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不能了解的事
一
贾许跟在⽗亲的后面,快步走向乌有仁家的红油漆大门。远远地他就看见了两扇门上的⻩铜大钉,那拳头大的圆面闪闪发光。那些荧荧的光在昏⻩的傍晚逗引着贾许的心。什么时候我弄个大门比这还要气派。他默默地在心里数了一下,每扇门上有三排,每一排有十二颗钉,三个十二三十六,两个、三十六加三十六七十二。那得要多少铜呢,铜可真他妈贵呀…
“乌老爷,这是我儿子贾许。”贾易珍弓着
耷拉着眼睛对背着手站在廊檐下的乌有仁说着,同时他用右手把⾝后的儿子贾许往出拽。“快过来,见过乌老爷。”
贾许不动弾,他非但不动弾,还往后硬挣。说实话他有些害怕,他觉得乌有仁那双发⻩的眼睛特别叫人心寒,远不如他家大门上的铜钉让人喜
。
“这孩儿,看着
机灵。”乌有仁两眼一眯,瞟了一眼贾许,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话,然后又抬头去看挂在檐下的鸟笼,那只灰羽⽩腹、脖颈上有黑斑的百灵在里面焉头耷脑的很没精神,一声也不叫。
“老爷,您老人家喜
就行。”贾易珍又用力拽儿子,这次总算把他拽到了⾝前,“快,给乌老爷磕个头,你今后还要靠乌老爷赏赐过⽇子呢。”
贾许不自觉地就跪了下去,可是他没说话。他盯着乌有仁的脚,那双脚上那双绒面的千层底纤尘不染,甚至发着幽黑的光。
“叫老爷,”贾易珍看儿子傻乎乎不知道说话,就用脚踢了他一下,然后他抬起头来尴尬地对乌有仁说,“老爷,这孩子年纪小,不懂事儿,您别怪他。”
“多大了?”乌有仁伸长了脖子往那只百灵那里凑,百灵在笼子里转圈圈躲他。“你他妈的不听话,回头拔光你的⽑吃了你。”百灵对着他叫了两声,嘶哑得像是乌鸦。
“乌老爷,我能让这鸟叫唤。”贾许忽然从地上爬起来,眼睛里发着亮光,在黑眼球衬托之下如同黑夜里的一抹星光。
乌有仁耷拉下眼角看了看贾许,没说话。
“小孩子家知道什么,敢
说。”贾易珍害怕儿子闯祸,急得脑门子上直冒汗,不住地拿脚踢贾许。
“你别踢我,我见过这鸟,我还会学它叫呢。”贾许拿脚往后一磕,阻止了⽗亲。贾易珍惶恐地看了乌有仁一眼,
着两只大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噢,你说说看。”
乌有仁这会儿低下头,笑眯眯地对贾许说,还伸手摸了摸贾许的头。贾易珍悬着的心放下了,贾许却觉得乌有仁的手摸在自己头上怪膈应的。
“百灵鸟爱凑热闹,都是一大群一大群地玩儿。鸟多的时候它就叫得
,落单了它就没精神。乌老爷您应该再弄一只,两只养一块儿就好多了…”
贾许说着停下来,看看乌有仁,见乌有仁在认真地听,就又继续说下去,声音也不慌了,有了点炫耀的意思。
“百灵鸟耳朵特别管用,老远就能听见伙计们的声音,只要有一只百灵鸟叫,马上就能引来另一只。要是哪一只遇了难,叫得伤心,就会引来更多。它们听得懂那只叫得伤心的鸟叫什么,它在求它们救它呢。不信,我学一下。”
贾许说着,抡眼睛在院子里看,看见大门背后有棵竹子,就跑过去摘了片竹叶,放在嘴里含着,酝酿了一下,他就叫了起来。
听见那种声音,乌有仁心里一颤。他在鸟市上往家拎这只鸟的时候,就听到过一声这样的叫唤,当时他想过两天就会好起来,没在意。这会儿贾许一叫,他才觉得那叫声一悠三颤,比女人菗菗搭搭地哭还要让人心里难受。奇怪的是,笼子里的鸟一听到贾许的叫声,就扑棱起了翅膀,拼命地往笼子外面钻,同时嘴里不断地发出揪心的叫声。贾许停下来,它也停下来。贾许叫,它也叫。
“哈哈,易珍呢,你这孩子了不得啊。”
“什么呀,叫得这么难听。”
两个小女孩从屋里蹦出来,皱着眉头问。贾易珍舒展幵的眉头马上又聚拢起来,绽幵一半的笑容在短暂的僵硬之后迅速消退。贾许则嘴里含着那片竹叶怔怔地望着那两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
“进屋去,女孩子家瞎掺和什么。”
乌有仁板起脸来呵斥自己的女儿,乌清竹和乌清荷朝贾许吐了下⾆头,一转⾝进屋去了。
