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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王美凤的双脚吊在一个铁架子上，身子平躺，一条巾毯从口与肚皮搭过，双手朝两边摊开，垂向沿。脸色泛白，看不到多少血。汗说不清自哪时候开始特别地长起来，细密地倒竖。头歪向窗口那一侧，头发散到脑后的枕头上。

　这是住院部靠东的一个病房。三张，另两张无人，空，横两块褐黑的棕垫。

　李安明坐在靠门边的一张上，盯着王美凤的双脚。

　王美凤的左脚断了，打了钢板。王美凤更主要的问题是她的尾骨，她的尾骨裂了。从拍下来的X光片上，能看出她的小腿断成了两截，尾骨上则有一道清晰的裂隙，约半寸长。

　李安明盯着她的双脚，由双脚往上再想到她的尾骨。医生说王美凤的病这小地方不一定治得了，如果实在不行，就得转到上海去。

　王美凤和李安明都知道若尾骨上的毛病治不好会是什么后果。

　病房外是条幽暗的廊道，廊道上不时有人走过，脚步声震着墙面，从那边过来，或从这边过去。若是识的，见李安明坐在沿边就会伸进头来，你在这做什么？

　李安明就说，美凤，跌了一跤。

　问者便将头伸得更进一些，在哪跌的？咋跌得这么重？

　就在楼梯口，端了盆水，脚一滑。

　这是个小地方，相的人自然就多，因此几天来每都有人伸进头来问。

　李安明刚过三十六，浓眉，长得高大，走路虎虎生风，笑起来却象个孩子。王美凤比他小四岁，王美凤并不矮，但站到李安明身边，则是一付很娇小的样子。

　王美凤十八岁嫁给李安明，李安明的舅舅与王美凤同在一个村。那是个极偏远的村子，在大山的边缘。

　王美凤发育得晚，其实那时候她还未完全发育成女人。出嫁那天唢呐吹起来的时候她口一阵麻木，接着一路上便都麻木。后来在距李安明家一百来米的地方李安明来了，李安明跨着大步走过来，他把她抱在手上，再跨开大步把王美凤抱进家门，轻放在屋子的中央。

　李安明盯着王美凤，他琢磨她的脚和她的尾骨。他不知道王美凤的小腿和尾骨会落下个什么结果。

　2

　王美风是从二楼的楼梯口跳下去的。她说，好，我死给你看，说完就跳了下去。

　李安明家的楼梯象一座天桥，天，就象一对展开的手掌，一端连着店面的二三楼，另一端伸向后面的套房。

　李安明的家在小镇的西南角。一条小街，极窄，两辆车对开就要放慢速度，车轮从水沟边缓缓碾过。街的一端连着从小镇中央横过的大道，另一端通往小学和小学后面的居民区。街道至小学止，再过去便只能进摩托，因此大家说这是条死街。

　王美凤嫁过来的时候李安明的家还是砖瓦房，屋檐矮得仿佛就在头顶上。临街有两个店面，是那种老式的店面，一扇窄小的门，门边是窗口式的柜台。柜台上端顶一块遮板，遮也档雨。

　李安明小时候经常笑笑地站在店门口看人和车，或是看一滴一滴从屋檐上落下的水。有时他会把手伸出来，檐水就滴在他的手心上。

　结婚那天李安明把王美风从大街的那一头抱过来，李安明把她放店面的正中央。王美风站在屋子中央，心头依旧发麻，但她知道这是李安明家的店面，当然也将是她的店面。

　证婚完毕后李安明牵着她的手上楼，楼梯陡直，踩上去便吱啊吱啊响。

　第二天一早，王美凤站在楼梯口，她感到全身疼痛，也感到脚下这楼梯实在太陡了。她对李安明说，如果我从这跳下去，你会哭么？

　李安明说，不哭。然后就把她抱起来。

　王美凤说，小时候我们经常从树上往下跳，我们爬到树，再跳下来。

　结婚后的王美凤渐渐丰，和股都越来越高，因此也就越来越漂亮。但王美凤的肚子一直不见有动静。

　过了一年，又过了一年，依旧毫无动静。

　李安明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王美凤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李安明的母亲越来越着急，王美风也越来越着急。李安明不着急，李安明经常站在门口，看从街道上走过的人与车。

