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的故事
我从小便不曾剪过几次头发。
小时候女孩子都希望头发长长的,裙子
的,随着电视里上演的几部屈指可数的电视剧中女主角的不同造型,央求妈妈或者幼儿园的老师将自己的长发也变成那个样子。
妈妈是出了名的能工巧匠,总是能将我打扮得与众不同,这让我非常得意。对于我当时那把细弱得如同蔫了的韭菜的“秀发”妈妈是花了相当的心思的。那时候物质还不丰富,没有什么太多用来装扮的东西,而妈妈回长沙的时候,总是会带许多
丽的扎头发的发圈回来,我们叫那个作“坨坨”同龄的小朋友中,我的“坨坨”是最多的,基本可以一天一换,这让我在整个幼儿时期都很是威风了一把。
而所有的发型中,我是最喜欢“新疆辫”的。所谓的“新疆辫”就是把满头的头发编成许多
细细的麻花辫子,这里面还有一个讲究,据说新疆的小女孩都是一岁添一
辫子,所以编成的辫子的数目要和年龄一致。可能因为“新疆辫”需要耗费太多的时间,所以妈妈是不常帮我编的。我只能等待她哪一天心血来
突然提议,或者揪准一个她特别高兴或者特别好说话的机会,端张小凳子兴冲冲地看着自己的满头散发变成规规矩矩的几
辫子。
想想看,好多
相同
细的小辫子,下面绑着五颜六
的皮筋,这是多么美丽、多么特别的事情。长大以后,我常常会想,原来孩童时候的审美是最自由、最恣意的一种。因为还没有受到所谓审美观的束缚,所以完全忠于自己的内心,自己觉得美就相信那是真的美。这是多么美好的时光!是多么真纯、自由的时光!
我大概在十岁左右才学会自己编辫子(脸红),那时候我的头发已经非常茁壮茂密,拿着一大把青丝笨拙地将它们编成两
细不匀的麻花辫子,那是费了我九牛二虎之力的。记得当时正好有一个叔叔来我家玩,妈妈揪着我那两
麻花辫,很高兴地对那个叔叔说:“你看!她自己编的辫子!”叔叔也很配合,连忙很惊叹地说:“不错!不错!”我咧开嘴,得意地相信了他们这善意的谎言。
不知道因为何故,爸爸一直很痛恨我的头发,总是想方设法要剪掉我的头发。因此在青春期以前,我已经萌发了叛逆的芽苗。那时的我,就算要我剪掉哪怕一寸的头发也是跟要我的命差不多的大事情,我像捍卫土地的印第安女斗士一样捍卫着我宝贵的长发,无时无刻不警惕着与想要剪掉我头发的爸爸作着各种各样的斗争。
这场战争当然以我的胜利告终。父母总是无法拗过儿女的意志,这是我在十岁就开始懂得的道理。
可惜我并没有得意多久,硝烟未尽,一种小小的昆虫类动物就将我彻底击败,这种动物不知何时在我的发间落户,繁衍生息,令我寝食难安。这种动物叫作“虱子”它肯定是谁派来给爸爸的援军,全面彻底地剿灭了我的长发。
这是记忆中我第一次剪发。于是在我的成长史中,首次出现了短发的形象(婴幼儿时期不算),苦着脸,耷拉着嘴,一副郁郁不乐的样子。
虱子的烦恼结束以后,我的头发算是过了一个平安的生长期,这一段时间里我也迅速窜高,变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正式进入青春期。
青春期的我要烦恼的事情太多,对头发的注意力就不那么集中了。我的头发,和我的烦恼一样,平静地、迅速地越长越多,当然也越来越长。当头发长到到达
部的时候,我对于周遭满眼的长发开始感到厌倦,在初中的某个暑假,我主动提出要去把头发剪掉。妈妈十分惊奇于我的变化,而很显然此时的我已经完全从印第安女斗士蜕变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追求者。
当我那水藻一般的长发随着剪子“咔喳”几下
离我的身体,我感到脖子之上叫脑袋的那个部位有一种出奇的轻松。原来短发有如此好处,我恍然大悟。可是当看见理发师的手上曾经带给我许多快乐的长发时,心里又有一种告别好朋友的难过。
