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忠义情利(三)
冷笑着说罢此言,凌寒钩就要转身离开,杨昆却已激动万分,闻言虽是一愣,不过看他要走,杨昆脚一步就迈了上去,样子如此着急,急切的气势就如同一头脚生烈火的惊马朝凌寒钩冲去,以致于在他和凌寒钩之间的客人马上闪出一条道来,但杨昆却没有冲过去,他的脚凝固在了地面上,因为凌寒钩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里面绝没有半点温情,有的只是黑雾般的鄙夷和寒冰般的恨意,似一计冰雪巨锥一击把杨昆的烈火惊马打成粉末,把杨昆的双脚牢牢的冻在了那里。
看到这样的眼神,杨昆吃惊。
但转瞬间,一种恍然大悟的神色爬上了他的脸,顷刻间,内疚神伤的从他脸上的每块
中渗透了出来,如此沉重,如此羞愧,杨昆对着凌寒钩的眼睛,颓然的垂下了他的眼睛,垂下了他的头。
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只有凌寒钩“沙沙”作响的脚步渐行渐远。
“杨先生,你可是遇上了老朋友?”一起而来的千里鸿第一个打破了这静寂。
一语惊醒了杨昆,他猛地扭过身子,咆哮着向高坐上座的丁晓侠…他的夫人喊道:“这是怎么回事?!”
虽然杨昆和丁晓侠是夫
,但大家都看的出来他们更多的是主仆关系,猛可里一向温文尔雅的杨昆如同疯虎一般向丁家的第二号人物咆哮,宾客们倒像是自己中了一只弩箭,无不瞠目结舌的木立在那里。
看着杨昆血红着双眼,青筋
跳的太阳
,牛般呼呼的
气,丁晓侠皱了皱眉头,厌恶的扫了他一眼,索
别过了头不去看他。
旁边丁晓侠的随从看事情不妙,忙道:“姑爷不要急。凌君楚的事情前些日子长乐帮才知会我们,原来他没有死而是…”
闻听此言,杨昆也无暇再多听解释,转身
走,就在此刻,丁晓侠回过头来,冷冷的朝杨昆的背影说道:“他现在是长乐帮的人了。”
这话让杨昆浑身一顿,但他仍然一
袍角,也不再顾及风度礼仪,竟然朝凌寒钩走的那个侧门狂奔而去。
过了好一会,宾主才回过神来,赶紧招呼各位入座,被刚才的一幕一闹,大家不由得对议论纷纷起来。
连刚到的千里鸿也对刚才这一出很感兴趣,返身朝身后的随从低声询问凌寒钩是什么人。
江湖很大,也很小。这个江湖里的人总会被某些人知道,哪怕十几年、几十年前的事情也一样,不一会低低的惊呼声此起彼伏起来,大家都朝丁晓侠看去,她却面色如常,微笑着像男子一样向千里鸿敬酒。
原来以前大家不知道凌寒钩的出身是以为此人原本不叫凌寒钩,而是叫凌君楚,原来也不是用普普通通的刀,而是以一对长短不同的
钩出名,而兵器就像武林中人的另一个名字。
他不仅名字、兵器都变了,相貌也为风霜所刻,哪还有当年和杨潘安行走江湖的那个风
俊才的影子,加上又隐姓埋名这么多年,所以没人识他出来。
他是杨昆父亲的徒弟,也是杨昆当年的八拜之
,和杨昆父子感情之深同如亲生。当年也是轰动江湖的人物,杨昆父亲举义失败的那次大战中,除了杨昆力竭被擒,只有他被打落悬崖冰河,生死不明,除此之外,所有人都力战而死。
其后,包括杨昆父亲在内的十七个首犯的首级被悬于城门示众,一夜之间不翼而飞,丁家怀疑是凌寒钩所为,曾经在全武林通缉他。但一直没有所获,都想他肯定死了,窃首级者另有其人。
谁料想他竟然真活着,并且入了长乐帮,并且在最近靠着长乐帮的势力,重新洗
了过去,再次现身江湖前台!
岳中巅听了之后,背上的伤又开始痛了,他可是对长乐帮没什么好感,看凌寒钩不在,于是风言风语的说道:“啧啧,没想到长乐帮什么人都要啊。我们华山挑人看出身,只有品德优良的才收纳,浪费了多少人才?”
