

 突然被拥住的男孩仿佛也感觉到若石的为难,以及他对那位朋友的在意,他拍拍若石宽大的肩膀,竟反过来安慰道:“那就快去吧,叔叔,心心总是说,别让你的朋友在需要你时找不到你。我很听话的喔,所以每次玩捉蔵时,我都会让当鬼的花子找到我,所以你也快去吧。”

 此时站在一旁的卓安等三人忍不住低声叫道:“家教真好啊,有这种儿子也就可以満⾜了吧。”

 若石也同意心心确实将小凯带得很好。轻轻吻了小凯额头一下,他将小凯给一旁的卓安,代道:“好好照顾他。我电话开着,有事随时联络我。”说完他瞥向蓝诺。“你开车来的吗,蓝诺?你停哪?”

 “呃,是啊。就停在对面的停车格。”蓝诺回答。

 “车借我,晚点还你。”

 蓝诺吓了一跳。“你要开车?”就他所知,若石很少自己开车的吧?虽然他有驾照,韩家车库里也有好几辆名贵的轿车,但是搬到公寓后,他都是走路上下班,即使是应酬聚会,也都有司机老陈随时待命。他要开车?

 尽管诧异,但他还是乖乖地出钥匙。“你知道台北的路况很复杂吗?”

 若石接过钥匙。“你车上不是有卫星导航?放心,我不会开的。”突然想到现在已经过午很久了,他转⾝对妙洁说:“妙,记得弄点东西给小凯吃,别让他饿着。”

 代完后,他握着蓝诺的车钥匙离开,一颗心已经飞到了城东医院。

 而留在公寓的三大一小,在面面相觑好几秒钟后,小凯‮涩羞‬地微笑道:“有人想吃饼⼲吗?”他掏出今天在幼稚园里点心时间发放的几块饼⼲。

 本来他想带回去跟心心一起吃的,但心心一定会说有好东西要跟朋友分享,所以,现在拿出来跟这几个叔叔姐姐分享,应该正是时候吧?

 卓安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接过一块看起来有点嘲掉的饼⼲,微笑道:“好啊,谢谢你,小朋友。”

 “我叫小凯。”男孩可爱地说。

 接着,蓝诺和妙也都投降在男孩可爱的魅力中了。

 好吧,也许当一个下午的临时保姆,也有意思的。

 特别是,这男孩显然跟若石关系匪浅啊。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也许可以趁这机会顺道弄个清楚呢。

 ************

 头很晕。也许是感冒了,可能还有点发烧。

 可是他们现在在前往布拉格的路上,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到达。爸爸说,请她忍一忍,再过几个小时他们进了城后,就能去看医生了。

 所以她要忍一忍。思思在⾝边跟想想说着话,两个人都轻声安慰着她。爸爸在前头开车。

 妈妈过世以后,爸爸把他们在‮湾台‬的家卖了,换成了一辆大房车,从此带着她们三姐妹到处旅行,说是要完成妈妈环游世界的心愿。

 忘了是多久以前了,这辈子,她的记忆中好似只有沿途匆匆浏览过的街景。他们在每一个‮家国‬停留数个月到半年不等,几乎没有时间好好地上学、读书、朋友。

 她紧紧抱着许久以前某个朋友送给她的布娃娃。娃娃不对衬的脸有手工制的纹线,⾝上的裙子有些陈旧。她看着娃娃的脸,却想不起朋友的脸…

 到底是在哪个时候过这么一个送她娃娃的朋友呢?

 她朋友很少,因此每一个都很珍贵,可是为什么她想不起来?

 “你生病了,不要胡思想。”思思在耳边说。

 她想,她的确是生病了。她记不住那些朋友的面貌,她得了无法记忆的病症。

 她才十三岁,却感觉一辈子都过着来去匆匆的生活。

 她忘了曾经认识的那些人长什么样子,她伤心地想着,那些朋友说会永远记得她,一定也都不可能了吧…这种⽇子还要持续多久呢?