我的成长史上再次出现了短发形象,而这次剪发的好处是:一、妈妈为了安慰我,给我买了一个很漂亮的娃娃;二、爸爸看见我的短发大为高兴,马上承诺带我出去旅游。
中学的课业是紧的,而隔壁的男生也是不错的,青春期的女孩子心事比头发多得多,而我的头发仍然倔强地、不为我注意地恣意生长。某一天当我对着镜子梳理的时候,赫然发现自己的脸,已经又包裹在一团长发之中。
之后我固定在每年的夏天剪一次头发,以保证我的头发始终停留在同一个位置:肩膀下面一点点。
上大学之前,我去将头发重新剪成了短发,从此我保持了这一个习惯:每次我要下定决心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我就去把头发剪成短发,以示坚决。
第一次离家,第一次过集体生活,第一次独立过自己的生活,第一次整天逃课,第一次开始在现实的河边惊慌地沾
了一下自己的脚…大学生活开始得纷
,结束得平静。在突然打开的那扇外面世界的窗口,在那些略显苍白的午后时光,在淡淡轻愁的木兰之下,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唯一坚持下来的事情是留长了那一把头发。
我总是希望,能够在命运分派偶然的
息之间,不经意遇见一个人,只一眼,就知道他是对的。为了等待这个时刻,我一直暗暗努力、暗暗留心,不曾放过一点点小细节。然而等待是如此的漫长,我的耐心又不是太好,于是我养长了自己的头发。
在别的同学忙着风花雪月或者假设风花雪月的时间里,我忙着伺候我的长发。在公共盥洗室的水池前,经常可以看见我,低着头,手握一把乌黑长发,细细梳理清洗。洗发的时候,其实心情是很安静的。注视着长发在一抔窄窄的水波里柔柔地摆动,和真正的水藻一般,是十分有趣的事情。
我最喜欢头发将干未干时分的质感,十二分柔韧,十二分油光水滑,十二分服帖,背在背后,仿佛盖了一层薄薄的毯子,承载着一个可能实现可能不实现的梦幻,似乎有点重量,也似乎有点光芒,却无法言说。
最后一段轻闲的青春就在这样若无若有
说还休的等待中渡过了。那
我洗了长发,站在窗前,注视着蓝天映衬的高大的槐树,蝉在树上声声地叫着夏天,我低下了头,长发垂下来,遮住我的脸。我的心底有一点悲伤。命运不曾分派给我那个偶然,我只和自己的长发分享了这个等待的秘密。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机会,
掷这样的时光和心情去等待了。
我只不过,想看他一眼。
只在时间的洪
里,真正地看一眼。
毕业以后我剪去了那一把长发,剪到肩膀下面一点点。我拉直、我烫卷、我剪短、我留长、我染成红色、我染成赭
…在短短的两年之间,我的头发被我无数次折腾来折腾去,我的生活也被我在各地挪过来挪过去。
但我终于疲惫了。在我终于明白无论怎样折腾也无法改变我不够美丽这个事实以后,在我终于明白无论怎样迁移也无法获得真正的自由以后。
我始终得不到我想要的,就像多年以前我始终等不到我想要的一样。
我的头发,已经被我折磨得奄奄一息,枯干脆弱如同一把枯草。染过的颜色逐渐褪落,新的黑发层层地长出来。在秋天的下午,我拔下一
白发,对着阳光,闪耀着银丝一样的光泽。一直紧缩的心,突然渐渐舒展。想起当年和长发分享的关于等待的秘密,和这许多年来各地奔走的心情,原来是这样美丽的事,无关风月,却有着无边的温柔和绮丽。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没有觉出容颜有什么变化,长发如帘幕般垂下来,遮住了脸庞,不言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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