在上座酒桌的一众人都是精明人,马上都听得岳中巅挖苦长乐帮,都是顾左右而言他的微笑,没料想千里鸿倒马上开口了:“岳同道,我倒是佩服长乐帮佩服的很。看看人家从五兄弟起家,靠勇悍绝伦的拼杀打下如此大的家业。近五十年来,也只有长乐帮做到了这一点。”
“呵呵,我也佩服他们的很啊。不过在座的各位肯定知道,除了长乐帮,当年丁家也是这么打出来的家业呢。我敬佩他们敬佩的很呢。”岳中巅见风转舵,忙不迭的把丁家拉了出来。
丁晓侠微微一笑道:“没有万世的朝代,当然也没有万年的门派,老门派消亡,自然有新门派出来顶替其位,四大家族和长乐帮都是这么来的,但我一直很佩服你们武当和少林呢。”
“哦?大姐佩服我们什么?咱们俩家是邻居,互相知道底细,近年来你们赚的可比我们多多了。”千里鸿反问道。
丁晓侠呵呵一笑,说道:“我就是敬佩你们这两个门派不像我们丁家,天天算盘
响,铜臭满院,你们将来不是入位列仙班就是升极乐世界,哪像我们这些红尘中人,各路神仙都拜,死后却不知道谁会要我们?”
丁晓侠一句诙谐的调侃,让大家都笑的合不上嘴。
没想到千里鸿却当真了,认真的说道:“武当和少林一样,也是分入世和出世的,虽然太上老君服侍的好,但讲入世,也是武林的一部分,不过却…所以我很欣赏长乐帮,虽然离得不远,但隔着丁家,又碍于慕容世家…不,应该是慕容秋水的面子,一直没有拜访过,我早就想和长乐帮好好的谈谈了,没想到却又被慕容秋水抢…。咳咳,这次去济南,振威商会的两个会长一个在扬州,一个在你们这,韦掌门,麻烦你帮我和凌寒钩定个时间,我想会晤一下。”
听千里鸿言语屡屡提及慕容秋水,而且言辞不善,大家都想起了江湖上关于千里鸿想超越慕容秋水的传闻,但千里鸿说话做事却有些不老练,还像个少不经事的少爷,看来因为他出身太好,对江湖的理解与血战成名的慕容秋水以及惹事历练的丁玉展相比都还有些差距,不过念及他是武当掌门苍翠道长的独子,所以每个人面上都含笑唯唯诺诺。
就在这时,丁玉展带着一众手下和王天逸大摇大摆的回来了。王天逸抬头一看,席上最上座已经有另一位公子和丁晓侠平起平坐了,此人年纪轻轻,和自己以及丁玉展年纪相仿,面色微黑,穿着倒是稳重之至,神态也是导规循矩、目不斜视,只不过却盯上了丁玉展。
“耶?你怎么来了?”看到千里鸿,丁玉展一愣,嘴里却这样说道,好像看到了不速之客。说着,不理姐姐的呵斥,也不向千里鸿行礼,自顾自的帮王天逸拉开了椅子。
“你能来得,我自然能来!”和丁玉展漫不为礼对比强烈的是,千里鸿还是站起来朝丁玉展行了一个标准的拱手礼,不过行礼时,脖子仰得很高,以致下巴指定了丁玉展,语气里也含了点怒气,一副明显的受了侮辱的架势。
“你能来,你能来。”丁玉展微笑道,仰坐在椅子上,一转调门说道:“听说你不是走了去济南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听说慕容老二来过,所以你又回来了?”
“哼!我和他有什么关系?”千里鸿鼻子里不屑的一响,反
问道:“你呢?最近又挑战了几家?说出来给我见识见识。”
“你有兴趣吗?”丁玉展一声冷笑:“你的目标是当什么巨头,我一个小侠客的几次行侠仗义能放进你的巨眼里吗?”
丁玉展和千里鸿上来就是一阵你来我往的嘴仗,又让大家目瞪口呆。
原来丁玉展和千里鸿因为地位相若,倒是老相识,但年纪大了之后,千里鸿翻阅武当的历史看上了瘾,对当年武林中只有武当、少林、昆仑三巨头的时期崇拜不已,那个时候武当高手如群星一般闪烁在武林之中,武当精英江湖争霸的事迹如珍珠一般发着耀眼的光芒,什么四大家族〔么长乐帮,那个时候都不过是三巨头脚下的一群蚂蚁。但时代变了,昆仑散了,武当也衰落到和其他六雄平起平坐的地步了,所以千里鸿暗下决心要把武当带入江湖顶端,但年轻人都喜欢找朋友述说自己的志向,很悲惨的,幼小的千里鸿找了他认为是自己哥们的丁玉展诉说。
一场争辩在所难免。
结果是,千里鸿的自尊心因为丁家三少爷的不屑大受打击,而丁玉展的心灵也因为武当少爷的滔滔不绝的辩才蒙上了阴影,下结论说这个人比大姐还烦。
从此两个人见面就是嘴仗,又因为慕容秋水把江湖中有志于成为雄豪的年轻人都笼罩在了自己黑色的背影下,而丁玉展却亲切的称他为慕容老二,这样千和丁两人更是互相的不屑。碰面后的嘴仗更是
烈。
武当跟来的亲随,丁家的大小姐劝了这个劝那个,但丁玉展一副滚刀
的小
氓模样,冷言冷语的说个不停。
正所谓“君子”斗不过“
氓”千里鸿重礼节,有些话虽然心里骂了几百遍却不敢说出来,只能用一些桌面上的话和丁玉展斗,但丁玉展哪管你什么讲江湖礼数、男儿有志经营四方的
话,他对他名为行侠实则祸害江湖的行为从来都是不以为
反以为荣,而千里鸿则对丁玉展讽刺他不如慕容秋水、不知道自己多少斤两却实实在在的上了心,这样的嘴仗千里鸿怎么能不落下风?
