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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夺宫惊变 第七十四节 情何
 看到最后时,多尔衮捏着纸张的手已经微微发颤,眼满了泪水,再也承载不下这沉重的悲伤。苗妹手打他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眼,温热的泪水滑过脸颊,滴落在纸上,将上面的墨迹,溶化开来,渐渐模糊成了一片。

 自从他记事起,就绝少有流泪的时候:被年长于他的兄长侄子们打得鼻青脸肿时,他没有哭,只不过是愤愤地抓着泥土,暗自切齿,发誓长大之后一定要叫他们瞧瞧自己的本事,叫他们给自己跪地叩头;十四岁时一夜之间连续失去了阿玛和额娘,被剥夺了继承汗位的权利时,他也没哭。只不过是静静地站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用阴冷的目光盯着台阶上正是春风得意的四大贝勒们,对自己说道:“等雏鹰的翅膀长硬了,你们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十五岁时出征蒙古,他第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生死一线,年少的多铎九死一生地从敌阵之中逃脱回来,带着大大小小的一堆伤口,缩在他的怀里哭泣,埋怨着为什么不见其他兄长侄子们的救兵。那时候他们就像在万顷波涛中的一片树叶,孤立无依,然而,他也没有哭。

 可是,这位从朝鲜来的子,却让他两次流泪:一次是七年前,一次是现在。那么,以后还会吗?在外表柔弱,内里刚强的子面前,他不得不发现,自己的万丈雄心,也会有化为绕指柔情的时候。

 然而,自己隐藏甚深地柔情。她知道吗?也许,自己给任何人的印象,都是一张冷漠的面孔,永远也不会纠于儿女私情这类消磨英雄志气的东西,而自己,在大多数时候也正是这样的人。然而,对得起了国家社稷,却终究亏负了子儿女。这样。究竟是对是错?

 现如今。就算已经悔悟,不知道会不会又太迟了?

 多尔衮俯下身去,连声呼唤着:“熙贞,熙贞!你不要再睡了,快点睁开眼睛看看我啊!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熙贞仍然紧紧地闭着双眼,没有任何反应。多尔衮的声音逐渐哽咽了,他颤抖着伸出手去试探她的鼻息,好一阵,才隐约感觉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还有一点点温度。

 他回头看了看灯台上地那盏蜡烛,它已经燃尽了大半,凝结成一大滩朱红色地烛泪,在晚风地吹拂下。摇曳着。虽然这烛光极其微弱,却仍然极力坚持着,无论如何也不甘心提早熄灭。这微弱的风中之烛。给了他最后一点希望。

 多尔衮转过头去,冲外面叫道:“快传大夫来,给福晋诊脉!”

 “嗻!”门外守候的侍卫喏了一声,飞快地跑去传太医去了。。前几,多铎临时抱佛脚,下令手下们将宫中所有的太医全部抓来替福晋看病,然而却收效甚微,无不束手,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在短暂的等待时间里,多尔衮将眼角的泪水擦拭干净,深深地了口气,然后弯将仍然在躺椅上昏着的熙贞抱了起来,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走到炕前,将她安置下来,然后仔细地替她盖好了被子。之后,他缓缓地坐在了炕沿上,拉起熙贞地手,温柔地‮摩抚‬着,希望这样能够稍稍减轻些那只手上的冰冷。

 不一会儿,五六名太医们就纷纷赶到,一拥上前诊治,多尔衮并没有起身,而是呆滞地注视着眼前的忙碌景象。

 “现在还能用什么药?”多尔衮冷冷地瞧着眼前这些似乎没有什么办法的太医们。

 “回王上的话,若是要福晋暂时醒转,只有用生脉饮了。”

 “那要煎多久?”

 “很快的,只需要人参、麦冬、五味子三样药材就可以。”

 多尔衮没有说话,似乎在发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有人故意轻咳了一声,他这才转过神来,点了点头“嗯,就试一试吧。”

 药很快准备好了,用金汤匙撬开牙关灌了下去,等候良久,却仍然没有任何反应,熙贞仍然处于深度昏中。多尔衮用严厉的目光盯着太医们看,虽然没有说话,却比单纯的疾言厉更令人战战兢兢。

