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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王孙落魄 怎生消得 杨
 这声音少说也在十余丈外,但传⼊王夫人和慕容复的耳鼓,却是近如咫尺一般。两人脸⾊陡变,只听得屋外內波恶、包不同齐声呼喝,向声音来处冲去。慕容复闪到门口。月光下青影晃动,跟着一条灰影、一条⻩影从旁抢了过去,正是邓百川和公冶乾分从左右夹击。

 段延庆左杖拄地,右杖横掠而出,分点邓百川和公冶乾二人,嗤嗤嗤几声,霎时间递出了七下杀手。邓百川勉力对付,公冶乾支持不住,倒退了两步。包不同和风波恶二人回⾝杀转。段延庆以一敌四,仍是游刃有余,大占上风。

 慕容复菗出间长剑,冷森森幻起一团青光,向段延庆刺去。段延庆受五人围攻,慕容复更是一流⾼手,但他杖影飘飘,出招仍是凌厉之极。

 当年王夫人和段正淳热恋之极,花前月下,除了山盟海誓之外,不免也谈及武功,段正淳曾将一指、段氏剑法等等武功一一试演。此刻王夫人见段延庆所使招数宛如段郞当年,怎不伤心?她想段郞为此人所擒,多半使在附近,何不乘机去将段郞救了出来?她正要向屋外山后寻去,陡然间听得风波恶一声大叫。

 只见风波恶卧在地下,段延庆右手钢杖在他⾝后一尺处划来划去,却不击他要害。慕容复、邓百川等兵刃递向段延庆,均被他钢杖拨开。这情势甚是明显,段延庆如要取风波恶命,自是易如反掌,只是暂且手下留情而已。

 慕容复倏地向后跞开,叫道:“且住!”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同时跃开。慕容复道:“段先生,多谢你手下留情。你我本来并无仇怨,自今以后,姑苏慕容氏对你甘拜下风。

 风波恶叫道:“姓风的学艺不精,一条命打什么紧?公子爷,你千万不可为了姓风的而认输。”段延庆喉间咕咕一笑,说道:“姓风的倒是条好汉子!”撤开钢仗。

 风波恶一个“鲤鱼打”呼的一声跃起,单刀向段延庆头顶猛壁下来,叫道:“吃我一刀!”段延庆钢仗上举,往他单刀上一黏。风波恶中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道震向手掌,单刀登时脫手,跟着间一痛,已将对方栏一杖,挑出十余丈外。段延庆右手微斜,內力自钢杖传上单刀,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响声过去,单刀已被震成十余截,相互‮击撞‬,四散飞开。慕容复、王夫人等分别纵⾼伏底闪避心下均各骇然。

 慕容复拱手:“段先生神功盖世,佩服,佩服。咱们就此化敌为友如何?”

 段延庆道:“适才你说要布置醉人蜂来害我,此刻比拚不敌,却又要出什么主意了?”

 慕容复道:“你我二人倘能携手共谋,实有大大的好意。延庆太子,你是大理国嫡系储君,皇帝的宝座给人家夺了去,怎地不想法子抢回来?”段延庆怪目斜睨,恻恻地道:“这跟你有什么⼲系?慕容复道:“你要做大理国皇帝,非得我相助不可。”慕容复一声冷笑,说道:“我不信你肯助我。只怕你恨不得一剑将我杀了。”

 慕容复道:“我要助你做大理国皇帝,乃是为自己打算。第一,我恨死段誉那小子。他在少室山得我险些自刎,令慕容氏在武林中几无立⾜之地。我定要制段誉这小子的死命,助你夺得皇位,以怈我恶气。第二,你做了大理国皇帝后,我另行有事盼你相助。”

 段延庆明知慕容复机警多智,对己不怀好意,但听他如此说,倒也信了七八分。当⽇段誉在少室山上以六脉神剑得慕容复狼狈不堪,段延庆亲眼目睹。他忆及此事,登时心下极是不安。他虽将段正淳擒住,但自忖决非段誉六脉神剑的对手,倘若狭路相逢,动起手来,非丧命于段誉的无形剑气之下不可,唯一对付之策,只是以段正淳夫妇的命作为要胁,再设法制服段誉,可是也无多大把握,于是问道:“阁下并非段誉对手,却以何法制他?”

 慕容复脸上微微一红,说道:“不能力敌,便当智取。总而言之,段誉那小子由在下擒到,给阁下处置便是。”

 段延庆大喜,他一直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段誉武功太強,自己敌他不过,慕容复能将之擒获,自是去了自己最大的祸患,但想只怕慕容复大言欺骗,别轻易上了他的当,说道:“你说能擒到段誉,岂不知空想无益、空言无凭?”

 慕容复微微一笑,说道:“这位王夫人,是在下的舅⺟,段誉这小子已为我舅⺟所擒。她正想用这小子来和阁下换一个人,咱们所以要引阁下来,其意便在于此。”

 这时王夫人游目四顾,正在寻找段正淳的所在,听到慕容复的说话,便即回过⾝来。

 段延庆喉腹之间叽叽咕咕的说道:“不知夫人要换哪一个人?”

 王夫人脸上微微一红,她心中⽇思夜想、念兹在兹的便是段正淳一人,可是她以孀居之⾝,公然向旁人吐露心意,究属不便,一时甚觉难以对答。

 慕容复道:“段誉这小子的⽗亲段正淳,当年得罪了我舅⺟,委实仇深似海。我舅⺟要阁下答允一句话,待阁下受禅大理皇位之后,须将段正淳与我舅⺟,那时是杀是剐、油煎火焚,一凭我舅⺟处置。”

 段延庆哈哈一笑,心道:“他禅位之后,我原要将他处死,你代我动手,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但觉此事来得太过容易,又恐其中有诈,又问:“慕容公子,你说待我登基之后,有事求我相助,却不知是否在下力所能及,请你言明在先,以免在下⽇后无法办到,成为无信的小人。”

 慕容复道:“段殿下既出此言,在下便一万个信得过你了。咱们既要做成这件大易,在下心中有事,自也不必瞒你。姑苏慕容氏乃当年大燕皇裔,我慕容氏列祖列宗遗训,务以兴复大燕为业。在下力量单薄,难成大事。等殿下正位为大理国君之后,慕容复要向大理国主借兵一万,粮饷称⾜,以为兴复大燕之用。”

 慕容复是大燕皇裔一事,当慕容博在少室山下阻止慕容复自刎之时,段延庆冷眼旁观,已猜中了十之七八,再听慕容复居然将这么一个大秘密向自己吐露,⾜见其意甚诚,寻思:“他要兴复燕国,势必同时与大宋、大辽为敌。我大理小国寡民,自保尚嫌不⾜,如何可向大国启衅?何况我初为国君,人心未定,更不可擅兴战祸。也罢,此刻我假意答允,到那时将他除去便是,岂不知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便道:“大理国小民贫,一万兵员仓猝难以毕集,五千之数,自当供⾜下驱使。但愿大功告成。大燕、大理永为兄弟婚姻之国。”

 慕容复深深下拜,垂涕说道:“慕容复若得恢复祖宗基业,世世代代为大理屏藩,决不敢忘了陛下的大恩大德。”

 段延庆听他居然改口称自己为“陛下”不噤大喜,又听他说到后来,语带呜咽,实是感极而泣,忙伸手扶起,说道:“公子不须多礼,不知段誉那小子却在何处?”

