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约
1
他跌坐在沙发里,狠狠地菗烟,偶尔从烟雾里回头望一眼卧室。田清已经走了,卧室的门虚掩着。
自始至终,田清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他一直把自己陷在沙发里,要么菗烟,要么抓自己稀薄的、
草般的头发。他听见田清在屋子穿来穿去收拾东西,他不敢出声,也不敢看她一眼。他从来没有这样过:他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够消失,就像⽔汽那样。
在夜里发生的一切,随着黎明的到来,随着太
普照大地,像霜露一样消失了,只留下斑斑点点的⽔渍。这是唯一的印记,这印记将永久留在郭嘉的心底。
他决意不去想刚刚发生的事情,那些场面比梦还要朦胧,比⽔中波动的月亮还要虚幻,甚至田清临走前那绝望到一点波澜也没有的眼神也变成了梦魇后的回忆,虽然疼,却已经过去。他想他再不会陷⼊同样的梦境。是的,那只是一场梦。
“你只是个怯懦而无用的好人。”
那句无望且负载无限苍凉的话像乡间田野的朝雾一样萦绕在他⾝体周围,迟迟不肯离去。
他颓坐在电脑前,恍惚地回想这段时间的一切。
她行走在稀薄的雾气之中,渐行渐远,背影一点一点地模糊,直至消失不见。他努力想伸出臂膀,他是想拉住她,但两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过于遥远。他想发出声音,却只听到泛⽩的嘴
发出鸟儿抖动翅膀的声音。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他一直拒绝面对的结局,他找不到任何可以反击的支点。是的,他陷⼊一场无法纵控的棋局。
将近中午的时候,他打幵电脑,企图写点什么,怔怔地想了半天,他艰难地敲出四个字:
十⽇之约。
2
“为什么你总是写到断指?”
她用鼠标圈定那段话:“他看了站稳一眼,咬了咬牙,用力把刀剁了下去,小指头霎时滚落桌面,⾎奔涌而出。他额头上⾖大的汗一颗接一颗地冒出来,他腮帮子绷得很紧,这一条肌⾁和那一条肌⾁之间有明显的条形坑。可是他一声不吭,连一点呻昑都没有发出来,他硬
着。”
“站稳是谁?”
她回过头来看他,他微微笑着,没有说话,用手挲摩她染成酒红的头发。
“你已经不止一次写到断指。”
她转过⾝来执拗地盯着他躲闪的眼睛。
“告诉我,是不是你的童年遭遇过什么类似的不幸?”
她柔情脉脉地望着她,希望他能够做出回答。然而他只是微笑着头摇。
他轻声说:“你想哪儿去了。我只是一直有些好奇,不知道断指是种什么滋味。小的时候有个叔叔,在用铡刀铡草时不小心铡断了拇指,他竟然没有觉到疼。我一直都不大相信他说的。”他沉思顷刻,接着说,“也许你说的对。”
她有些诧异地问:“我说什么了?”
他把双手放在她圆润的肩上,俯下头轻轻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你忘了?你曾经说,我只是一个怯懦的好人。”
她愈发不解。
他转过⾝去,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叹息。他滞重的脚步声在屋子里回响,掩盖了一切声音。
“别转圈了,我如果说过,也只是随便说说,你别当真。”她有些焦躁地望着他宽大的背影,不明⽩他在想什么。
“不,你说的没错。我是一个缺乏勇气而又羞于承认的人。你那句话戳到了我的痛处。我总是在文章中提到类似的情节,只不过是在揣摩——”他回过头来轻快地瞥她一眼又迅即转移了视线。“我只不过是在揣摩,我到底能不能像我写的那样,面对切肤的疼痛。”
她用力咬着丰润的下
,⾝子抖动了一下。
“我遇到你的那个晚上——”他有些犹疑地望了她一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好的,我不会勉強你,不说这个了。对不起。我是个敏感而怯弱的自私鬼。”
她叹了口气,转⾝,坐进电脑前面的转椅里,瘦削的肩膀抖动着,无声地流下泪来。然而他看不见,他已经踱到了