 尽管天气凉爽,然而太医们个个额头上都冒出汗来。在灌药无效地情况下,一位太医取出两又长地银针,扎入她的双腕脉门,在进针的一霎,她地头侧向一边,无力地挣扎了一下,可以感觉到她的全身都在颤抖,却仍未苏醒。太医已经紧张得额上见了汗,继续行针,又过了半盏茶功夫,许久没有反应的熙贞终于发出一声沉重的息。太医擦着汗退下来,与那群同僚们聚在一起,神情紧张地小声议论一阵,然后,他上前奏报:“微臣等无能,恐怕,恐怕难以保住福晋的性命…”

 “你说什么?如果救不回福晋,我就让你们一个个都给她殉葬!”沉默许久的多尔衮忽然情绪越起来,他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冒出狂热愤怒的光,好象恨不得抓住个人撕成碎片。他一向温文尔雅似南方的翩翩公子,然而此时竟换了个人似的。

 众太医闻言之后,个个吓得战栗不已,纷纷跪地叩首“王上息怒,王上息怒!福晋身重之毒乃是世上罕有,况且拖延久,已经侵入五脏六腑,毒血淤积,如果没有找到破解之方,就算是竭尽全力,也不过是拖时辰而已…”

 多尔衮仍然继续握着熙贞的手,稍稍压抑了怒火,他用干涩的声音问道:“那,那还剩下多少时辰?嗯?”

 太医们犹豫着,估算了一下,这才回答道:“回王上的话,最多不超过半,恐怕。。恐怕就…”

 “半,半…”多尔衮喃喃着自语,然后仰起头,看着窗外的夜空,凝视了好久,终于长一口气,放缓口气“福晋还能有醒转过来地机会吗?”

 “回王上的话。兴许会有。只不过。那已经是回光返照了。”

 多尔衮听完之后,呆滞一阵,最后颓然地挥了挥手“好了,你们都退下吧,有事情我会再令人传你们的。”

 “嗻。”太医们如逢大赦般地连忙叩首,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众人回到值房。落座后纷纷揩拭着额头上的冷汗,个个忐忑不安,他们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这可是攸关大事。

 “你们说说,王上会不会说到做到,果真将咱们都拉去殉葬砍了脑袋?”想起方才多尔衮那阴郁的脸色和一瞬间狰狞的目光,太医就心有余悸。

 “我看哪,这可不是虚张声势。往往平时看起来脾气好的人。一旦发怒,就格外狠,瞧王上那么在乎福晋。恐怕到时候别说咱们,就连这王府里地侍女奴

 都得有不少要去地底下继续侍候着!”

 “这下惨了,想不到我行医半辈子,最终落得个这样地死法,真是可悲可叹哪!”又有人凄惶着叹道。

 一个个如丧考妣,唉声叹气一阵后,众人又不约而同地骂起那个五前突然失踪地王太医来了。如果说以前还只是怀疑,现在大家都已经心中明了,这种奇毒,必然是他提供给太后的,估计现在不是被灭口就是被远远地遣送了,这个祸害,干吗不在临走前留下此毒的解药,也免得连累大家一并送死啊!真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我看这事儿怎么有点蹊跷,我在他失踪前的两天,看到过药库取药的记录,他开的那副药方,我也曾经看到过,只不过当时没有在意。直到前几天过来给福晋诊治,我才发现,原来这副药方居然是为了雪上加霜,在原本毒药的基础上促其速死地。可奇怪的是,按理说福晋中了双重毒药,怎么可以一直拖到今呢?”一个太医忽然提出了件咄咄怪事。

 旁边的同僚好奇地问道:“难道后来那剂药并没有用到福晋身上,所以才一口气撑到了现在?”

 这个太医思索了一阵,摇摇头:“也不尽然,我现在只抱一丝希望,就是后来这副药确实已经用到福晋身上了,然而却仍然令她坚持到了现在而不是提前身亡。”

 众人忽然警醒,齐刷刷地盯着这位太医问道:“莫非,莫非照你看来,是相生相克,以毒攻毒?”若果真如此,该怎么解释呢?是那位王太医故意为之,还是错?无奈眼下已经彻底失去他的音讯,也只能单凭猜测了。

 “我也不能确定,只不过是胡乱揣测而已。毕竟福晋现在仍然昏不醒,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还脉息微弱,看起来已经接近弥留的症状了,所以咱们不能太过乐观。”他仍然忧愁着回答道。

 不过尽管他这么悲观地回答,却对众人来说不啻是一丝难得的希望“你既然已经推测出了这些,又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也免得方才看王上那般光火了。”大家纷纷出言埋怨道。