最后千里鸿一张脸上已经黑里透红了,他怒目圆睁两手一撑桌子站了起来,一直呆若木
的宾客们马上一阵惊呼。就在这时,丁晓侠一声厉喝:“丁!小!三!”让所有的喧哗都停止了,然后丁大姐指着丁玉展一字一顿的说道:“你!给!我!马!上!出!去!”
“走就走!”丁玉展拉着王天逸就走,身后跟了一串黄衣高手。
“千兄弟,莫和我家那混小子计较,”丁晓侠赶走了弟弟,扭头笑道:“看看他以前的朋友,唐博现在给家族做事做的多好,你就更不用说了,最近击灭几个黑道匪帮,威名大振啊,唉,我们家这个活宝,不提了,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大姐,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千里鸿说道
“你说。”
“男儿应该
有大志,你们丁家也是武林七雄之一,看玉展这样放…。,唉,我实在是心痛啊。”
“是啊。我和爹爹都快头疼死了。”丁晓侠笑着举杯,心里却骂道:“你算什么东西?!”
“他算什么东西?!这样说少爷!”酒席散了之后,在回去的路上,吕飞虹恨恨的向丁晓侠说道。
丁晓侠一声冷笑:“他倒是有大志啊,不过是拿了几个小门派开刀。难不成还真指望武当再把武林踩在脚下?做梦去吧!”
青城的一隅,长乐帮下榻的贵宾院子门外,守门的长乐帮手下很为难的对杨昆说道:“对不起,杨先生您还是请回吧,我们凌会长身体不适,不见客。”
看着那黑黝黝的院墙,杨昆仰面长叹一声。这种墙不会放在高手眼里,越过它就像迈过自家门槛一般的轻松,但迈过它又有什么用呢?杨昆知道挡住自己的墙却不是这泥土烧成的砖墙,而是一道飞鸟兴叹的天堑。
看着那长乐帮手下,杨昆好像老了三十岁,通红的眼圈里渐渐
润了:“你在通报一次,告诉凌君楚,他不见我我是不会走的。”
“您还是请回吧,他不会见您的。”那手下叹道。
闻听此言,杨昆高高的仰起了头,在他眼里湛蓝的天空是一片的黑暗,无数条黑气从那里涌出,像一团黑蛇扑向自己,包围着自己,挤
着自己,他的拳头越捏越紧,紧得青色的血管好像马上要爆开,
腔里咯咯的响着,两行热泪顺着脸颊
进了脖子,他喉咙里低低的叫了一声:“父亲!兄弟!”
“您说什么?没事…。”那长乐帮手下话还没说完,只见杨昆的头猛地放了下来,那脸上是一种愤怒与悲伤
织在一起的可怕表情,接着就是一拳打在了这守门人脸上,把他打飞了出去。
长乐帮特有的警讯响起,凌寒钩带来的十几个高手从这个院子四面八方蜂拥而出,而他们却罕见的犹豫了,因为他们的对手虽然只有一个闯进院子的人,还是赤手空拳的,但却是丁家的姑爷杨昆。
他们
出兵刃围了上去,却互相看着,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啪”的一声,杨昆小臂如三节
一般把一个敌人打飞了出去“出去!出去!”一个刀手
着长刀一面叫着一面对着杨昆跑了过来,但杨昆却用
膛
着那雪亮刀刃冲了过去,在刀手慌不迭收刀中,杨昆的手臂越过刀身把他打翻在地。
“君楚!君楚!出来见我!”杨昆一边大叫,一边势如疯虎一般对着正屋冲去,对身体四面八方而来的刀刃视而不见,不管前面挡的是长刀也好,是利剑也好,是铁
也好,是短戟也好,杨昆一概用
膛去挡,然后就是一计最普通的长拳直击。
无论谁看到,都会觉的这个攻击者是想自杀。
但他没死,因为没人敢杀他。
“抱住他!”有人反应过来,扔了兵器空手扑了上来。
转眼间七八条大汉飞也似的扑了上前,七手八脚的抱住了杨昆,但此刻的杨昆力量大的吓人,嘴里的声音也不像人声“君楚!君楚!”的声音如同鬼魅厮吼,整个人如同疯子一般,七八个长乐帮的高手自己挤做一团,慌乱之下竟然扭不倒他!