 慕容复尚未回答,王夫人抢上两步,问:“段正淳那厮,却又在何处?慕容复道:“陛下,请你带同随从,到我舅⺟寓所暂歇。段誉已然缚定,当即奉上。”

 段延庆喜道:“如此甚好。”突然之间,一阵尖啸声从他腹中发出。

 王夫人一惊,只听得远处蹄声隐隐,车声隆隆,几辆骡车向这边驰来。过不多时,便见四人乘着马,押着三辆大车自大道中奔至。王夫人⾝形一晃,便即抢了上去,心中只道段正淳必在车中,再也忍耐不住,掠过两匹马,伸手去揭第一辆大车的车帷。

 突然之间,眼前多了一个阔嘴细眼、大耳秃顶的人头。那人头嘶声喝道:“⼲什么?”王夫人大吃一惊,纵⾝跃开,这才看清,这丑脸人手拿鞭子,却是赶车的车夫。

 段延庆道:“三弟,这位是王夫人,咱们同到她庄上歇歇。车中那些客人,也都带了进去吧!”那车夫正是南海鳄神。

 大车的车帷揭开,颤巍巍的走下一人。

 王夫人见这人容⾊憔悴,穿着一件満是皱纹的绸袍,正是她无⽇不思的段郞。她口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抢上前去,叫道:“段…段…你…你好!”段正淳听到声音,心下已是大惊,回过头来见到王夫人,更是脸⾊大变。他在各处欠下不少风流债,众债主之中,以王夫人最是难。秦红绵、阮星竹等人不过要他陪伴在侧,便已心満意⾜,这王夫人却死⽪赖活、出拳动刀,定要他去杀了原配刀⽩凤,再娶她为。这件事段正淳如何能允?闹得不可开之时,只好来个不告而别,溜之大吉,万没想到自己正当处境最是窘迫之际,偏偏又遇上了她。

 段正淳虽然用情不专,但对每一个情人却也都真诚相待,一凛之下,立时便为王夫人着想,叫道:“阿萝,快走!这青袍老者是个大恶人,别落在他手中。”⾝子微侧,挡在王夫人与段延庆之间,连声催促:“快走!快走!”其实他早被段延庆点了重⽳,举步也已艰难之极,哪里还有什么力量来保护王夫人?”

 这声“阿锣”一叫,而关怀爱护之情确又出于至诚,王夫人満腔怨愤,霎时之间化为万缕柔情,只是在段延庆与甥儿跟前,无论如何不能流露,当下冷哼一声,说道:“泥菩萨过江,自⾝难保。他是大恶人,难道你是大好人么?”转面向段延庆道:“殿下,请!”

 段延庆素知段正淳的子,此刻见到他的举动神⾊,显是对王夫人有爱无恨,而王夫人对他即使有所怨怼,也多半是情多于仇,寻思:“这二人之间关系大非寻常,可别上了他们的当。”他艺⾼人胆大,却也丝毫不惧,凛然走进了屋中。

 那是王夫人特寺为了擒拿段正淳而购置的一座院子,建构着实不少,进庄门后便是一座大院子,种満了茶花,月光下花影婆娑,甚为雅洁。

 段正淳见了茶花布置的情状,宛然便是当年和王夫人在姑苏双宿双飞的花园一模一样,口一酸,低声道:“原来…原来是你的住所。”王夫人冷笑道:“你认出来了么?”段正淳低声:“认了出来了。我恨不得当年便和你双双终老于姑苏曼陀山庄…”

 南海鳄神和云中鹤将后面二辆大车中的俘虏也都引了进来。一辆车中是刀⽩凤、钟夫人甘宝宝、秦红棉、阮星竹四个女子,另一辆中是范骅等三个大理臣工和崔百泉、过彦之两个客卿。九人也均被段延庆点了重⽳。

 原来段正淳派遣巴天石和朱丹臣护送段誉赴西夏求亲,不久便接到保定帝御使送来的谕旨,命他克⽇回归大理,登基接位,保定帝自己要赴天龙寺出家。大理国皇室崇信佛法,历代君主到晚年避位为僧者甚众,是以段正淳奉到谕旨之时虽心中伤感,却不以为奇,当即携同秦红棉、阮星竹缓缓南归,想将二女在大理城中秘为安置,不令王妃刀⽩凤知晓。岂知刀⽩凤和甘宝宝竟先后赶到。跟着得到灵鹫宮诸女‮警报‬,说道有厉害对头沿路布置陷阱,请段正淳加意提防。段正淳和范骅等人一商议,均想所谓“厉害对头”必是段延庆无疑,此人当真难斗,避之则吉,当即改道向东。他哪知这讯息是阿碧自王夫人的使婢处得来,阿碧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陷阱确然是有的,王夫人却并无加害段正淳之意。

 段正淳这一改道,王夫人所预伏的种种布置,便都应在段誉⾝上,而段正淳反撞在段延庆手中。凤凰驿边红沙滩一战,段正淳全军覆灭,古笃诚被南海鳄神打⼊江中,尸骨无存,其余各人都给段延庆点了⽳道,擒之南来。

 慕容复命邓百川等四人在屋外守望,自己俨然以主人自居,呼婢喝仆,款待客人。

 王夫人目不转瞬的凝视刀⽩凤、甘宝宝、秦红棉、阮星竹等四个女子,只觉各有各的‮媚妩‬,各有各的俏丽,虽不自惭形秽,但若以“狐狸”、“女人”相称,心中也觉不妥,一股“我见犹怜,何况老奴”之意,不噤油然而生。

 段誉在隔室听到⽗亲和⺟亲同时到来,却又俱落在大对头手里,不由得很是喜,又是担忧。只听段延庆道:“王夫人,待我大事一了,这段正淳自当于你手,任凭处置便是。段誉那小子却又在何处?”

 王夫人击掌三下,两名侍婢走到门口,躬⾝候命。王夫人道:“带那段小子来!”

 段延庆坐在椅上,左手搭在段正淳右肩。他对段誉的六脉神剑大是忌惮,既怕王夫人和慕容复使诡,要段誉出来对付他,又怕就算王夫人和慕容复确具诚意,但段誉如此武功,只须脫困而出,那就不可复制,是以他手按段正淳之肩,叫段誉为了顾念⽗亲,不敢猖獗。

 只听得脚步声响,四名侍婢横抬着段誉⾝子,走进堂来。他双手双脚都以牛筋捆绑,口中塞了⿇核,眼睛以黑布蒙住,旁人瞧来,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镇南王妃刀⽩凤失声叫道:“誉儿!”便要扑将过去抢夺。王夫人伸手在她肩头一推,喝道:“给我好好坐着!”刀⽩凤被点重⽳后,力气全无,给她一推之下,立即跌回椅中,再也无法动弹。

 王夫人道:“这小子是给我使蒙药蒙住了,他没死,知觉却没恢复。延庆太子,你不妨验明正⾝,可没拿错人吧?”延延庆点了点头,道:“没错。”王夫人只知她这群醉人蜂毒刺上的功力厉害,却不知段誉服食莽牯牛蛤后,一时昏,不多时便即回复知觉,只是⾝处绁缧之下,和神智昏的情状亦无多大分别而已。

 段正淳苦笑道:“阿萝,你拿了我誉儿⼲什么?他又没得罪你。”

 王夫人哼了一声不答,她不愿在人前流露出对段正淳的依恋之情,却也不忍恶言相报。

 慕容复生怕王夫人旧情重炽,坏了他大事,便道:“怎么没得罪我舅⺟?他…他‮引勾‬我表妹语嫣,玷污了她的清⽩,舅⺟,这小子死有余辜,也不用等他醒转…”一番话未说完,段正淳和王夫人同声惊呼:“什么?他…他和…”

 段正淳脸⾊惨⽩,转向王夫人,低声问道:“是个女孩,叫做语嫣?”

 王夫人的脾气本来暴躁已极,此番忍耐了这么久,已是生平从所未有之事,这时实在无法再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都是你这没良心的薄幸汉子,害了我不算,还害了你的亲生女儿。语嫣,语嫣…她…她可是你的亲骨⾁。”转过⾝来,伸⾜便向段誉⾝处踢,骂道:“你这禽兽不如的⾊鬼,丧尽天良的浪子,连自己亲妹子也放不过,我…我恨不得将你这禽兽千刀万剐,软成⾁酱。”

 她这么又踢又叫,堂上众人无不骇异。刀⽩凤、秦红棉、甘宝宝、阮星竹四个女子深知段正淳子,立时了然,知道他和王夫人结下私情,生了个女儿叫做什么“语嫣”的,哪知段誉却和她有了私情。秦红棉立时想到自己女儿木婉清,甘宝宝想到了自己女儿钟灵,都是又感尴尬,又觉羞惭。其余段延庆、慕容复等稍一思索,也都心下雪亮。

 秦红棉叫道:“你这婢!那⽇我和我女儿到姑苏来杀你,却给你这狐狸精躲过了,尽派些虾兵蟹将来跟我们纠。只恨当⽇没杀了你,你又来踢人⼲什么?”

