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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阱(五)
 吴科在暖花开的季节养伤,无时不在琢磨打官司的事。最后他决定请个律师为自己提起诉讼。

 转眼已是初夏时节,当再次走进办公室,吴科竟有几分兴奋。大家对吴科回来上班热情地问候着,有人问官司进展如何,吴科坦诚地告诉他,已请了律师。吴科发现,那个害人的黑窟隆已变成了一个室内泉,在音乐声中,被彩灯映泉不时跃向空中,很是妖娆。吴科便对那泉有一种铭心的痛。

 工作还是老样子,律师对吴科的案子持乐观态度。

 那天下午办公室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很精明的样子。小伙子十分谦虚,向吴科说起单位即将竣工的新大楼,怎么设计,怎么用料,怎么施工,怎么取材。吴科觉得这小伙子不错,从心里喜欢他对专业的精通和为人的谦逊。末了,小伙子说早就听说过吴科的名字,十分敬佩吴科的人品和工作能力,这倒把吴科说到了云里雾里。最后小伙子说自己是王局长的弟,上次施工不慎让吴主任受了伤,非常过意不去,早想来看吴主任,总是杂事身,不能成行。今天除了谈装修工程,特来向吴主任道歉,赔个不是。自己年轻不懂事,希望吴主任就当我是个小兄弟,个小朋友。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吴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出门前小伙子放下了一个大信封,说是给吴主任赔礼,请千万不要见怪。吴科还没反映过来,小伙子已走出了办公室。打开信封,里面是五沓崭新的人民币。吴科的心里有一种被深深刺痛的感觉,仿佛手里握着烫山芋。

 不一会,王局长来了。先谈办公室的工作,转而说最近可能组织部门要来考察单位的中层干部:“你这老科长啊,也该动动了。”吴科心想,局长这是在暗示自己吗?

 吴科那天的心情特别沉重。回到家中与朱冬梅说起打官司的事,说起王局长弟的事,说起王局长的那番话,吴科心里冷冷的。毕竟是女人,思维简单,朱冬梅不假思索地说:“老吴,这官司我看啊就别打了,打了也没意思。”吴科问为什么,朱冬梅说就是没有意思嘛。

 晚饭后,刘科长夫二人来了,两个男人谈点当前市里面流行的政治笑话,评一评中东和平路线图,两个女人则亲热得像亲姐妹,无话不说。最后刘科长说:“老吴,那官司就放弃吧,说实话,即使你打赢了官司,也不会赔你五万元钱。再说,不管怎么,你还要在单位工作呀,和领导相处的重要我就不多说了。再说,组织部门考察干部,上不上还不是一把手说了算。别再犟了,你那倔脾气早该改。就让嫂子过个安身的日子吧。”听了刘科长的话,吴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酸酸辣辣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当晚躺在上,吴科翻来复去地睡不着,一个小小的官司,动用了这么多的手段,这是何苦来哉。吴科知道,王局长是善于计谋的人,在官场中如鱼得水,无论处理什么事,总是滴水不漏。朱冬梅长叹一口气说:“老吴,算了,忍了吧。在退休前混个什么长的也可以啊。”想让吴科当上什么副局长,这是朱冬梅不止一次和吴科说起的事,但以这样的形式获得,吴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吴科这一晚都在做噩梦,时而是父亲凄苦的脸上悬着长长的舌头,时而是自己从很高的悬崖上摔了下来,身体在空中旋转,脚不着地,心里空悬悬地恐惧。如此折腾到天亮,朱冬梅醒来的第一句话竟是:“老吴,算了,咱不打那破官司了。”吴科坐在上,看着金亮的阳光洒进屋。吴科想,这官司也许真的不该打。吴科找到律师,撒回了那桩可能胜诉的官司。

 果然,快入秋时,组织部门来考察中层干部。吴科知道,自己的群众评议不会太差。考察完毕,王局长对吴科说:“老吴,不错嘛。”吴科笑笑,对王局长的话难辨虚实。局里的小年轻人和吴科开玩笑:“吴大哥,当副局了要请吃饭哟,如果可能,考虑一下我们能不能成为你家一员嘛。”吴科笑一笑:“去去去,当我女婿,太老了一点。”“不管老不老,反正今天我们想去吃大嫂做的饭。”“去吧去吧,自己打电话跟你嫂子说。”“耶——”一帮年轻人大声地欢呼起来。吴科觉得和年轻人在一起自己也很有活力。他和他们也可以谈足球,谈明星。

