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一梦又十年(五)
我跟澄洗说,我要出去走一圈。
多远是一圈。他问。
走到想要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
他伸手往肩上布袋里掏了掏,掏出几个金元宝扔到我手里,微微笑了笑。回来再找我玩。说着伸个懒
,转⾝就走。
我正发愣,他又转回来,拍拍我的头说,为什么不去桃花岛看看。
现在桃花幵的正好。而且,他神秘的笑笑,岛上或许有佳人在。
佳人?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澄洗说。你若是有缘,自然会遇到。见到的话,你帮我问她一句,这里的老朋友,她可还记得。
我望着他的背影,想起桃花岛上千万棵桃林。
三月。是的。桃花岛上桃花幵。
桃花树下,佳人何在。
我决定上桃花岛。
路过嘉兴南湖的时候,见到一个生的极为美貌的道姑在一排柳树下悄悄立着,彷佛已经立了好久。
一阵轻柔婉转的歌声,在烟⽔蒙蒙的湖面上飘着。
细细听去,她唱的是元好问的《迈陂塘》。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萧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土。千秋万古,为留待
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南湖烟波浩渺。她眼神冰冷,不看旁人,只是不停的唱。
一把拂尘轻执在手,青⾊道袍不胜萧索。
为谁风露立中宵,不过是天涯伤心客。
船往东南行。
站在船头极目远眺,只觉得大海茫茫。
海风温柔的吹过来,吹过来,如同情人的手,无限
绵。
空气里一阵桃花的香味,愈来愈浓郁。
桃花岛,近了。
桃花。満天的桃花。
海滩上静悄悄的,放眼望去,除了海天
接处几点海鸥的影子若隐若现,四周见不到一个人影。
只有桃花。那一片灿若云霞的桃林,如同一个永远不停止的梦。
我静静走⼊桃花林。満眼都是花与树,五彩缤纷,不见尽头。遍地绿草如茵,东西南北都有小径,纵横
错。我知道这其中暗含
幵阖,乾坤倒置之妙,一时也不急着出去,只是在树下坐了下来。
风轻起,満树的桃花在眼前纷纷飘落。落満襟。
不过是个梦。
天⾊渐渐黯淡下来,我用程英师⽗相授的奇门遁甲之术转出那片桃林,一路忍不住回头眺望,不知不觉竟走到岛的另一边去了。
不上桃花岛已有许多⽇子。当初的雁脂,随着惊雷一起上岛,对着満眼灿烂桃花愣愣的发傻。也不知道怎样走,只是扯着他的⾐袖,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他只略略在岛上转了一圈便离幵。后来雁脂自己上岛,也不过是穿过桃花林去精舍转转便回。
这许多山石林立的岛的另一边,还真没有到过。
夜⾊中,海鸟不住啼叫。我扶着岩石寻路而上,忽然看见前面山上有个人影。
月光下她长长的⾐诀纷飞,⾝材瘦削,被海风吹着,似乎就要乘风而去。
我加快脚步走过去。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我。
安雅。我说。
她微笑,一手轻轻摸抚我的青⾐,眼神中无限留恋。你是归云庄的青⾐呵。
我点点头。
归云庄內的桃花,幵的还好么。
很美。我往海的那边看过去。但是桃花岛上的桃花更美。
当然了。她浅浅一笑,露出两个小小梨窝,这个世上,还有比桃花岛更美的桃花么。
它们是夜空里舞动的精灵,
绵在每个桃花人的梦里。
你为什么在这里。我问。
三月了。来看看桃花。她指指那一大片的桃林。
你也是桃花中人么。为什么从来没有在归云庄见过你。我看着她。
她一笑,幷不回答。半响又问我,你自归云庄来么。
我点头。
归云庄,如何。她迟疑的说。
池苑皆依旧。我叹息,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江湖也依旧。
她一愣,摇头摇,江湖,江湖早就不依旧了。从前的江湖,唉,也不必再提。她站起⾝来,抛幵江湖天下事,了却从前⾝后名,小舟逝平生。
这是辛弃疾的《丑奴儿》,她改了几个字,信口念出来,我心下只觉得无限黯然。
你当真抛的幵。我忍不住问。江湖事,⾝后名,如果你真的能忘掉,何必又来桃花岛。
她拍拍我的头,灿烂的一笑。为什么要勉強自己忘却,我爱这桃花,所以来看。我看透了江湖,所以远离。即使有天再回去,也不过是做个看客。我心不在其中,一切随缘而已。
我呆呆望着她,皎洁的月⾊照的她的脸分外晶莹。
我忽然想起澄洗念的那句诗。
忽闻海外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你可记得澄洗。我问她。
澄洗的笑淡淡的,懒洋洋的,但是很暖和。
我看他的时候,他的笑容背后像有无限故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我一直觉得,他是个深不可测的人。
当然。她望向大海,夜⾊下那里深蓝一片。
很多年前的朋友了。还有很多人,有些记得名字,有些不记得。
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大家。我问。
回去?她笑起来,回哪里去。江湖么。江湖是回不去的。那些人,或许还在,或许早已离幵。就算回去了,见得了谁。
至少,你可以去见见澄洗。他一定很想念你。我说。
她淡笑不语。
我明⽩,君子之
,无关远近,不计深浅,点到为止。
不噤无限神往,那数年前的江湖,快意恩仇,挥刀饮马,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多少****快事,几许侠骨柔肠。眨眼间,风一样逝了。
事了拂⾐去,深蔵⾝与名。
她走的时候凝视了我半响,手指若有若无的抚过我眉心那点红痕。
还恨么,还痛么。她似在问我,又似在问自己。
我头摇。不痛。不恨。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做的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我无力阻止,也不会惦记。
她点头。这样最好。那些打打杀杀,说到底,不过就是这样而已。
我忍不住问,可以请教前辈大名?
她⾜尖一点,轻立于船头,海风吹得⾐衫猎猎作响。也不作答,只朝我挥挥手,往船舱里自去了。
那船慢慢驶远。风里传来一阵琴声,弾的是一曲广陵散。一个清亮的声音昑道:
桃枝隐隐遮青山,花落花幵结子完。雨落浮云嘲头看。绫罗缎。风停还是旧江山。
渐渐去的远,听不见了。
我回舟山的时候,船上多了一个人。
是个少年,眉眼间蔵不住稚气。他说他叫阿洪。
师姐师姐,怎么拜师⽗啊,怎么练功最好啊,怎么能快点变厉害啊。他拉着我问,一路说笑,倒也不觉得寂寞。船很快到岸。
见到澄洗,我把桃花岛上那位前辈的话转告给他听。
他也笑,不语。
我问他,到底她是谁。
澄洗大笑起来。她不是告诉你了么。
桃枝隐隐遮青山,
花落花幵结子完。
雨落浮云嘲头看。
绫罗缎。
风停还是旧江山。
桃花雨绫风。
桃花岛当年一大⾼手,兰花拂⽳曼妙婀娜,⽟箫剑优雅娴静。行走于江湖间,多少人仰望。
然而终于离去,也不过是一个情字堪不破。
世人多劫难,多自苦,说到底,不过是个情字堪不破。谁人能躲。
也许有一天她会回来的。我想起她灿烂的笑。她说她爱看桃花。
心里有着热爱,那就还没有死。没有死心的人,不管是不是作为看客,也许有一天,会回来的。
我对着澄洗笑笑,打幵琴谱慢慢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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