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立秋
这一⽇,晚饭过后,我在院中的椅子坐着,阿果在一旁说些宮女间的琐事为我打发时间。坐了一会,夜风渐凉,她便张罗着陪我回房。我依言走进房间,她往里屋铺
准备让我就寝。
就在这时,外门传来开门声,阿果闻声出外,只见大门开处两盏明亮的金灯一路亮了进来,她面⾊惶恐,一路小跑进屋道:“格格,皇后驾到。”
我早已知闻福临大婚,一来感到与我无关;二来我⼊宮不久,便从随侍宮女们的神态中知道,自己此番⼊宮是皇太后秘密安排,所以也就从没有去拜见皇后。这时听她忽然来到,忙起⾝行礼
接。
这皇后体态丰
,眉目中夺夺
人。我不明所以,但也尽量不愿失了礼数。她在堂中坐下,只是盯着我看,良久,方才开口道:“你的名字我早有耳闻,今⽇可是第一次见面。都说你容貌品行十分出⾊,可我看了,也觉得不过如此。”
我听她言语不善,便没有说话,她又道:“我还听说你画的一手好画呢。在宮里待了这么些⽇子,想必画了不少吧,拿出来也给我鉴赏一番吧。”
我道:“东莪画艺疏俗,实怕有碍皇后清目,不敢现丑。况且,此行一直有病在⾝,未有作画。”
她道:“只怕不是没有,而是你不愿吧。”阿果在一旁跪下磕头道:“回禀皇后娘娘,格格真的没有画过画。”
只见皇后⾝边一名宮女走上前“啪”打了阿果一记耳光喝道:“你是什么东西?皇后娘娘跟前也有你揷嘴的地方吗?”阿果捂着脸,眼眶中泪⽔滚来滚去,却不敢哭出声来,我忙上前一步道:“确是没有,请皇后责罚东莪吧。”
却见那皇后忽然一笑道:“没有就没有,也没什么好看的”
她站起⾝子,慢慢走到阿果面前笑问:“你叫她作什么?”说着朝我一指,阿果茫然不解,随口答道:“格格…”皇后忽然一脚踩在她按在地上的手指上,阿果痛的尖声大哭,皇后冷笑道:“格格?她算哪门子的格格?”
我扑上前去抱住皇后的脚急道:“皇后今⽇大驾蔽临,想是东莪有什么失敬的地方惹娘娘生气,请娘娘只管责罚东莪,毋须难为下人。”
她看向我,冷笑道:“你倒傲气的紧,东莪长东莪短的,奴婢也不自称一声。”
我道:“东莪并非奴婢!”
她脸⾊顿变怒道:“你以为你是什么?”她猛的举起右手,我昂首看她,只见她的手掌⾼⾼举着,却盯着我,久久没有落下,僵持了一会,她道:“你以为我不敢打你么?”她叹了口气,缓缓收回手掌,转过⾝去,却猛的抬脚朝我
口一踢,我顿时剧痛气闷,摔倒在地,阿果哭着朝我扑来,以⾝相护。
我向皇后怒目注视。她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道:“我今⽇就是打死了你,也没人能把我怎样!你不过是一个罪臣之女,我却是大清的皇后。就凭你这点莹火余光,也想与⽇月争辉么?”
她回头指命站在⾝旁的两名宮女动手,那两人惶恐对望,迟疑不动。她走上前一人一个耳光,骂道:“没用的东西!”
我扶着阿果慢慢站立,将阿果推到⾝后道:“你⾝为皇后,尽可为所
为。怕只怕,这生杀大权却不在你的手中!”
她眼中
要噴出火来,指着我道:“是么?那好,咱们今天就试上一试,看你的
命是不是捏在我手中!”她眼望四周,看到墙角的一个花架,她冲上去抓在手中,转⾝朝我头顶砸将下来,我昂首闭目,
本就不打算闪躲。
就在同时,房门忽然被人用力推开,我只听得耳边风动,一个⾝子扑到我的面前,紧接着“咔嚓”一声巨响。我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小太监直
地站在我的面前,一条细小的⾎注自他头顶缓缓滑落,一滴滴地掉在我的手上,我惊诧万状,忙抻手扶住他。他摇了头摇,退开一步,转过⾝子。
月光下,门旁一人森然道:“这就是大清皇后的尊仪么?”正是福临。众宮女见到他早“卟通卟通”跪了一地,只有皇后微微冷笑,关不答话。
福临朝我走来,一脸关切问道:“你怎么样?”说罢伸过手来,我眉头微皱,向后退了一步。他注视着我,那只手在空中停了一会,慢慢缩回。他转⾝站在我⾝前道:“东莪住在这里,是皇太后的懿旨,连朕都要礼遇三分,皇后,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皇后冷笑道:“那皇上又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呢?”福临怒道:“放肆!你词不达意,究竟有什么意图?在皇宮內大肆私刑,还敢这般有持无恐,你⾝为皇后,难道连礼仪廉聇也不明⽩么?”
皇后道:“礼仪廉聇?哼,这皇宮之中不拿它当回事的,可大有人在。”福临气得⾝子微微发抖,伸手在桌上一拍:“你到底持仗着什么?在这里胡言
语!你要发疯,尽可回你的蒙古去,这皇后你不做也罢!”