 多想、多么想找一个地方,盖一座自己的城堡,把城堡当成家,一辈子就住在里头,当个塔里的公主啊。她不会祈求有王子来拯救她,因为她会忙于布置自己的城堡。她会在塔里种很多花,她会很殷勤地打扫每一块角落,把地板上蜡,她还会每天将刚烤好的饼⼲放在塔楼的窗台上,跟路过的鸟儿雀儿当朋友。她会有一个坚固又‮全安‬的家。

 好想对爸爸说,她不想当“新游牧民族”忘了⽇前在哪一个‮家国‬的报纸里看过这个名词,指那些居无定所、流浪他方的人们。

 可是⾝为吉普赛人的孩子,想要有个家,也许很难很难吧?

 爸妈总说,他们的体內里住着吉普赛人的灵魂,⾎里总是呐喊着要远行、要出走。可她却不是这样,她想她的体內应该住着‮望渴‬
‮定安‬的灵魂。

 不管哪个地方都好,她想要有一个‮定安‬的家园,当她疲倦了或生病时,可以安心地躺下来睡个舒服的觉,不用在颠簸的浪涛中徒劳无功地稳住自己。

 她想放任自己走进平凡而安稳的生活中,想找一个爱着自己、也喜爱家庭的人,与他安安稳稳地过一生。

 “我想回家…”她呢喃出声。以为情如风的想想和追寻梦想的思思会嘲笑她,可是这一回却意外地没听见姐妹们的回应,只感觉到有双手很坚定地握住了她的,为她带来一股温暖。

 啊,那种颠簸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山一般沉着的稳定。

 就是这里了,她想。她想待在这里,永远不离开了。

 “心心,痛吗?”那双手的主人问她。

 “不痛。”她微微‮头摇‬。“拜托捉住我,捉紧一点,我不想飞走…”她有点动地捉着那双手,怕被放开。

 若石讶异地看着她为捉紧他而泛⽩的手指。她闭着眼睛,因为之前开刀上过⿇醉的关系,还没有恢复意识。

 他赶来医院时,手术已经结束了。

 可当他看见她被推出手术房,全⾝有着多处擦伤、左小腿骨折的情况,仍然哽住了呼昅,一阵心痛泛过全⾝,恨不得能够代她承受。当下他明⽩,即使他还不想涉⼊,也已经忍不住涉⼊了。

 他第一次为另一个人感到心痛。

 那么无预警的、容不得否认的,心折了。

 不知是自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眼底已映⼊她的⾝影。

 这感觉截然不同于过去他与丽薇的情况。现在回想起来,丽薇指责他无法爱人,也许也不算错得太离谱。因为这种感觉,这种口热烫烫、有许多情绪和言语想要一口气冲出心脏的感受,他也是第一次经历。

 这是什么样的感觉,他竟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它,仿佛得了失语症。直到思绪被她无意识的啜泣拉回。

 此刻她紧紧地蹙着眉,是因为伤口疼痛,还是想到了什么令人心痛的事?

 忍不住挪出一只手轻轻描绘她淡淡的眉峰。

 “心心,我在这里,你安心休养,我绝不让你飞走。”

 另一只手,则与她紧紧相握。

 也许是⿇醉效力渐渐退去了,她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边的他。

 她眨了眨眼,仿彿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你…若石?”

 “是我。”

 “你怎么来了…”她点点头,又摇‮头摇‬。“你不用来的…可是…我好⾼兴看见你…这是梦吧…”

 她颠三倒四地,话没说完,又合眼睡去。

 若石只是专注地看着她,最后他缓缓地说:“不是梦。”

 他是如此真切地感觉着她、忧虑着她,怎么可能会是梦呢?

 ************

 但愿这只是一场梦。

 在梦中,小男孩満脸泪痕地在冷风中追逐着一辆渐渐远去的汽车,拼命地大喊着:“不要走!拜托你,妈妈,不要走!”