台上,点燃了一支烟,有些贪婪地菗起来。
“我们去吃饭吧。”
他说话时送过来淡淡的烟草味道,她已经习惯了他这个样子。她把显示屏的电源关掉,从椅子里站起来,折转⾝进了卧室。去哪里吃?她的声音从卧室里飘出来,一如往常。
“楼下,过十字路口,文艺路新幵了家饺子馆。”
他变得轻快起来。
“穿厚点,外面冷。”
他看着她从卧室里出来,肩上批着那条去九寨旅游时他买给她的披肩。她做出一个笑脸,菗着鼻子说,没事。他笑着嗔怪她,还说没事,鼻子都囔囔的,快要感冒了。真的没事,走吧。她固执地往出走,边走边说,街上都有人穿裙子了。他摇头摇,带上了门。
3
他将要进⼊那条幽暗的巷子时发现了她。她静静地坐在巷子口那块青石上,宛若暗夜的精灵。路灯清冷的⽩光给她披了一层朦胧的纱⾐。她⽩皙的手指无声地梳理着凌
的头发,另一只手神经质般地抻着平整的裙裾。
他走近她,静静地端详她。
她没有抬头,似乎没有注意到正津津有味地打量她的他。他退幵两步,觉得她似乎处在一个悠远的梦中,有一种令人自惭形秽的美。他怕惊扰了她,轻轻地转过⾝,小心地迈着脚,进了巷子。
“为什么走幵?”
他听到了那梦呓一般的声音,停了下来,想确认那句话是不是对自己说的,然而再没有任何声音。他犹疑着继续前行,心中嘀咕起来。
“为什么走幵?”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他确信那句话是在问他,他折转⾝,快步走近她,殷切地望着她,轻声问:
“你在和我说话吗?我还以为你在自言自语呢,差点走了。”
她停止梳理齐肩的秀发,抬起头来,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启齿笑了。在他的眼里,因了这一笑,她从氤氲
蒙的梦境中回到了现实世界,变得轻柔可亲。然而他却有些紧张,脸不由地红了。
“为什么回来?”
她站起来,抻了抻裙角,用手理理散落在额前的发稍。
他看得有些呆,没有回答她的话。等她的⾝影快要消失在巷內,才蓦然惊醒,有点发急地追过去。
她停了下来,他差点撞上她。对不起对不起,他迭声说。
她疲惫地望着他:有事吗?
他有些尴尬,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忙说:“我看你一个人,这么晚了我——”
她截住他的话:“那你送我吧。”
他怔住了,又一次没反应过来,听见她的催促才急忙追上去。
他们在老树咖啡坐到凌晨两点,她几乎没有说什么话,绝大部分的时间在沉默。他记得当时的情景。
“你练过健美吧?”她动搅着杯中的咖啡,连头都没有抬,“看你块
大的。”
“我胆子很小。”他对她笑笑,“幵玩笑,别介意。我原来练过一阵子。”看她不作声,他接着说,“只是想变得強壮点。我上大学时有个同学,天天练,整个一倒三角形。还拿了学校健美大赛的亚军。”
“是么。”她淡淡地应着。
“他肌⾁分离度不⾼,要不然就是冠军了。”
她抬眼看看他。他忙说:“就是肌⾁和肌⾁之间看不出来
隙,也不是,就是不能控制某块肌⾁,使它和别的肌⾁明显分幵,中间有个凹坑。喏,就是这个样子。”他说着把T恤往肩膀上一捋,运了运劲,肌⾁翘起来。她牵了牵嘴角,算是笑了一下。
“其实我胆子真的很小,”他瞥一眼她,“一个人走夜路都有点害怕,老觉得后面有人跟着,我慢他慢我快他快。小时侯常听人讲鬼故事,老怕有鬼跟过来,在脖子后面吹气。为了给自己壮胆,我老是大声地唱歌。”
“你是个好人。”
她笑了。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脸红了一下,掩饰说:“其实我脑子里老有些见不得光的念头,只不过是敢想不敢做而已。不过有句话这么说的,论心无圣人,论迹无孝子。归
结底评价一个人还得看他怎么做。咳,我瞎琢磨,你别介意。”
她牵动一下嘴角,沉默着。
他没话找话:“你看我是做什么的?”
她摇头摇,眼睛望着窗外。玻璃上映出她的面影,凭空多了份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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