皇后涨的満脸通红,紧握双拳,眼眶中逐渐
蓄泪⽔。她⾝边一个宮女爬到福临面前哭道:“求皇上不要动怒,娘娘就是这样的
子。皇上是知道的,她发起怒才口不择言。心地却是很好的,她前夜还命奴婢为皇上锈…”
忽见皇后走上前去,一脚将她踢开骂道:“用得着你这蠢货为我说话!”那宮女被她一脚踢中下额,顿时⾎流成注。
福临见状更怒,道:“小良子,你快去宣御医来看看皇后有什么⽑病?”皇后全⾝发抖手指福临道:“有病的人,自己心里明⽩,你可别让我说出好的来!”只听“啪”的一声,众人错愕间,皇后手抚脸颊,两行泪⽔终于自她眼中滑落了下来。
我一直站在后面,看他们厉声争执,心里很是厌烦,便道:“请皇上皇后回宮去吧。”说罢转⾝正要迈步进里屋,却听皇后厉声道:“你给我站住,今⽇既然说了,咱们就把话说明⽩喽!”她深昅口气,却并未立刻说话。
停了许久,才听她慢慢说道:“皇上,咱们大婚才只月余,你已经厌倦臣妾了吗?”我听她语调平和,便转⾝看她。只见她看向福临,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眷恋,她对着他看了一会,轻叹道:“数月之前,我还在时常想象,与你这少年天子成婚,从此⺟仪天下,当是多么快活的事。”
众人都不知她怎么忽地温和了起来,心中都有些诧异。只见她走至门旁对那些随从宮女们道:“你们都下去吧”众人眼望福临,见他点了点头,便慢慢退下,那与福临同来的小太监走在最后,伸手带上了门,这房里便只剩我们仨人。
皇后静静沉思了一会,道:“皇上,臣妾侍奉你时⽇虽短,但毕竟是你的枕边人,你有什么心事,臣妾又怎会不知呢?”福临“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只听皇后徐徐道:“咱们少年夫
,本当有许多
娱之时,可你时常冷落臣妾,你心里可知道是为什么么?”她停了一停又道:“臣妾却是知道的。你我初结大礼之时,恐怕,你对臣妾还真有过几分喜
…可是,自从你知道这东莪进了宮,你的心就飞走啦!”
她此言一出,我不噤转头向福临望去,却见他也正向我看来,却见他面⽩如纸,我料想自己也是这般模样。
皇后看向我冷笑道:“你又何必装的这副圣女模样!皇上如何对你,你当真不知道么?皇上夜探你这居所,也不是一回二回。你难道不知道?还是你笨到以为,这,还是你们的所谓兄妹之情么!”福临脸上一阵红一阵⽩,嘴巴微张,似要说话,但终究没有分辩。
只听皇后又道:“皇上,想来你们打小为伴,情谊深厚,那也并不稀奇。可是今⽇,且不论她是罪臣之女,就算一切如常,她可是你嫡系的堂亲呀!”福临⾝子一震,脸⾊由⽩变灰,他目光木然向我望来,我不由自主的退开两步,伸手扶在了椅背上。
皇后声音十分平缓,但却寸寸
进:“皇上,此事倘若让旁人知晓,就算你真能坦然自⽩,但是,东莪,她又将会怎样?你可曾想过?”福临再也支持不住,⾝子摇晃了一下,坐落在椅中。
皇后盯着他一字一顿道:“只怕别说眼下这宮里留她不得,便是这世上,便是千载之下也不会留她一字!”
猛听得空中一个炸雷,一阵狂风扫进屋子,烛火晃了几晃,立时熄灭。屋內一片漆黑中,只听得各人起伏不平的呼昅声。只听那小太监的声音在门外道:“启禀万岁爷,要下暴雨啦!”皇后再不二话,她抻手推门,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众多宮女尽数尾随其后而去。
福临沉默不语,良久道:“小良子,把烛火点上。”“不用了”我听到自己冰冷的声音:“不用了。”他又道:“朕…”我木然道:“皇上请回吧。”昏暗中,我看他极慢的站直⾝子,犹豫了一会,方才慢慢走了出去。
我伫立不动,看他离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出了外门。我只觉腿双如同灌満了铅,又酸又重,一步也迈不出去。阿果含泪上前,将烛火点亮道:“格格。”我朝她微微头摇,她只好不再说话,转⾝退下。
沉寂良久,我慢慢走到窗前,窗外狂风阵阵,地上的小石碎叶纷纷在空中不停的转圈…无法自己。
我抬头望向天空,几道闪电在黑庒庒的云层中蜿若金龙自⾼而下,狰狞咆哮,都只在极短的瞬间照的这重重宮闱有如⽩昼,每道闪亮过去,即是漆黑一片,连院中的近景也无法看清。
人生于世,快乐的时光也许就像这闪电一般,明亮愉快的只是刹那光
罢了。皇后的一番言语,虽然带给我诸多惊愕,但却没有打
我的思绪。
窗外暴雨来的好快,刹时之间,便顺着风势斜扫而下。它在天地之间立起无数道屏障,看似隔开了这重重宮闱,可人与人之间,永远有无法分离的牵拌。丝丝缕缕,从各个方向围拢过来,纠
不清…我忽然感到一阵厌恶,我要离开这里…要马上离开。
在窗侧等了一会,眼见雨声渐小,终于停了下来。我站直⾝子,几乎觉得无法在此多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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