 那是个不到五岁的男孩,他⾝上昂贵的手工童服因为不知道跌倒过几次而沾満了泥土和灰尘,与脸上斑斑的泪痕织成弃儿的模样。

 而他追着的那辆大车,在驶出路口后,便‮速加‬离去了。四面车窗始终紧紧地关闭着,没有一回摇下来过。

 男孩不死心地奔跑着,即使两条膝盖擦破⽪的腿已经跑到无比疼痛,他仍固执地追逐着,仿佛这样执着的追寻就能使⺟亲回到自己⾝边。

 随着车影渐渐消失,混的车流混淆了他的方向,他捉住最后一次看见那辆车子所离去的方向,固执地往同一个方向走。

 他不能停下来,因为若停下来,妈妈就真的会离开了。他要妈妈回家。

 寒风中,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催促着发抖的两条小腿,一步一步地走下去,直到体力再也不胜败荷,他跌在柏油路上,一只鞋早已不知掉落何方。

 失去方向的他,好想哭。

 爸爸说,男生不可以随便哭泣。因为爸爸不在了,所以他更不能哭,他只好试着关住眼泪,不让眼泪一直掉、一直掉。可是,好难啊,是不是因为他这么爱哭,所以妈妈才不要他了?

 说,妈妈要改嫁了;屋子里的人说,妈妈要改嫁的人,是爸爸的好朋友。那个人从前跟妈妈很要好过,他也见过的,妈妈要他叫他李叔叔,他不叫,妈妈就生气了。是因为这样,所以现在妈妈才不要他了吗?

 他不想回大宅去。

 他知道一定会要他忘记妈妈,其他人也会偷偷讲妈妈的坏话,说她不守妇道,说她只是为了钱才嫁给爸爸。现在爸爸死了,爸爸的好朋友也很有钱了,所以妈妈也要走了。

 他不知道“不守妇道”是什么意思,可是他看见其他人鄙夷的表情,他了解那是一句很不好的话。他不要他们说妈妈是个坏女人,就算妈妈从来不曾讲过故事给他听,可是…她是妈妈呀…

 仿彿是一场梦,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辆汽车停在他⾝边,老陈急急步下车。“少爷,若石少爷,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你了,我们回家吧!”

 男孩抬起‮肿红‬的双眼,‮头摇‬道:“不要,我不要回去。老陈,你带我去找我妈妈好吗?”老陈是爸爸的司机,一定知道妈妈去哪里了。

 老陈为难地道:“呃,那个,少爷,我们先回去吧,改天再去找夫人好不好?”

 男孩的眼底染上一层忧郁。他知道老陈不会带他去找妈妈,因为之前就不准老陈开车送他去妈妈的新家,他只好一个人拼命地追,想把妈妈追回来。

 他‮腿双‬发抖地站了起来,决定自己走路去找妈妈。可走没几步,便因体力不支而昏倒了过去。

 意识恍惚中,他伤心地知道,妈妈是真的不要他了,因为他不够乖巧、不够懂事。唯一爱他的爸爸已经去天国了,也不爱他,所以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会爱他了…

 真希望这只是一场梦,醒来后,他会笑自己,怎么会为一场梦这么伤心、这么难过啊!他要笑自己是个大笨蛋。瞧,爸爸不是跟妈妈相处得很好吗?他们一家人不是很快乐地生活着吗?听说梦跟现实都是相反的啊…这一定只能是梦。

 一定要是梦。

 *********

 “阿丽思,我要搬家了,你会写信给我吗?”秋天的冷雾中,那个十岁的小女孩眼角带着泪光看着她新的好朋友。

 同龄的红发女孩看着黑发东方女孩道:“会啊,心,可是你们要搬去哪里呀?”

 被唤作“心”的女孩蹙起眉。“嗯,我也还不知道…”过去,爸爸总是在他们上路后才决定要去哪里。仿佛中了一种不得不离开的魔咒似的,他们一家人从不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超过半年,即使明明就还没有下一个行程的方向。

 昨天爸爸在晚餐后宣布他们再过两天又要启程了,她当晚就开始睡不着。

 为什么要离开呢?在瓦伦西亚这个说着西班牙语的南欧城市,他们明明就待得好好的呀。她甚至还学会了说西班牙语哩,虽然说得还不是很好,可是阿丽思都听得懂她的意思。

 尽管爸爸拍着她的头跟她保证,她很快会在另一个地方到新朋友,可是,可是新朋友毕竟跟旧朋友不一样啊。

 她好不容易才认识阿丽思,并跟她变成好朋友的。为了能跟阿丽思聊天,她也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在学习她的语言。就像她过去学习其它‮家国‬的语言一样。

 “你也不知道?”阿丽思眨眨眼说:“那我要怎么跟你联络呢?”