 王夫人全不理睬,只是踢段誉。

 南海鳄神眼见地下躺着的正是师⽗,当下伸手在王夫人肩头一推,喝道:“喂,他是我的师⽗。你跑我师⽗,等如是踢我。你骂我师⽗是禽兽,岂不是我也成了禽兽?你这泼妇,我喀喇一声,扭断了你雪⽩粉嫰的脖子。”

 段延庆道:“岳老三,不得对王夫人无礼!这个姓段的小子是个无聇之徒,花言巧语,骗得你叫他师⽗,今⽇正好将他除去,免得你在江湖上没面目见人。”

 南海鳄神:“他是我师⽗,那是货真价实之事,又不是骗我的,怎么可以伤他?”说着便伸手去解段誉的捆缚。段延庆道:“老三,你听我说,快取鳄鱼剪出来,将这小子的头剪去了。”南海鳄神连连‮头摇‬,说道:“不成!老大,今⽇岳老三可不听你的话了,我非救师⽗不可。”说着用力一扯,登时将绑缚段誉的牛筋扯断了一

 段延庆大吃一惊,心想段誉倘若脫缚,他这六脉神剑使将出来,又有谁能够抵挡得住,别说大事不成,自己且有命之忧,情急之下,呼的一仗刺出,直指南海鳄神的后背,內力到处,钢仗贯而出。

 南海鳄神只觉后背和前一阵剧痛,一钢杖已从口突了出来。他一时愕然难明,回过头来瞧着段延庆,眼光中満是疑问之⾊,不懂何以段老大竟会向自己忽施杀手。段延庆一来生凶悍,既是“四大恶人”之首,自然出手毒辣;二来对段誉的六脉神剑忌禅异常,深恐南海鳄神解脫了他的束缚,是以虽无杀南海鳄神之心,还是一杖刺中了他的要害。段延庆见到他的眼光,心头霎时间闪过一阵悔意,一阵歉疚,但这自咎之情一晃即泯,右手一抖,将钢杖从他⾝中菗出,喝道:“老四,将他去葬了。这是不听老大之言的榜样。”

 南海鳄神大叫一声,倒在地下,背两处伤口吕鲜⾎泉涌,一双眼泪睁得圆圆的,当真是死不瞑目。云中鹤抓住他尸⾝,拖了出去。他与南海鳄神虽然同列“四大恶人”但两人素来不睦,南海鳄神曾几次三番阻他好事,只因武功不及,被迫忍让,这时见南海鳄神为老大所杀,心下大快。

 众人均知南海鳄神是段延庆的死,但一言不合,便即取了他命,凶残狠辣,当真是世所罕见,眼看到这般情状,无不惴惴。

 段誉觉到南海鳄神伤口中的热⾎流在自己脸上、颈中,想起做了他这么多时的师⽗,从来没给他什么好处,他却数处来相救自己,今⽇更为己丧命,心下甚是伤痛。

 段延庆冷笑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提起钢杖,便向段誉口戳了下去。

 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说到:“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学邋遢,观音长发!”

 段延庆听到“天龙寺外”四字时,钢杖凝在半空不动,待听完这四句话,那钢杖竟不住颤动,慢慢缩了回来。他一回头,与刀⽩凤的目光相对,只见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待吐露。段延庆心头大震,颤声道:“观…观世音菩萨…”

 刀⽩凤点了点头,低声道:“你…你可知这孩子是谁?”

 段延庆脑子中一阵晕眩,瞧出来一片模糊,似乎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月圆之夜。

 那一天他终于从东海赶回在理,来到天龙寺外。

 段延庆在湖广道上遇到強仇围攻,虽然尽歼诸敌,自己却已⾝受重伤,‮腿双‬折断,面目毁损,喉头被敌人横砍一刀,声音也发不出了。他简直已不像一个人,全⾝污秽恶臭,伤口中都是蛆虫,几十只苍蝇围着他嗡嗡飞。

 但他是大理国的皇太子。当年⽗皇为奷臣所弑,他在混中逃出大理,终于学成了武功回来。现在大理国的国君段正明是他堂兄,可是真正的皇帝应当是他而不是段正明。他知道段正明宽仁爱民,很得人心,所有文武百官,士卒百九,个个拥戴当今皇帝,谁也不会再来记得前朝这个皇太子。如果他贸然在大理现⾝,势必有命之忧,谁都会讨好当今皇帝,立时便会将他杀了。他本来武艺⾼強,⾜为万人之敌,可是这时候⾝受重伤,连一个寻常的兵士也敌不过。

 他挣所着一路行来,来到天龙寺外,唯一的指望,是要请枯荣大师主持公道。

 枯荣大师是他⽗亲的亲兄弟,是他亲叔⽗,是保定皇帝段正明的堂叔⽗。枯荣大师是有道⾼僧,天龙寺是大理国段氏皇朝的屏障,历代皇帝避位为僧时的退隐之所。他不敢在大理城现⾝,便先去求见枯荣大师。可是天龙寺的知客僧说,枯荣大师正在坐枯禅,已⼊定五天,再隔十天半月,也不知是否出定,就算出定之后,也决计不见外人。他问段延庆有什么事,可以留言下来,或者由他去禀明方丈。对待这样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臭叫化,知客僧这么说话,已可算得十分客气了。

 但段延庆怎敢吐露自己的⾝份?他用手肘撑地,爬到寺旁的一株菩提树下,等候枯荣大师出定,但心中又想:“这和尚说枯荣大师就算出定之后,也决计不见外人。我在大理多逗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只要有人认出了我…我是不是该当立刻逃走?”他全⾝⾼烧,各处创伤又是疼疼,又是⿇庠,实是耐忍难熬,心想:“我受此‮磨折‬苦楚,这⽇子又怎过得下去?我不如就此死了,就此自尽了吧。”

 他只想站起⾝来,在菩提树上一头撞死了,但全⾝乏力,又饥又渴,躺在地下说什么也不愿动,没了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求生的勇气。

 当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一个⽩⾐女子从雾中冉冉走近…

 林间草丛,⽩雾弥漫,这⽩⾐女子长发披肩,好像⾜不沾地般行来。她的脸背着月光,五官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但段延庆于她的清丽秀美仍是惊诧不已。他只觉得这女子像观音菩萨一般的端正美丽,心想:“一定是菩萨下凡,来搭救我这落难的皇帝。圣天下有百灵呵护。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你保〓我重登皇位,我一定给你塑像立庙,世世供奉不绝。

 那女人缓缓走近,转过⾝去。段延庆见到了她的侧面,脸上⽩得没半点因⾊。忽然听得她轻轻的、喃喃的说起话来:“我这么全心全意的待你,你…却全不把我放在心上。你有了一个女人,又有了一个女人,把我们跪在菩萨面前立下的盟誓全都抛到了脑后。我原谅了你一次又一次,我可不能再原谅你了。你对我不起,我也要对你不起。你背着我去找别人,我也要去找别人。你们汉人男子不将我们摆夷女子当人,欺负我,待我如猫如狗、如猪如牛,我…我一定要报复,我们摆夷女子也不将你们汉人男子当人。

 她的话说得很轻,全是自言自语,但语气之中,却是充満了深深的怒意。

 段延庆心中登时凉了下来:“她不是观世音菩萨。原来只是个摆夷女子,受了汉人的欺负。”摆夷是大理国的一大种族,族中女子大多颇为美貌,⽪肤⽩嫰,远过汉人,只是男子文弱,人数又少,常受汉人的欺凌。眼见那女子渐渐走远,段延庆突然又想:“不对,摆夷女子虽是出名的美貌,终究不会如这般神仙似的体态,何况她⾝上⽩⾐有如冰绡,摆夷女子哪里有这等精雅的服饰,这定然是菩萨化⾝,我…我可千万不能错过。”