 他无奈地解释道:“我又有什么办法?首先我也根本无法确定此事,再说就算透出来,却根本也找不到解救方案,那么还不是一个死?搞不好到时候还怀疑咱们也曾经隐匿不报,与太后的阴谋有关,这下就更坐实死罪了。所以说,咱们也只有听天由命,兴许来个奇迹,福晋一口气醒转过来,咱们就保住脑袋了,兴许王上一个高兴,还给咱们点赏赐什么地;如果福晋一旦瞑目不视,那咱们也只好老实等死了。”

 虽然人人都怕死,然而作为太医,随时就要做好最坏地打算,一旦医不好皇帝后妃的,轻则罢黜责罚,重则掉脑袋,都是司空见惯的了,所以也不至于个个都吓得快要子。因此,即使他们心中惶惶,也能勉强坐得住。

 室内,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明月终于西沉,残烛也最终燃烧到了尽头,微弱地火焰最后挣扎一下,终于全部熄灭,冒出袅袅轻烟来。

 多尔衮一直僵硬如泥塑般地坐在炕沿上,握着熙贞的手,一动也不动。其实,他的手指一直搭在她的手腕上,触摸着她的脉搏,感觉着那如同悬丝般的生命气息,生怕眼前这条鲜活的生命,在悄无声息间,就像东逝而去的江水一样不复回还;或是宝贵如金的时间一样,从自己的指间悄悄溜走。

 当烛火彻底熄灭时“啪”地爆裂了一个烛花,将正在走神中的多尔惊醒。他转头看了看已然熄灭了的一摊烛泪,但见殷红似血,又如夕阳落山时所映红的那层层彤云。

 “熙贞…”他低沉地唤了一声,然而埋首下去,紧紧地将脸贴在她的脸上,任凭潸然而下的泪水沾了她那苍白如纸的脸,更令他心悸的是,她的眼眶下,已经隐隐地透出了灰黑的颜色。多尔衮生平不知道亲眼见过多少人在他眼前从垂死挣扎到最终咽气,临死前,往往都会出现这样的脸色,这就是死亡的前兆。

 周围没有旁人,他无声地哭泣着,最后变成了低声的呜咽,身子微微痉挛着,只觉得心头阵阵作痛。心中,断断续续地倾诉着,宣着。他没有说出声来,这是因为他知道,即使用再大的声音,熙贞也不会听到,他这是说给自己的心来听。

 “熙贞,你平时不是一贯好强的吗?曾经几次的九死一生,你都挣扎着过来了,你还安慰我说,翁失马,焉知非福?不是有句话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你都经历过好几次大难了,应该不会真的,真的不能过这一次了吧?你给我醒来,不光是为了我,也是为了咱们的东青和东,他们还小,怎么能没有额娘的照料呢?你不是殷殷切切地期待着我实现梦想,登基为帝吗?你不是为了我的大业,不惜出生入死,付出一切吗?如今,你怎么可以还没等到看我当上皇帝,就一睡不起了呢?”

 他渐渐哽咽出声来:“你别忘了,当初你刚刚嫁给我,就曾经问我,能不能给你皇后凤冠上的东珠,你这可不是说笑话的,我也不是全都当成戏言的。你起码要醒来,看看我如何实践当初的承诺啊!我答应了你不少事情,可却没有几件实现过的,你说说,我是不是一个没用的男人,或者是一个说话不算数的男人?…我知道,自从你嫁给我以后,就没过过几天快活轻松的日子,我忙于军务政务没有闲暇陪伴你不说,还出于疏忽,一而再,再而三地令你被那些女人们陷害,等到想保护时,却已经迟了…唉…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和大玉儿的私情了?当初小玉儿一怒之下揭此事时,我曾经从你的眼神中隐隐看到,你极力压抑着的酸楚,可是你仍然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对我这个丈夫绝对的信任,相信我绝对不会对你隐瞒此事。而我,则心安理得,继续沉在旧情中不能自拔,甚至都没有几次在意你,在意你是不是在背地里暗自伤痛?…”

 窗外,拂晓,天色仍然阴沉。多铎久久地伫立在那里,凝视着屋内的情景。只见多尔俯在炕沿上,肩背在*动着,显然在极力地控制着,渐渐地,传出一阵受伤的野兽般的呜咽。

 多铎攥了许久的拳头,终于松懈开来,他的眼睛中,涌动着一种极端复杂的情愫,就如剪不断理还的愁思,苦苦纠结,无法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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