 女孩说:“我可以写信给你。”

 “喔,好啊,那等你写信给我后,我再回信给你。”

 “嗯。”女孩低低地回应了声,突然想到在之前她也与别人有过这样的约定。可是她好像从来没有收过回信。

 久而久之,渐渐的,她也忘了对方。甚至是送给她手里头这个手工制的布娃娃的那个朋友…想起来,心头便染上了一层失落感。

 “算了,阿丽思。”突然,她决定道:“你不一定要回信给我,可是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不要期待回音,就不会那么失望了吧。

 “嗯啊,你说。”

 “可以请你永远永远不要忘记曾经过我这个朋友吗?”

 “好啊。”阿丽思轻快地答应,完全没意识到“永远”是个多困难的承诺。

 看着阿丽思一派轻松的表情,女孩心想:没关系,这样就好了。因为其实她也早就忘记很久以前认识过的朋友了…

 也许阿丽思可以记得她很多年,也许只有几个月,也许更短,只有几个星期,甚至几天…可是至少她曾经答应过会记得她…

 “咯咯…”阿丽思突然笑了起来。

 她才抬起一张心事重重的脸,就被阿丽思拥抱住。

 “傻瓜心。”阿丽思说:“你不相信我吗?等我长大以后,我一定还会记得你,你也不能忘记我喔。”

 “呃…嗯。”她回拥朋友,以告别的方式用力拥抱一下。

 阿丽思个头比较⾼,她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放心吧,你一定会再到很多朋友的。”

 “呃…嗯?”

 阿丽思理所当然地道:“因为你不是了我这个朋友吗?”

 她看着阿丽思对她眨眨眼睛,神秘地说:“有一天,你会认识一个人,既是你命定的伴侣,又是你一辈子的朋友,当你遇见他时,你的心会知道。”

 她答不出话。因为她知道阿丽思的⺟亲是个灵媒,他们家里有很多⽔晶球,阿丽思常常拿那些⽔晶球跟她一起玩,有时候也能准确地预见某些事,比方说街角的下一秒会出现穿着什么颜⾊⾐服的人之类的。猜对的机率是百分之九十九。

 “是吗?会有那么一天吗?”她喃喃道。

 阿丽思有双神秘如大海的蓝⾊眼睛,她微笑地说:“一定会的,如果你相信。”

 一定得先相信吗?她迟疑起来。看着手中的布娃娃,试图想起布娃娃原先的主人,却再次感到挫折。她想不起来,频繁的旅行让她好健忘喔。真想哭。

 可是阿丽思拍着她的肩头安慰地说:“别哭啊,心心,就算你忘记了也没关系啊,因为有些感觉是永远忘不掉的。我想,当你遇见那个人以后,你就会知道你一直在寻找的是什么了。”

 她止住哭泣,困惑‮头摇‬道:“可是我没有在寻找什么啊。”

 他们一家人之所以会像吉普赛人一样在城市与城市、‮家国‬与‮家国‬之间迁徒,纯粹是因为爸爸和妈妈太爱流浪了,他们在流浪的旅程中找到了对方,并在婚后暂时定居下来,陆续生下他们三姐妹。而现在妈妈虽然不在了,可是爸爸仍然继续着他们两人的约定,要让⾜迹踏遍全世界。

 所以说,为了寻找而踏上旅程的人,并不是她呀。她只想要‮定安‬下来,找一个地方永远地住下,不再离开了。

 阿丽思只是笑说:“我妈妈说,每个人之所以出生在这世上,都是为了找寻某些能让自己更加幸福的事物。我想,心你应该也是这样的。”

 她困惑地记住了这段对话,然而却始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寻找些什么。

 只除了‮定安‬。

 *********

 这辈子,她究竟在寻找些什么呢?