 他此刻⾝处生死边缘,只有菩萨现⾝打救,才能解脫他的困境,走投无路之际,不自噤的便往这条路上想去,眼见菩萨渐渐走远,他拚命爬动,想要叫唤:“菩萨救我!”可晃咽喉间只能发出几下嘶哑的声音。

 那⽩⾐女子听到菩提树下有响声发出,回过头来,只见尘土中有一团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东西在爬动,仔细看时,发觉是一个遍⾝⾎污、肮脏不堪的化子。她走近几步,凝目瞧去,但见这化子脸上、⾝上、手上,到处都是伤口,每处伤口中都在流⾎,都有蛆虫爬动,都在发出恶臭。

 那女子这时心下恼恨已达到极点,既决意报复丈夫的负心薄幸,又自暴自弃的要极力作自己。她见到这化子的形状如此可怖,初时吃了一惊,转⾝便要逃开,但随即心想:“我要找一个天下最丑陋、最污秽、最卑的男人来和他相好。你是王爷,是大将军,我偏偏要和一个臭叫化相好。”

 她一言不发,慢慢解去了⾝上的罗衫,走到段延庆⾝前,投⼊在他怀里,伸出像⽩山茶花花‮瓣花‬般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

 淡淡的微云飘过来,掩住了月亮,似乎是月亮招手叫微云过来遮住它的眼睛,这不愿见到这样诧异的情景:这样⾼贵的一位夫人,竟会将她像⽩⽟花花‮瓣花‬那样雪女娇的⾝子,去给这样一个満⾝脓⾎的乞丐。

 那⽩⾐女子离去之后,段延庆兀自如在梦中,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是自己神智胡涂了,还是真的菩萨下凡?鼻中还能闻到她⾝上那淡淡的香气,一侧头,见到了自己适才用指头在泥地上划的七个字:“你是观世音菩萨”?

 他写了这七个字问她。那位女菩萨点了点间。突然间,几粒⽔珠落在字旁的尘土之中,是她的眼泪,还是观音菩萨杨枝洒的甘露?段延庆听人说过,观世音菩萨曾化为女⾝,普渡沉溺在海中的众生,那是最慈悲的菩萨。“一定是观音菩萨的化⾝。观音菩萨是来点化我,叫我不可灰心气馁。我不是凡夫俗子,我是真命天子。否则的话,那怎么会?”

 段延庆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际,突然得到这位长发⽩⾐观音舍⾝相就,登时精神大振,深信天命攸归,⽇后必登在宝,那么眼前的危难自不致成为大患。他信念一竖,只觉眼前一片光明。次⽇清晨,也不再问枯荣大师已否出定,跪在菩提树下深深叩谢观音菩萨的恩德,折下两菩提树枝以作拐杖,挟在胁下,飘然而去。

 他不敢在大理境內逗留,远至南部蛮荒穷乡僻壤之处,养好伤后,苦练家传武功。最近五年习练以杖代⾜,再将“一指”功夫化在钢仗之上;又练五年后,前赴两湖,将所有仇敌一家家杀得⽝不留,手段之凶狠毒辣,实是骇人听闻,因而博得了“天下第一大恶人”的名头,其后又将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三人收罗以为羽翼。他曾数次潜回大理,图谋复位,但每次都发觉段正明的基牢不可拔,只得废然而退。最近这一次与⻩眉僧下棋比拚內力,眼见已胜算,不料段誉这小子半途里杀将出来,令他功败垂成。

 此刻他正伸杖将段誉戮死,以绝段正明、段正淳的后嗣,突然间段夫人昑了那四句话出来:“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学邋遢,观音长发。”

 这十六个字说来甚轻,但在段延庆听来,直如晴天霹雳一般。他更看到了段夫人脸上的神⾊,赆中只是说道:“难道…难道…她就是那位观音菩萨…”

 只见段夫人缓缓举起手来,‮开解‬了发髻,万缕青丝披将下来,垂在肩头,挂在脸前,那便是那晚天龙寺外、菩提树下那位观音菩萨的形相。段延庆更无怀疑:“我只当是菩萨,却原来是镇南王妃。”

 其实当年他过得数⽇,伤势略痊,发烧消退,神智清醒下来,便知那晚舍⾝相就的⽩⾐女人是人,决不是菩萨,只不过他实不愿这个幻想化为泡影,不住的对自己说道:“那是⽩⾐观音,那是⽩⾐观音!”

 这时候他明⽩了真相,心中却立时生出一个绝大的疑窦:“为什么她要这样?为什么她看中了我这么一个満⾝脓⾎的邋遢化子?”他低头寻思,忽然间,几滴⽔珠落在地下尘土之中,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是泪⽔?还是杨枝甘露?

 他抬起头来,遇到了段夫人泪⽔盈盈的眼波,蓦地里他刚硬的心汤软了,嘶哑着问道:“你要我饶了你儿子的命?”段夫人摇了‮头摇‬,低声道:“他…他颈中有一块小金牌,刻着他的生辰八字。”段延庆大奇:“你不要我饶你儿子的命,却叫我去他什么劳什子的金牌,那是什么意思?”

 自从他明⽩了当年“天龙寺外、菩提树下”这回事的真相之后,对段夫人自然而然的生出一敬畏感之情,伸过杖去,先‮开解‬了她⾝上被封的重⽳,然后俯⾝去看段誉的头颈,见他颈中有条极细的金链,拉出金链,果见链端悬着一块长方的小金牌,一面刻着“长命百岁”四字,翻将过来,只见刻着一行小字:“大理保定二年癸亥十一月廿三⽇生。”

 段延庆看到“保定二年”这几个字,心中一凛:“保定二年?我就在这一年间的二月间被人围攻,⾝受重伤,来到天龙寺外。啊哟,他…他是十一月的生⽇,刚刚相距十个月,难道十月怀胎,他…他…他竟然便是我的儿子?”

 他脸上受过几处沉重刀伤,筋络已断,种种惊骇诧异之情,均无所现,但一瞬之间竟变得无半分⾎⾊,心中说不出的动,回头去看段夫人时,只见她缓缓点了点间,低声说道:“冤孽,冤孽!”

 段延庆一生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室家之乐,蓦地里竟知道世上有一个自己的亲生儿子,喜悦満怀,实是难以形容,只觉世上什么名利尊荣,帝王基地,都万万不及有一个儿子的尊贵,当真是惊喜集,只想大叫大跳一番,当的一声,手中钢杖掉在地下。

 跟着脑海中觉得一阵晕眩,左手无力,又是当的一响,左手钢杖也掉在地下,中有一个极响亮的声音要叫了出来:“我有一个儿子!”一敝眼见到段正淳,只见他脸现惘之⾊,显然对他夫人这几句话全然不解。

 段延庆瞧瞧段正淳,又瞧瞧段誉,但见一个脸方,一个脸尖,相貌全然不像,而段誉俊秀的形貌,和自己年轻之时倒有七八分相似,心下更无半分怀疑,只觉说不出的骄傲:“你就算做了大理国皇帝而我做不成,那又有什么希罕?我有儿子,你却没有。”这时候脑海中又是一晕,眼前微微一黑,心道:“我实是喜得过了份。”

 忽听得咕咚一声,一个人倒在门边,正是云中鹤。段延庆吃了一惊,暗叫道:“不好!”左掌凌空一抓,运虚劲将钢杖拿回手中,不料一抓之下,內力运发不出,地下的钢杖丝毫不动。段延庆吃惊更甚,当下不动声⾊,右掌又是运劲一抓,那钢杖仍是不动,一提气时,內息也已提不上来,知道在不知不觉之中,已中了旁人的道儿。

 只听得慕容复说道:“段殿下,那边室中,还有一个你急一见之人,便请移驾过去一观。”段延庆道:“却是谁人?慕容公子不妨带他出来。”慕容复道:“他无法行走,还得请殿下劳步。”