那一年贾许十二岁,自那一天之后他和他⽗亲贾易珍一样,成了乌有仁家的长工。和他⽗亲不一样的是,他基本上不怎么下力气,他的任务是逗乌老爷的百灵叫唤。
十二岁的贾许就在那一天,心里萌生出许多以前他从来不曾有过的念头。只是在那个年纪,他尚不知道这些倏忽来去的怪东西对他意味着什么。
二
“贾许,你记住,乌有仁是你爹的仇人,也是你的仇人。”
贾易珍让贾许立正在自己面前,郑重地对他训话。可是贾许心不在焉,他
惑地看着脸⾊灰暗的⽗亲,不知道⽗亲为什么这么说,不过他知道,⽗亲一定没错。
“那我要怎么办?”贾许仍旧
惑,他想不通:既然乌有仁是爹和自己的仇人,为什么爹还带自己去乌有仁家。他也想不明⽩,爹为什么一直给他的仇人⼲活。
“你要好好给人家⼲,等将来有出息了就可以报仇——”
贾易珍在坑坑凹凹的地面上转着圈圈,双手
剪在背后。“仇”字还没有说完,他突然顿住,勾着头对贾许说,“看见乌家那两丫头了吧,将来你长大了要给我好好收拾她们,不然爹心口这闷气就出不来。”
“怎么收拾他们…”
贾许不理解⽗亲的话,他心里还
喜
那两个“丫头”的,傍晚看见她们,他就想多和她们一起待会儿。可惜乌有仁把他们哄进屋了。可恶的乌有仁…爹说得没错…贾许一边等⽗亲的回答,一边在心里转着自己的念头。
“你小孩子家,只要记住他们是咱们的仇人就行了。到时候爹叫你怎么办你怎么办。记住,乌家是咱们贾家的仇人,用什么招儿报复他们都不过分。”贾易珍咬牙切齿地对贾许说,本来灰⻩的小眼睛突然
出两道火线,贾许感到有些冷。
“那、那他们怎么是咱家的仇人…”
贾许怯怯地问⽗亲,问完之后赶紧低下了头,眼睛盯着脚尖,耳朵用力往⽗亲的方向收拢,准备捕捉⽗亲的答案。
“小孩子家问那么多⼲么,你只要记住他是咱的仇人就行了。”贾易珍冲儿子摆摆手,有些不耐烦。“觉睡去,去去,觉睡去。”
贾许看⽗亲不愿再和自己说什么,就赶紧溜了出去。他知道⽗亲幷不管自己睡不睡,他只要自己在他眼前消失。
“妈,爹说乌家是咱仇人…”
贾许搬个板凳坐在⺟亲对面,卫月梅抬眼看了下儿子,又低头纳自己的鞋底。纳两下,把穿⿇线的耝针在头发里划拉两下。
“别听你爹的,他心歪。”
“爹怎么心歪了,肯定是乌家做过什么对不起咱的事。”贾许蛮有把握的对⺟亲说,“妈,你肯定知道,你给我说说。”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去去,一边玩儿去。”
卫月梅停下手中的活路,一抬手给了贾许头一巴掌。打完贾许她忽然又有些后悔了,这都不关儿子的事,是贾易珍胡说八道
撺掇。乌有仁抢走了他的老相好他就一辈子仇恨人家。没本事就是没本事,有本事还能叫人家把媳妇抢去?认了就算了,还不认,老觉得是人家的错,老觉得人家欠他的,老想报复人家。不还得在人家眼⽪底下⼲活!这些她都不能给儿子说,他还小。尽管卫月梅后悔打儿子,也不知道怎么就抬手打了儿子,可是她也不能给儿子道歉,她又回过神来纳手里的鞋底。
“你不愿给我说就算了,我能问出来。”
贾许站起来,不満地⽩了⺟亲一眼。她老是这样,一问她她就急,每回都要给他一巴掌。
贾许闷闷不乐地走出家门,天已经黑了,月亮跟个⽟米面饼子似的吊在树梢上。贾许还在想乌家的两个女儿,⽩里透红的脸蛋真叫人喜
。
“你要好好收拾她们…”
他回味着⽗亲的话,不自觉地来到了乌家的大院后面。乌家的院子真他妈气派!他想起来乌家大门上的铜铆钉,唉,人家就是气派。他看到乌家的后窗透出光亮,就走过去看。可是他个子低,够不着。他跳了几跳,窗戸上的⽩纸把他隔在了外面,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他又溜着墙
往大门那里走。走了两步,他突然听到有人在大
气。他站住,分辨那
气声是从哪儿传过来的。后来他发现是从墙里透出来的,他就把耳朵贴在墙上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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