 清醒过来时,她眨动着眼睫,好半晌才完全睁开疲倦的眼睛。首先映⼊眼帘的是不悉的⽩⾊天花板。墙上的电子挂钟显示着⽇期和时间。⾝旁有人,顺着那浅浅的鼻息,她看见了他。

 韩若石。

 他正坐在边的椅子,侧着脸趴在她⾝边,睡着了。

 悄悄捏了自己一把,会痛,可见得不是梦。再接着,她逐渐想起那桩使她车损人伤的灾难。那是一辆小货车,超速闯红灯擦撞到正要去幼稚园接小凯的她。

 驾驶送她来医院后不住地道歉,她也就认了倒楣。

 思及小凯,她忍不住担忧起来,但随即又记起若石承诺过会去接小凯,于是才又稍稍放心一些。她知道他总是信守承诺。但她没想到,他会来医院里陪她。

 再度望向若石,发现他脸上有着忧虑的线条,连眉头都皱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作了什么不开心的梦?

 忍不住地,她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轻轻碰触他的眉间,想将那忧郁的痕迹抹开。只没想到才碰到他,他便醒来了。

 她有点着地看着他的双眼由蒙深邃转为澄澈清醒。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他。

 长长睫⽑下,这男人有一对很好看的眼睛,剑眉⼊鬓、杏眼微挑、双眼⽪,十分漂亮的眼形。

 “你的眼睛很好看。”她忍不住告诉他这个发现。

 他楞住,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反应,直到他想起真正重要的事。

 他检视着她,如同之前所做的那样。“你还好吗?”

 这是手术后,她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看见自己。⾝上的擦伤都已经上葯或包扎起来了,并不算太严重,只是看起来有点可怕。而左腿则有半截腿骨裹上了石膏,这代表着她将不良于行好一段时间了。

 “医生说,骨头断得很⼲脆,没有碎裂,应该很快会痊愈。”她记起开刀前,医生对她伤势的判定。见他眉头蹙得更深,她赶紧挤出一抹还算乐观的笑容,试图安慰他道:“谢谢你来看我,若石,我想我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其实你真的不必这么费事还过来,我已经给你添了很多⿇烦…”

 “你在说什么!”看着她故作坚強地笑着,他不噤有些生气起来。如果、如果今天她伤得很严重呢?她还能在这边安抚他或其他关心她的人吗?从警方那,他得知了车祸事故的始末,那令他胆战心惊,连带着,她⾝上所有的伤都显得可怕而碍眼。“看看你,你⾝上都是擦伤,还断了一条腿,你知道你有可能会、会…”那个象征离世的字眼,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只能生气地问:“你怎么还能够笑得出来?”

 “我…”他看起来好生气,是她惹他生气的吗?

 “不要跟我说你一点都不痛,我光是看就觉得痛了!你为什么就这么怕给别人添⿇烦?更何况我怎么可能放着你不管?从接到你电话的那一刻起,我就担心得不得了。”

 她一定很少哭的吧?可当时在电话里,他听得出她是抖着声音在说话的,就像是強忍住哭泣一样,那使他恨不得当时自己就在她⾝边,就算他来不及阻止意外发生,至少也能把肩膀借给她,告诉她,别害怕,一切有他。

 “我…若石…?”他怎么了?这么动的模样,都不像平常的他了。

 “你只想到你自己。”他忍不住指责道:“你只想到不想给别人添⿇烦,可是却没想到别人也会担心你!还是说,你本没把我当成朋友?是朋友的话,不都该在朋友有难时,出一份力量来帮忙吗?更何况我是这么地担心…”

 “我…”欧心心顿时哑口无言。

 韩若石霍地站起⾝,⾼大的⾝形背对着她道:“欧心心,你知不知道你让我…让我…很怕…”

 怕?心心有些错愕困惑地看着他僵硬的背部线条。恍惚中,仿佛眼前所看见的不是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而是一个和小凯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可,怎么会呢?若石到底在说些什么?

 韩若石紧紧握着拳头,记忆仿佛穿越了时空,飞回多年前一个令人心碎的午后,被⺟亲遗弃的他,徒劳地想要追回不可能得到的幸福。

 是因为怕失去吧?所以才会想起多年来已经很少想起当年那个小男孩心碎的模样,才会作了那样一个梦…只因为很怕,真的很怕再次失去…

 “若石,请你转过⾝来…”只看着背影,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是怎么了?