 听了这几句话后,段延庆心下已然雪亮,暗中使了药的自是慕容复无疑,他忌惮自己武功厉害,生怕药力不⾜,不敢贸然破脸,要自己走动一下,且看劲力是否尚存,自忖进屋后时刻留神,既没吃过他一口茶⽔,亦未闻到任何特异气息,怎会中他毒计?寻思:“定是我听了段夫人的话后,喜极忘形,没再提防周遭的异动,以至被他做下了手脚。”淡淡的道:“慕容公子,我大理段氏不善用毒,你该当用‘一指’对付我才是。”

 慕容复微笑道:“段殿下一代英杰,岂同泛泛之辈?在下这‘悲酥清风’当年乃是取之西夏,只是略加添补,使之少了一种刺目流泪的气息。段殿下曾隶籍西夏一品堂麾下,在下以‘悲酥清风’相飨,却也不失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的家风。”

 段延庆暗暗吃惊,那一年西夏一品堂⾼手以“悲酥清风”倒丐帮帮众无数,尽数将之擒去,后来西夏武士连同赫连铁树将军、南海鳄神、云中鹤等反中此毒,为丐帮所擒,幸得自己夺到解药,救出众人。当时墙壁之上,确然题有‘以彼之道,还施彼⾝’的字样,书明施毒者是姑苏慕容,慕容复手下自然有此毒药,事隔多⽇,早已不放在心上。他心下自责忒也耝心大意,当下闭目不语,暗暗运息,想将毒气出体外。

 慕容复笑道:“要解这‘悲酥清风’之毒,运功凝气都是无用…”一句话未说完,王夫人喝道:“你怎么把舅⺟也毒倒了,快取解药来。”慕容复道:“舅妈,甥儿得罪,不停自当首先给舅妈解毒。”王夫人怒道:“什么少停不少停的?快,快拿解药来。”慕容复道:“真是对不住舅妈了,解药不在甥儿⾝边。”

 段夫人刀⽩凤被点中的重⽳原已‮开解‬,但不旋踵间又给“悲酥清风”倒。厅堂上诸人之中,只有慕容复事先闻了解药,段誉百毒不侵,这才没有中毒。

 但段誉却也正在大受煎熬,心中说不出的痛苦难当。他听王夫人说道:“都是你这没良心的薄幸汉子,害了我不算,还害了你的亲生女儿。语嫣…语嫣…她…她…可是你的亲生骨⾁。”那时他口气息一塞,险些便晕了过去。当他在邻室听到王夫人和慕容复说话,提到她和他⽗亲之间的私情时,他內心便已隐隐不安,极怕王语嫣又和木婉清一般,竟然又是自己妹子。待得王夫人亲口当众说出,哪里还容他有怀疑的余地?刹那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若不是手⾜被缚,口中塞物,便要撞,大叫大嚷。他心中悲苦,只觉一团气塞在间,已无法冲转,手⾜冰冷,渐渐僵硬,心下大惊:“啊哟,这多半便是伯⽗所说的走火⼊魔,內功越是深厚,来势越凶险。我…我怎会走火⼊魔?”

 只觉冰冷之气,片刻间便及于手肘膝弯,段誉先是心中害怕,但随即转念:“语嫣既是我同⽗妹子,我这场相思,到头来终究归于泡影,我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滋味?还不如走火⼊魔,随即化⾝为尘为灰,无知无识,也免了终⾝的无尽烦恼。”

 段延庆连运三次內息,非但全无效应,反而口更增烦恶,当即不言不动,闭目而坐。

 慕容复道:“段殿下,在下虽将你倒,却绝无害你之意,只须殿下答允我一件事,在下不但双手奉上解药,还向殿下磕头陪罪。”说得甚是谦恭。

 段延庆冷冷一笑,说道:“姓段的活了这么一大把的年纪,大风大浪经过无数,岂能在人家挟制要胁之下,答允什么事。”

 慕容复道:“在下如何敢对殿下挟制要胁?这里众人在此都可作为见证,在下先向殿下陪罪,再恭恭敬敬地向殿下求恳一事。”说着双膝一曲,便即跪倒,咚咚咚咚,磕了四个响头,意态甚是恭顺。

 众人见慕容复突然行此大礼,无不大为诧异。他此刻控纵全局,人人的生死都于他一人之手,就算他讲江湖义气,对段延庆这位前辈⾼手不肯失了礼数,那么深深一揖,也已⾜够,却又何以卑躬屈膝的向他磕头。

 段延庆也是大惑不解,但见他对自己这般恭敬,心中的气恼也不由得消了几分,说道:“常言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公子行礼大礼,在下甚不敢当,却不知公子有何吩咐。”言语之中,也客气起来。

 慕容复道:“在下的心愿,殿下早已知晓。但想兴复大燕,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今⽇我先扶保殿下登了大理国的皇位,殿下并无子息,恳请殿下收我为义子。我二人同心共济,以成大事,岂不两全其美?”

 段延庆听他说到“殿下并无子息”这六个字时,情不自噤的向段夫人瞧去,四目投,刹那间谈了千言万语。段延庆嘿嘿一笑,并不置答,心想:“这句话若在片刻之前说来,确也两全其美。可是此刻我已知自己有子,怎能再将皇位传之于你?”

 只听慕容复又道:“大宋江山,得自后周柴氏。当年周太祖郭威无后,以柴荣为子。柴世宗雄才大略,整军经武,才后周大树声威。郭氏⾎食,多延年月,后世传为美谈。事例不远,愿殿下垂鉴。”段延庆道:“你当真要我将你收为义子?”慕容复道:“正是。”

 段延庆心道:“此刻我⾝中毒药,唯有勉強答允,毒一解,立时便将他杀了。”便淡淡的:“如此你却须改为段了?你做了大理国的皇帝,兴复燕国的念头更须收起。慕容氏从此无后。你可都做得到么?”他明知慕容氏定然另有打算,只要他做了大理国君,数年间以亲信遍布要津,大诛异己和段氏忠臣后,便会复姓“慕容”甚至将大理国的国号改为“大燕”亦不⾜为奇。此刻所以要连问他三件为难之事,那是以进为退,令他深信不疑,如答允得太过慡快,便显得其意不诚、存心不良了。

 慕容复沉昑片刻,踌躇:“这个…”其实他早已想到⽇后做了大理皇帝的种种措施,与段延庆的猜测不远,他也想到倘若答允得太过慡快,便显得其意不诚、存心不良,是以沉昑半晌,才道:“在下虽非忘本不孝之人,但成大事者不顾小节,既拜殿下为⽗,自当忠于段氏,一心不二。”

 段延庆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老夫浪江湖,无无子,不料竟于晚年得一佳儿,大慰平生。你这孩儿年少英俊,我当真老怀大畅。我一生最喜之事,无过于此。观世音菩萨在上,弟子感涕零,纵然粉⾝碎骨,亦不⾜以报答你⽩⾐观世间菩萨的恩德于万一。”心中动,两行泪⽔从颊上流下,低下头来,双手合什,正好对着段夫人。

 段夫人极缓极缓的点头,目光始终瞧着躺在地下的儿子。

 段延庆这几句话,说的乃是他真正的儿子段誉,除了段夫人之外,谁也不明他的言外之意,都道他已答允慕容复,收他为义子,将来传位于他,而他言辞中的真挚诚恳,确是无人能有丝毫怀疑“天下第一大恶人”居然能当众流泪,那更是从所未闻之事。

 慕容复喜道:“殿下是武林中的前辈英侠,自必一言九鼎,决无反悔。义⽗在上,孩儿磕头。”双膝一屈,又跪了下去。

 忽听得门外有人大声说道:“非也,非也!此举万万不可!”门帷一掀,一人大踏步走进屋来,正是包不同。

 慕容复当即站起,脸⾊微变,转过头来,说道:“包三哥有何话说?”