　王美风说我是不是不会生孩子？李安明说，怎么可能？

　王美凤说，也不是不可能，有的人就不会生。

　李安明就说，不会生就不会生。

　王美凤说，不会生我就从这跳下去。

　李安明把王美凤揽在怀里。他们踩着吱吱喳喳的木板，王美凤说，我真从这跳下去跌死了你会哭么？

　3

　李安明看到王美凤的脚动了动，他凝神盯住她的脚，同时股也往上抬，如果她再动一下他就起身过去问她要什么。王美凤不和他说话，要水喝或别的什么就动动脚或动动身子。王美风的脚静下了，李安明便将股又落稳在棕垫上。

　走廊那头突然嘈杂起来，急得震地的脚步声往这边过来。李安明站到走廊上去看，是几个人扶着一个男人，男人身上的血尚未止住，走过的地方就留下血滴。待他们往左拐过去，走廊便又渐渐静下来。

　从走廊上退回来后，李安明思考什么时候去找医生。他得确定这小医院倒底能不能把王美凤治好，想到王美凤可能一辈子躺倒在上，他很恐惧，心里想，若是那样那就还不如摔死了好。

　他想象着王美凤的尾骨。在X光片上李安明能看到王美凤的脊椎骨，一节衔一节，非常清晰。在最下端就是尾骨，略略有点尖。尾骨上的裂隙也非常清晰。

　医生从没给过他一个明确的答复，医生总是说一般情况这里是可以治得了的，但也不能完全保证。

　王美凤的父亲和她的大弟在王美凤摔下来的第一天到医院来过一次，他们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李安明知道他们还会来。王美凤还有一个小弟，在浙江打工，他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王美凤的小弟是出了名的蛮汉。他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4

　王美风不明白自已为啥怀不上孩子。

　她每天都盼望自已呕吐，无论走在路上还是躺在上，她都盼望自已呕吐。她知道怀了孩子就会呕吐。她想象呕吐的感受，想象一股酸酸的水从口往上泛。

　直到婚后的第三年是一个初，王美凤才呕吐。大家正吃着晚饭，王美凤突然哇地一声就把刚吃下去的饭菜全吐在脚边。

　到冬天王美凤就生了，是一个男孩，很白很胖。

　王美凤经常抱着儿子站地店门口，她的儿子很可爱，每个从她身边走过的人都会摸摸她儿子的脸。她端着儿子的股在店门口撒，她说，嘘----，她儿子的就呈一条弧线在空气中划过。

　李安明立在一边，孩子般地笑着，看着他儿子朝天飞起的。

　但是突然有一天，李安明又上了逛街。

　一开始是每天晚饭后，他从小街出去，往西走到车站，再走过粮食局。到粮食局前面他甩一甩手，然后就往回折。后来中午吃过饭一放下碗他也往外走，同样出小街后过车站再到粮食局，在粮食局前甩一甩手再往回折还。

　王美凤说，你天天丢了碗就出去，你去做什么？

　李安明说，没做什么，就是走走。

　王美凤说，到哪里走。

　就是街上啊。李安明看着王美凤，有些不耐烦。

　王美凤也看着李安明，她盯着李安明的眼珠子。李安明说你要做什么？王美凤冷冷地笑了笑，说，不做什么。

　有一天李安明发现王美凤在跟踪自已。在车站前李安明遇上个人，许久未见的一个同学。他们相互拍了拍肩膀，然说站着说话，同学离开时李安明转过身子目送，就看到了王美凤。王美凤站在一个摊子后面，摊子边有把巨大的红伞。

　一连几天王美凤都在跟踪。第三天李安明回来时听到王美凤大声喊他。

　李安明！王美凤站二楼的楼梯口，怀里抱着孩子。李安明说，做什么？

　王美凤说你说句实话你每天出去到底是干什么？

　李安明说，就是走走，你不是看到了么？李安明想到王美凤跟踪自已，感到气愤也觉得好笑。

　王美凤说，太阳那么大你有什么可走的？一路走一路看自已的影子？

　李安明再次想起王美凤的跟踪，想到她站在大红伞后面的装模作样，心里说，管你事。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他说出来的是，我不赌钱对不对？