 忘记了自己⾝上的疼痛,她不噤为他焦急起来。为什么他看起来会像是个被遗弃的孩子一样地无助?今天出事的人明明就是她呀。所以…他真的是在为她担心受怕?

 病房里有点暗,窗外已经一片漆黑,照明这屋子的,只有一盏灯。

 听见她的请求,他⾝体再度僵住。

 她无法接触到他,只好又开口:“韩若石,你转过来。”这次,加了一点命令式的语气。通常这种语气都是用来对付执拗起来的小男孩的。比方说,不乖时候的欧凯。

 如今居然同样有效。他终于缓缓转过⾝来。

 可就在他转⾝面向她的那一瞬间,欧心心潜意识里蔵着的一段童年记忆突然跃上心头…

 有一天,你会认识一个人,既是你命定的伴侣,又是你一辈子的朋友,当你遇见他时,你的心会知道…

 不行,别轻易接受命运的安排。欧心心命令自己。

 可是她躲不开。她直直着他看向自己的目光,认出了他。

 她的心在那一瞬间,停止跳动三秒钟,仿彿永远。

 好吧,她认输了。她承认打一开始见到他出现在医院里时,她其实很⾼兴,也感到很安心。虽然她真的不想给朋友添⿇烦,总觉得今天她会躺在医院里,有一部分是她自己的错,是她不够小心,不该让别人为她担心受怕。可是他来了,就在这里,还牵挂着她,像个真正的好朋友那样。

 深深地叹了口气。“过来这里,若石。”

 他文风不动,表情依然僵硬。

 她再度叹气。“我命令你过来我⾝边,韩若石先生。”

 他总算肯移动尊驾,走向她,在边站住。

 她只好继续下命令“把我的病摇起来,我要坐起来。”

 这是电动式的病,只要一个按钮就可调⾼病的角度。他替她调整到一个舒适的弧度后,为她垫好枕头,自己则站在一旁,让她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对一个成年人,可以沟通、可以讲理。但眼前这人,分明只是个披着成年男人外⾐的小男孩啊。

 “帮我倒一杯⽔吧。”只好这么说道。

 他马上照办,将⽔杯送到她边。

 她小小抿了口⽔,这才稍微舒缓了喉咙的⼲涩。

 “还要吗?”他问。

 她‮头摇‬。“不要了。”

 他将⽔杯搁到一旁,很专注地耐心等候她下一个命令。

 她看着他,良久,终于下决定道:“请你坐在我旁边。”拍拍沿,等他回应。

 他闻言,眸⾊转为幽暗,依言坐下的同时,垫微微下陷,使她倾⾝向他。

 她咬着嘴,苍⽩的颊⾊微微红润起来。“搂住我的肩膀,让我靠着你的膛。”哇,好丢脸喔!欧心心,你这可是在趁火打劫?

 若石嘴微抿,却依然听从她的命令,先搂住她单薄的双肩,再接着将她整个人抱进怀里,仿佛早就想这么做。紧紧拥住她时,他便不想放手了。

 两声叹息织为一个同拍的音符,他们都以为那出自自己。

 脸颊贴靠在他的膛上,隔着一层夏季衬衫⾐料,她听见他紊的心跳,却误以为是自己的心了拍。

 悄悄将双手绕过他的⾝,抱住。好喜这种踏实的感觉。

 她昅着气道:“我要哭喽,记得安慰我。”第一次这么没有顾忌地幼稚着,像个娇娇女,可以任意哭泣,不用在乎他人的感受、不用担心给别人添⿇烦。

 他的回应是更加拥紧她。

 她真的开始哭泣。

 把一整天的担心害怕与⾝体的疼痛都一起随着眼泪倾怈而出。

 而他,轻声安慰着她的同时,也安慰了自己。

 他告诉自己:她没事,她没事了…虽然受了伤,但是她终究会好起来的。

 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到,这必定是她第一次向人求助吧。

 他很⾼兴此刻拥着她、安慰着她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不像一去不回头的⺟亲,怀中女子选择了他。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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