 包不同道:“公子爷是大燕国慕容氏堂堂皇裔,岂可改姓段氏?兴复燕国的大业虽然艰难万分,但咱们鞠躬尽瘁,竭力以赴。能成大事固然最好,若不成功,终究是世上堂堂正正的好汉子。公子爷要是拜这个人像不人、鬼不像鬼的家伙做义⽗,就算将来做得成皇帝,也不光采,何况一个姓慕容的要去当大理皇帝,当真是难上加难。”

 慕容复听他言语无礼,心下大怒,但包不同是他亲信心腹,用人之际,不愿直言斥责,淡淡的道:“包三哥,有许多事情,你一时未能明⽩,以后我自当慢慢分说。”

 包不同‮头摇‬:“非也,非也!公子爷,包不同虽蠢,你的用意却能猜到一二。你只不过想学韩信,暂忍一时舿下之辱,以备他⽇的飞⻩腾达。你是想今⽇改姓段氏,⽇后掌到大权,再复姓慕容,甚至于将大理国的国号改为大燕;又或是发兵征宋伐辽,恢复大燕的旧疆故土。公子爷,你用心虽善,可是这么一来,却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不免于心有愧,为举世所不齿。我说这皇帝嘛,不做也罢。”

 慕容复心下怒极,大声道:“包三哥言重了,我又如何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了?”

 包不同道:“你投靠大理,⽇后再行反叛,那是不忠;你拜段延庆为⽗,孝于段氏,于慕容氏为不孝,孝于慕容,于段氏为不孝;你⽇后残杀大理群臣,是为不仁,你…”一句话尚未完,突然间波的一声响,他背心正中已重重的中了一掌,只听得慕容复冷冷的:“我卖友求荣,是为不义。”他这一掌使⾜柔內劲,打在包不同灵台、至两处大⽳之上,正是致命的掌力。包不同万没想到这个自己从小扶持长大的公子爷竟会忽施毒手,哇的一口鲜⾎噴出,倒地而死。

 当包不同顶撞慕容复之时,邓百川、公冶乾、风波恶三人站在门口倾听,均觉包不同的言语虽略嫌过份,道理却是甚正,忽见慕容复掌击包不同,三人大吃一惊,一齐冲进。

 风波恶抱住包不同⾝子,叫道:“三哥,三哥,你怎么了?”只见包不同两行清泪,从颊边流将下来,一探他的鼻息,却已停了呼昅,知他临死之时,伤心已达到极点。风波恶大声道:“三哥,你虽没有了气息,想必仍要问一问公子爷:‘为什么下毒手杀我?’”说着转过头来,凝视慕容复,眼光中充満了敌意。

 邓百川朗声道:“公子爷,包三弟说话向喜顶撞别人,你从小便知。纵是他对公子爷言语无礼,失了上下之份,公子略加责备,也就是了,何以竟致取他命?”

 其实慕容复所恼恨者,倒不是包不同对他言语无礼,而是恨他直言无忌,竟然将自己心中的图谋说了出来。这么一来,段延庆多半便不肯收自己为义子,不肯传位,就算立了自己为皇太子,也必布置部署,令自己兴复大燕的图谋难以得逞,情急之下,不得不下毒手,否则那顶唾手可得的皇冠,又要随风而去了。他听了风邓二人的说话,心想:“今⽇之事,势在两难,只能得罪风邓两人,不能令延庆太子心头起疑。”便道:“包不同对我言语无礼,那有什么⼲系?他跟随我多年,岂能为了几句顶撞我的言语,便却伤他命?可是我一片⾚诚,拜段殿下为⽗,他却来挑拨离间我⽗子的情谊,这如何容得?”

 风波恶大声道:“在公子爷心中,十余年来跟着你出死⼊生的包不同,便万万及不上一个段延庆了?”慕容复道:“风四哥不必生气。我改投大理段氏,却是全心全意,决无半分他念。包三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这才不得不下重手。”公冶乾冷冷的道:“公子爷心意已决,再难挽回了?”慕容复道:“不错。”

 邓百川、公冶乾、风波恶三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念相通,一齐点了点头。

 邓百川朗声道:“公子爷,我兄弟四人虽非结义兄弟,却是誓同生死,情若骨⾁,公子爷是素来知道的。”慕容复长眉一挑,森然:“邓大哥要为包三哥报仇么?三位便是齐上,慕容复何惧?”邓百川长叹一声,说道:“我们向来是慕容氏的家臣,如何敢冒犯公子爷?古人言道:合则留,不合则去。我们三人是不能再伺候公子了。君子绝,不出恶声,但愿公子爷好自为之。”

 慕容复眼见三人便要离己而去,心想此后得到大理,再无一名心腹,行事大大不方便,非挽留不可,便道:“邓大哥,公冶二哥,风四哥,你们深知我的为人,并不疑我将来会背判段氏,我对你们三人实无丝毫介蒂,却又何必分手?当年家⽗待三位不错,三位亦曾答允家⽗,尽心竭力的辅我,这么撒手一去,岂不是违背了三位昔⽇的诺言么?”

 邓百川面⾊铁青,说道:“公子不提老先生的名字,倒也罢了;提起老先生来,这等认他人为⽗、改姓叛国的行径,又如何对得住老先生?我们确曾向老先生立誓,此生决意尽心竭力,辅佐公子兴复大燕、光大慕容氏之名,却决不是辅佐公子去兴旺大理、光大段氏的名头。”这番话只说得慕容复脸上青一阵、⽩一阵,无言可答。

 邓百川、公冶乾、风波恶三人同时一揖到地,说道:“拜别公子!”风波恶将包不同的尸⾝抗在在肩上。三人出门大步而去,再不回头。

 慕容复⼲笑数声,向段延庆道:“义务明鉴,这四人是孩儿的家臣,随我多年,但孩儿为了忠于大理段氏,不惜亲手杀其一人,逐其三人。孩儿孤⾝而⼊大理,⾜见忠心不二,绝无异志。”

 段延庆点头道:“好,好!甚妙。”

 慕容复道:“孩儿这就替义⽗解毒。”伸手⼊怀,取上个小瓷瓶出来,正要递将出去,心中一动:“我将他⾝上‘悲酥清风’之毒一解,从此再也不能要胁于他了。今后只有多向他讨好,不能跟他勾心斗角。他最恨的是段誉那小子,我便将这小子先行杀了。当下刷的一声,长剑出鞘,说道:“义⽗,孩子第一件功劳,便是将段誉这小子先行杀了,以绝段正淳的后嗣,教他非将皇位传于义⽗不可。”

 段誉心想:“语嫣又变成了我的妹子,我早就不想活了,你一剑将我杀死,那是再好也没有。”一来只求速死,二来內息岔了,便抗拒,也是无力,只有引颈就戮。

 段正淳等见段誉提剑转向段誉,尽皆失⾊。段夫人“啊”的一声惨呼。段延庆道:“孩儿,你孝心殊为可嘉,但这小子太过可恶,多次得罪为⽗。他伯⽗、⽗亲夺我皇位,害得我全⾝残废,形体不完,为⽗亲要亲手杀了这小贼,方怈我心头之恨。”

 慕容复道:“是。”转⾝要将长剑递给段延庆,说道:“啊哟,孩儿胡涂了,该当先替义⽗解毒才是。”当即还剑⼊鞘,又取出那个小瓷瓶来,一瞥之下,却见段延庆眼中微孕得意之⾊,似在向旁人一人使眼⾊。慕容复顺着他眼光瞧去,只见段夫人微微点头,脸上流露出感和喜悦的神情。

 慕容复一见之下,疑心登起,但他做梦也想不到段誉乃段延庆与段夫人所生,段延庆宁可舍却自己命,也不肯让旁人伤及他这个宝贝儿子,至于皇位什么了,更是⾝外之物。慕容复首先想到的是:“莫非段延庆和段正淳暗中有什勾结?他们究竟是大理段氏一家,又是堂兄弟,常言道疏不言亲,段家兄弟怎能把我这素无瓜葛的外人放在心上?”跟着又想:“为今之计,唯有替延延庆立下几件大功,以坚其信。”当下转头向段正淳道:“镇南王,你回到大理之后,有多久可接任皇位,做了皇帝之后,又隔多久再传位于我义⽗?”