“放开他!”一声大吼,凌寒钩已经走到了堂前。
看着头领出来,几个大汉犹豫的放开了手,杨昆则大叫一声把身前的人推飞了出去,朝着凌寒钩就冲了过来。
杨昆势若疯虎。
十几个高手都拦不住的疯虎。
但凌寒钩只用了一
手指就拦住了他。
他对着杨昆伸出了食指,杨昆立在了那里,好像他和凌寒钩之间竖起了一道万丈的冰墙,可以看得到,但却绝不可能触及他,连到他身前都不能。
“君楚!”杨昆面容因为悲痛扭曲了,双手十指弯成了
爪一般的形状,无助的向上举去。
“你有脸见我吗?”凌寒钩话很平缓,但冷的好像吐出了一块冰“呯”然一声摔碎在了杨昆面前的地上。
杨昆看着凌寒钩,他的脸好像一面土墙崩裂了,他惨然一笑,腿双一弯,跪在了凌寒钩面前。
“会长,我看杨昆有点疯了,要不要通知丁家的人?”一个手下靠近凌寒钩低声禀告道。
“滚!”凌寒钩猛然扭脸对那手下咆哮起来,这时长乐帮的人才看到他们的会长竟然和杨昆一样的不正常了:眼眶红肿、声音嘶哑、整张脸都在波
一般的起伏,眼睛里透出的他们从没见过的悲跄。
“都给我滚!”凌寒钩疯子一般弯
厮吼着,手下们迟疑着恐慌着离开了这院子。
很快,这个院子里只剩下孤零零的两个男人了,一个站着,一个跪着。
凌寒钩抹去了眼里的泪,声音里却仍然带着哭腔,他对着地上的杨昆大声的叫道:“你有脸来见我?哈哈!哈哈!”
“你父亲和那么多兄弟都死了!你却投靠了仇人,苟活在这世间!哈哈!”凌寒钩带着哭腔的声音在院里回响。
跪在那里的杨昆没有说话,这个江湖的豪强
泣起来,男人哭的声音如同黑夜里的枭声,如同
拉的锯齿切割着四周震颤的风。
“当年你父亲对我们说,世间最高的侠义就是铲除不公,我们为了这理想发下誓言要舍身求义、死而后已!你忘了吗?你为什么不去死?!你不是男儿吗?!”凌寒钩指着杨昆大叫道,眼里却是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君楚,”杨昆哭着抬起头,说道:“首级是你收走的吧,父亲和兄弟们的坟在哪里?”
“我告诉了你有用吗?!”凌寒钩围着杨昆大步的转圈,双手挥舞悲愤的叫道:“你有脸去见他们吗?!你敢去见他们吗?!”
说着,凌寒钩一下单腿跪在了杨昆面前,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的说道:“我们都会下地狱,而他们在天上,你永远见不到他们了!死了也别想见到!”
“我能见到!”杨昆倏地抬起了头,他抱住了凌寒钩的腿,反复的叫道:“告诉我!告诉我!”
“你能?”凌寒钩哭着冷笑着,一把打开了杨昆的手,说道:“我都不能!你能?因为长乐帮的易老帮我把首级偷了出来,为了这个,我放弃了复仇和梦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卖给了长乐帮!我都要下地狱,你能见到他们?!你这个畜生!”
说着凌寒钩
泣着站起身来,一脚踹倒了杨昆,杨昆哭着拉住了凌寒钩的腿:“我不是畜生,兄弟!你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没有二话,但是你一定要把他们的葬身之地告诉我!”
…
杨昆扶住了大门,回头望去,院里已经空无一人,凌寒钩已经进了屋子,紧紧的闩上了门,好像那把木的轻轻一推就会断的门闩是长城一般,可以把杨昆和过去的苦与恨都挡在外边。
“我没有泪,我不会再流泪。”杨昆泪如雨下,他梦呓一般的嗫嚅着:“兄弟,我不怪你不原谅我,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我不怕死,我想死,死反而是一种解
,我想你们。”
“我没有泪,我不会再流泪。”凌寒钩泪如雨下,他躲在屋里,抚摸着怀里的牌位,梦呓一般嗫嚅着:“老师,兄弟们,今天我看见杨昆了,他要去见你们,你们原谅他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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