　王美凤不说话，她抱着孩子站到楼梯口。

　我也不偷人，对不对？

　王美凤仍不说话。

　李安明说，我就是喜欢走动走动，你嫁过来之前我就喜欢在街上走动，就象小时候到我舅舅家，我吃了饭就喜欢朝隔壁的阿山家跑。

　王美凤知道李安明结婚前喜欢在街上走来走去，也知道李安明小时候一到他舅舅家就喜欢朝阿三家跑。那时候李安明的舅母站在青石子道上对村里人说，我家安明不会是把胎衣丢在了阿三家吧。

　王美凤说，你说你往后还走不走。

　李安明感到王美凤真不可思议。他说，我想走就走。

　王美凤说，那我就从这跳下来。

　李安明说，你跳吧。

　王美风没有跳。王美凤抱着儿子进了屋，然后就哭起来。李安明在楼下听着王美凤的哭声，略略迟疑后他上了楼。王美倒在上哭泣。李安明走过去，王美凤突然跃起来，两只手掐住了李安明的肩胛。

　5

　王美凤的小弟来的时候李安明正在摸自已的尾骨，他不明白为何尾骨裂开一点就可以永远也坐不起来。他的两手指细细地正从尾骨上过，王美凤的小弟来了。

　王美凤的小弟看一眼王美凤高高吊起的两脚，说，姐夫，到底是咋回事？

　李安明看到王美凤的小弟紧攥拳头。王美凤小弟的骨节很壮。王美凤小弟曾一拳打倒过一头牛。

　王美凤小弟走近病又走出来，姐夫，到底是咋回事？

　李安明看了看眼前的这个男人，说，摔了一跤。

　王美凤小弟说，你过来一下。说完朝走廊的另一端走去。

　李安明的手又按了按尾骨然后从子里拔出来，起身跟过去。

　现在你说，到底是咋回事。

　啥事也没有。

　王美凤弟弟笑了笑，突然脸色一转，你是不是骂了她。

　李安明说，我骂她做什么？

　那就是打了她？

　你问问你姐我哪时打过她？

　我明白了，你一定是偷了人，我早就看穿了你。你巴不得我姐跌死是不是？

　我在哪里偷人！李安明想想不管怎么说自已都是眼前这男人的姐夫，气便壮起来。

　你说她为啥会跳？

　她要跳我哪知道？

　好，我先去问问我姐。王美凤的弟弟脸起来起黑，说完跨开大步朝病房走去。

　6

　王美凤说，你不是说你不偷人么？

　李安明说我在哪里偷人了？

　那你天天到那个‮子婊‬的店里去做什么？

　李安明说，不就坐坐吗？又不是我一个人到那里坐。

　李安明家所在的小街，改建后不少店面成了美容美发屋。李安明每天去的是李安明家斜对面的一间。那的老板是个二十七八的外地女人。有人请李安洗过一次头，后来他没事就走进去坐坐。

　王美凤站在自家门口可以看到翘起一只脚坐在对面店里的李安明。她看着他，火便从心里冒起来。

　王美凤说，你以后不要再到那店子里去。

　李安明说，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说完就出了门往大街那边走去，没过多久，王美凤便看到李安明又翘起一只脚坐在斜对面的站里。

　这一天王美凤来到店门口，她喊，李安明。

　李安明看了她一眼，没有动。

　王美凤又喊，李安明。

　店里的人都看着李安明，李安明便从骑子上站起来。

　见李安明起身，王美凤车转身往回走。

　王美凤从小街斜穿过来，走进店里面，再从店内穿过。

　回到屋里，王美凤说，我说了，你不要再去那‮子婊‬的店里。

　李安明说，我做过什么了？我在那边上过楼么？

　王美凤说叫你不要去就不要去。

　李安明说我只是习惯去坐坐，就象小时候习惯到我舅舅家隔壁的阿山家坐坐。

　王美凤踩着那架天桥般的楼梯往上走，，李安明也往上走去。王美凤到三楼收了衣服在上叠，叠好后又放进柜子。然后她就说，你到底还去不去那‮子婊‬的店里！

　李安明说我一没赌钱二没偷人，我只是喜欢到那坐坐。

　王美凤说，好，我死给你看。说着王美凤就出了房，她站在楼梯口。

　李安明看着她，他想起王美凤动不动就说要跳楼，于是他说，你要死就死吧，要死哪个也拦不住。

　他的话刚说完，王美凤便朝下纵身一跃，。他看着王美凤跳下去，他赶出来的时候王美凤已落到了下面的水泥地上。 　m.xZＩxS.cＯ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