 段正淳十分鄙薄其为人,冷冷的道:“我皇兄內功深湛,精力充沛,少说也要做三十年皇帝。他传位给我之后,我总得好好的⼲一下,为民造福,少说也得做他三十年。六十年之后,我儿段誉也八十岁了,就算他只做二十年皇帝,那是在八十年之后…”

 慕容复斥道:“胡说八道,哪能等得这么久?限你一个月內登基为君,再过一个月,便禅位于延庆太子。”

 段正淳于眼前情势早已十分明⽩,段延庆与慕容复想把自己当做踏上大理皇位的阶梯,只有自己将皇位传了给段延庆之后,他们才会杀害自己,此刻却碰也不敢碰,若有敌人前来加害自己,他们还会极力保护,保段誉却危险之极。他哈哈一笑,说道:“我的皇位只能传给我儿段誉,要我提早传位,倒是不妨,但要传给旁人,却是万万不能。”

 慕容复怒道:“好吧,我先将段誉这小子一剑杀了,你传位给他的鬼魂吧!”说着刷的一声,又将长剑菗了出来。

 段正淳哈哈大笑,说道:“你当我段正淳是什么人?你杀了我儿子,难道我还甘心受你‮布摆‬?你要杀尽管杀,不妨将我们一伙人一起都杀了。”

 慕容复一时踌躇难决,此刻要杀段誉,原只一举手之劳,但怕段正淳为了杀子之恨,当真豁出了命不要,那时连段延庆的皇帝也做不成了。段延庆做不成皇帝,自己当然更与大理国的皇位沾不上半点边。他手提长剑,剑锋上青光幽幽,只映得他雪⽩的脸庞泛一片惨绿之⾊,侧头向段延庆望去,要听他示下。

 段延庆道:“这人子倔強,倘若他就此自尽,咱们的大计便归泡影。好吧,段誉这小子暂且不杀,既在咱们⽗子的掌中,便不怕他飞上天去。你将解药给我再说。”

 慕容复道:“是!”但思:“延庆太子适才向段夫人使这眼⾊,到底是什么用意?这个疑团不解,便不该贸然给他解药。可是若再拖延,定然惹他大大生气,那便如何是好?”

 恰好这时王夫人叫了起来:“慕容复,你说第一个给舅妈解毒,怎么新拜了个爹爹,便一心一意的去讨好这丑八怪?可莫怪我把好听的话骂出来,他人不像人…”

 慕容复一听,正中下怀,向段延庆陪笑道:“义⽗,我舅⺟子刚強,要是言语中得罪了你老人家,还请担代一二。免得她又再出言不逊,孩儿这就先给舅⺟解毒,然后立即给义⽗化解。”说着便将瓷瓶递到王夫人鼻端。

 王夫人只闻到一股恶臭,冲鼻呕,正喝骂,却觉四肢劲力渐复,当下眼光不住在段正淳、段夫人、以及秦阮甘三女脸上转来转去,突然间醋意不可抑制,大声道:“复儿,快把这四个贼女人都给我杀了。”

 慕容复心念一动:“舅⺟曾说,段正淳子刚強,决不屈服于威胁之下,但对他的子、‮妇情‬,却瞧得比自己命还重。我何不便以此要胁?”当即提剑走到阮星竹⾝前,转头向段正淳道:“镇南王,我舅⺟叫我杀了她,你意下如何?”

 段正淳心中万分焦急,却实是无计可施,只得向王夫人道:“阿萝,以后你要我如何,我便即如何,一切听你吩咐便了。难道你我之间,定要结下终⾝不解的仇怨?你叫人杀了我的女人,难道我以后还有好心对你?”

 王夫人虽然醋心甚重,但想段正淳的话倒也不错,过去十多年来于他的负心薄幸,恨之⼊骨,以致见到了大理人或是姓段之人都要杀之而后快,但此刻一见到了他面,重修旧好之心便与时俱增,说道:“好甥儿,且慢动手,待我想一想再说。”

 慕容复道:“镇南王,只须你答允传位于延庆太子,你所有的正妃侧妃,我一概替你保全,决不让人伤害她们一寒⽑。”段正淳嘿嘿冷笑,不予理睬。

 慕容复寻思:“此人风流之名,天下知闻,显然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之徒。要他答允传位也只有从他的女人⾝上着手。”提起长剑,剑尖指着阮星竹的口,说道:“镇南王,咱们男子汉大丈夫,行事一言而决。只消你点头答允,我立时替大伙儿‮开解‬药,在下设宴陪罪,化敌为友,岂非大大的美事?倘若你真的不允,我这一剑只好刺下去了。”

 段正淳向阮星竹望去,只见她那双‮媚妩‬灵动的妙目中流露出恐惧之⾊,心下甚是怜惜,但想:“我答允一句本来也不打紧,大理皇位,又怎及得上竹妹?但这奷贼为了讨好延庆太子,立时便会将我誉儿杀了。”他不忍再看,侧过头去。

 慕容复叫道:“我数一、二、三,你再不点头,莫怪慕容复手下无情。”拖长了声音叫道:“一…二…”段正淳回过头来,向阮星竹望去,脸上万般柔情,却实是无可奈何。慕容复叫道:“三…,镇南王,你当真不答允?”段正淳心中,只是想着当年和阮星竹初会时的旑旎情景,突听“啊”的一声惨呼,慕容复的长剑已刺⼊了她中。

 王夫人见段正淳脸上肌⾁‮动扭‬,似是⾝受剧痛,显然这一剑比刺⼊他自己的⾝体还更难过,叫道:“快,快救活她,我又没叫你真的杀她,只不过要吓吓这没良心的家伙而已。”

 慕容复摇‮头摇‬,心想:“反正是已结下深仇,多杀一人,少杀一人,又有什么分别?”剑尖指住秦红棉口,喝道:“镇南王,枉为江湖上说你多情多义,你却不肯说一句话来救你情人的命!一、二、三!这“三”字一出口,嗤的一声,又将秦红棉杀了。

 这时甘宝宝已吓得面无人⾊,但強自镇定,朗声道:“你要杀便杀,可不能要胁镇南王什么。我是钟万仇的子,跟镇南王又能什么⼲系?没的玷辱了我万仇⾕钟家的声名。”

 慕容复冷笑一声,说道:“谁不知段正淳兼收并蓄,是闺女也好,孀妇也好,有夫之妇也好,一般的来者不拒。”几声喝问,又将甘宝宝杀了。

 王夫人心中暗暗叫苦,她平素虽然杀人不眨眼,但见慕容复在顷刻之间,连杀段正淳的三个情人,不由得一颗心突突跳,哪里还敢和段正淳的目光相触,实想像不出此刻他脸⾊已是何等模样。

 却听得段正淳柔声道:“阿萝,你跟我相好一场,毕竟还是不明⽩我的心思。天下这许多女人之中,我便只爱你一个,我虽拈花惹草,都只逢场做戏而已,那些女子又怎真的放在我心上?你外甥杀了我三个相好,那有什么打紧,只须他不来伤你,我便放心了。”他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温柔,但王夫人听在耳里,却是害怕无比,知道段正淳恨极了她,要挑拨慕容复来杀她,叫道:“好甥儿,你可莫信他的话。”

 慕容复将信将疑,长剑剑尖却自然而然的指向王夫人口,剑尖上鲜⾎一滴滴的落上她⾐襟下摆。

 王夫人素知这外甥心狠手辣,为了遂其登基为君的大愿,哪里顾得什么舅⺟不舅⺟?只要段正淳继续故意显得对自己十分爱惜,那么慕容复定然会以自己的命相胁,不噤颤声道:“段郞,段郞!难道你真的恨我⼊骨,想害死我吗?”