 转眼又是一年,吴科已是五十一岁的人了。女儿大学毕业和男朋友一起到了杭州。家中就夫妇二人,吴科觉得心里空空的,好像有什么事不落实。其实吴科心里明白,去年的考察一直没有音讯,虽说自己不是那么看重职位的升迁,但在大家眼中,吴科确实是口碑不错的中层干部。

 组织部门再次到单位考察时,对象是刘科长而不是吴科。吴科听说上次他的群众评议排名第一名,可到了确定对象时往往不是他。找他谈话时,他很客观地说刘科长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同志。

 在机关呆得久了,谁都明白,这就意味着刘科长将升迁为副县级,而不是吴科。

 很多人都对吴科说这不公平,论资历、论能力,吴科都该上了,但吴科的直率和坦诚,在一些人眼里就是刺。吴科对这些带有安慰质的话,淡淡一笑。他从心里知道,要说自己完全不在乎职位的迁升,是自欺欺人。他不知该如何向朱冬梅说。唉,谁让她嫁了一个不会钻营的老公呢。

 还是局长说话有政策水平。那天王局长根据中组部、省委组织部、市委组织部的干部任用精神,向吴科解释,之所以组织上下一步考虑吴科,客观地说,是吴科年龄偏大。吴科后来得知,这个文件精神表明,五十岁以上的科级干部,基本不考虑提升职务。当然有个别优秀的例外,但吴科知道这不会是自己。现今任用干部的条件流行一句话:“年龄是个宝,文凭不可少,关系很重要。”而这一切,吴科知道自己都不具备,自嘲似地在心里苦苦一笑。

 比自己小七岁的刘科长到新单位上任前,请了平时几个要好的朋友聚餐。在宴席上,一惯不善饮的吴科却喝了不少的酒。有人说:“吴主任看不出来啊,平时藏得深,不晓得你能喝啊。”吴科说:“是啊是啊,人不可貌相啊。”“嘿嘿,吴主任,原来是个深藏不的人啊。”

 也许是酒的原因,吴科闻言心里发酸,一反常态地说了一句酸话:“我吴科是深藏不的人吗?如果是那样的人,何至于是今天的结果?”这话让一桌子人都觉得意外,餐桌上一下子冷场了。刘科长立马圆场:“来来来,都斟上,今天哥几个喝它个痛快。”吴科第一次用酒把自己放翻。一种****渲泻却不能渲泻的沉郁,被烈酒浇灌得愈发沉重。

 父亲又来了,那双苍老凄凉的眼睛紧盯着吴科,没有缩回口腔的舌头象一把刀子,刺得吴科心里发痛。吴科想对父亲说,父亲,请你原谅我的无知吧,不要用你利刃一样的眼光剜我的心,使我终身不得安宁。吴科想向父亲诉说自己内心的悲苦,开了口,却说不出话。一股强大的旋风将吴科吹下了悬崖,他大叫着“爸爸”希望父亲拉他一把,才发现自己掉进了爷爷捕捉熊瞎子的陷阱里,落在了底端,一看,这是写字楼那个黑窟隆。吴科猛地睁开眼睛,夏日的晨光已照进了屋子,朱冬梅正在为他准备早餐。他想不起昨晚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走在上班的路上,城市的阳光显得热烈而亲切。路边一个个被盗的下水道盖板,让城市陷阱越来越成为市民的心病。吴科看着那空的窟隆,心中就像被蛇咬了一般细细地刺痛。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认真读过的一本书《萨物及其存在主义》。现在他已不记得存在主义的髓是什么,但萨特那句名言一直被自己质疑:他人就是地狱。那时自己在血气方刚的而立之年,不知道人生会有多少不测在等着自己,通过不惑之年,而今已走进了知天命的行列。回想父亲的自缢,吴科觉得那个疯狂的时代象一个看不见的陷阱,在无形中把自己抓了进去,利用自己的幼稚和无知,把自己的父亲推进了死亡的陷阱,而那样的死亡是那样的屈辱和不可抗拒。

 以为淡泊功利的自己,其实是在所谓的淡泊中不小心遭到了一次不大不小的讥讽,掉进了一个同样看不见的陷阱里。人生总有那么多或虚或实的陷阱,自己固然没有害人之心,却因少了防人之心而掉进陷阱。为别人设陷阱的人,是因为怕自己掉进陷阱。这样人为的陷阱让多少人不寒而栗。

 吴科想,自己即使可能再次掉进陷阱,也决不为他人设陷阱,因为他希望世上不要有陷阱。这个他从未想过的问题,在他知天命后的这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想透了,吴科不有几分自我感动。他想,无论明天的生活会是什么样,他都将心地坦地面对一切。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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