 段正淳见到她目中惧⾊、脸上戚容,想到昔年和她一番的恩情,登时心肠软了,破口骂道:“你这贼虔婆,猪油蒙了心,却去喝那陈年旧醋害得我三个心爱的女人都死于非命,我手⾜若得了自由,非将你千万万剐不可。慕容复,快一剑刺过去了啊,为什么不将这臭婆娘杀了?”他知道骂得越厉害,慕容复越是不会杀他舅⺟。

 王夫人心中明⽩,段正淳先前假意对自己倾心相爱,是要引慕容得来杀了自己,为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三人报仇,现下改口斥骂,已是原怒了自己。可是她十余年来对段正淳朝思暮想,突然与情郞重会,心神早已大,眼见三个女子尸横就地,一柄⾎淋淋的长剑对着自己口,突然间中一片茫然。但听得段正淳破口斥骂,什么“贼虔婆”、“臭婆娘”都骂了出来,比之往⽇的山盟海誓,轻怜密爱,实是霄壤之别,忍不住珠泪滚滚而下,说道:“段郞,你从前对我说过什么话,莫非都忘记了?你怎么半点也不将我放在心上了?段郞,我可仍是一片痴心对你。咱俩分别了这许多年,好容易盼得重见。你…你怎么一句好话也不对我说?我给你生的女儿语嫣,你见过她没有?你喜不喜她?”

 段正淳暗暗吃惊:“阿萝这可有点神智不清啦,我倘若吐露了半点重念旧情的言语,你还有命么?”当即厉声喝道:“你害死了我三个心爱的女子,我恨你⼊骨。十几年前,咱们早就已一刀两断,情断意绝,现下我更恨不得重重喝你几脚,方消心头之气。”

 王夫人泣道:“段郞,段郞!”突然向前一扑,往⾝前的剑尖撞了过去。

 慕容复一时拿不定主意,想将长剑撤回,又不想撤,微一迟疑间,长剑已刺⼊王夫人膛。慕容复缩手拔剑,鲜⾎从王夫人口直噴出来。

 王夫人颤声道:“段郞,你真的这般恨我么?”

 段正淳眼见这剑深中要害,她再难活命,忍不住两道眼泪流下面颊,哽咽道:“阿萝,我这般骂你,是为了想救你命。今⽇重会,我真是说不出的喜。我怎会恨你?我对你的心意,永如当年送你一朵曼陀花之⽇。”

 王夫人嘴角边露出微笑,低声道:“那就好了,我原…原知在你心中,永远有我这个人,永远撇不下我。我也是一样,永远撇下不你…你曾答允我,咱俩将来要到大理无量山中,我小时候跟妈妈一起住过的山洞里去,你和我从此在洞里双宿双飞,再也不出来。你还记得吗?”段正淳道:“阿萝,我自然记得,咱们明儿就去,去瞧瞧你妈妈的⽟像。”王夫人満脸喜⾊,低声道:“那…那真好…那块石壁上,有一把宝剑的影子,红红绿绿的,真好看,你瞧,你瞧,你见到吗…”声音渐说渐低,头一侧,就此死去。

 慕容复冷冷的道:“镇南王,你心爱的女子,一个个都为你而死,难道最后连你的原配王妃,你也要死么?”说着将剑尖慢慢指向段夫人口。

 段誉躺在地下,耳听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王夫人一个个命丧慕容复剑底,王夫人说到无量山石洞、⽟像、石壁剑影什么的,虽然听在耳里,全没余暇去细想,只听段誉又以⺟亲的命威胁⽗亲,教他如何不心急如焚?忍不住大叫:“不可伤我妈妈!不可伤我妈妈!”但他口中塞了⿇核,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出力挣扎,但全⾝內息壅塞,连分毫位置也无法移动。

 只听得慕容复厉声道:“镇南王,我再数一、二、三,你如仍然不允将皇位传给延庆太子,你的王妃可就给你害死了。”段誉大叫:“休得伤我妈妈!”隐隐又听得段延庆道:“且慢动手,此事须得从长计议。”慕容复道:“义⽗,此事⼲系重大,镇南王如不允传位于你,咱们全盘大计,尽数落空。一…”

 段正淳道:“你要我答允,须得依我一件事。”慕容复道:“答允便答允,不答允便不答允,我可不中你缓兵之计,二…,怎么样?”段正淳长叹一声,说道:“我一生作孽多端,大伙儿死在一起,倒也是死得其所。”慕容复道:“那你是不答允了?三…”

 慕容复这“三”字一出口,只见段正淳转过了头,不加理睬,正要剑向段夫人口刺去,只听得段延庆喝道:“且慢!”

 慕容复微一迟疑,转头向段延庆瞧去,突然见段誉从地下弹了起来,举头向自己‮腹小‬撞来。慕容复侧⾝避开,惊诧义集:“这小子既受‘醉人蜂’之刺,又受‘悲酥清风’之毒,双重毒之下,怎地会跳将起来?”

 原来段誉初时想到王语嫣又是自己的妹子,心中愁苦,內息岔了经脉,待得听到慕容复要杀他⺟亲,登时将王语嫣之事抛在一旁,也不去念及自己是否走火⼊魔,內息便自然而然的归⼊正道。凡人修习內功,乃是心中存想,令內息循着经脉巡行,走火⼊魔之后,拼命想将⼊了岐路的內路拉回,心念所注,自不免始终是岔路上的经脉,越是焦急,內息在岐路中走得越远。待得他心中所关注的只是⺟亲的安危,內息不受意念⼲扰,立时便循着人⾝原来的途径运行。他听到慕容复呼出“三”字,早忘了自⾝是在捆缚之中,急跃而起,循声向段誉撞去,居然⾝子得能活动。段誉一撞不中,肩头重重撞上桌缘,双手使力一铮,捆缚在手上的牛筋立时崩断。

 他双手脫缚,只听慕容复骂道:“好小子!”当即一指点出,使出六脉神剑中的“商剑”向慕容复刺去。慕容复侧⾝避开,还剑刺去。段誉眼上盖了黑布,口中塞了⿇核,说不出话倒也罢了,却瞧不见慕容复⾝在何处,忙之中,也想不起伸手撕去眼上黑布,双手舞,生恐迫近去危害⺟亲。

 慕容复心想:“此人脫缚,非同小可,须得乘他双眼未能见物之前杀了他。”当即一招“大江东去”长剑平平向段誉口刺去。

 段誉双手正自刺指,待听得金刃破风之声,急忙闪避,扑的一声,长剑剑尖已刺⼊他肩头。段誉吃痛,纵⾝跃起,他在枯井中又昅取了鸠摩智的深厚內力,轻轻一纵,便⾼达丈许,砰的一声,脑袋重重在屋梁一撞,他⾝在半空,寻思:“我眼睛不能见物,只有他能杀我,我却不能杀他,那便如何是好?他杀了我不打紧,我可不能相救妈妈和爹爹了。”双脚用力一铮,拍的一声响,捆在⾜踝上的牛筋也即寸断。

 段誉心中一喜:“妙极!那⽇在磨坊之中,他假扮西夏国的什么李将军,我用‘凌波微步’闪避,他就没能杀到我。”左⾜一着地,便即斜跨半步,⾝子微侧,已避过慕容复刺来的一剑,其间相去只是数寸。段誉、段正淳、段王妃三人但见青光闪闪的长剑剑锋在他肚子外平平掠过,凶险无比,尽皆吓得呆了,又见他这一避⾝法的巧妙实是难以形容。这也真是凑巧,况若他眼能见物,不使“凌波微步”以他一窍不通的武功,绝难避过慕容复如此凌厉毒辣的一剑。

 慕容复一剑快似一剑,却始终刺不到段誉⾝上,他既感焦躁,复又羞惭,见段誉台终不将眼上所蒙的黑布取下,不知段誉情急之下心中胡涂,还道他是有意卖弄,不将自己放在眼內,心想:“我连一个包住了眼睛的瞎子也打不过,还有什么颜面偷生于人世之间?”他双眼如要冒将出火来,青光闪闪,一柄长剑使得犹似一个大青球,在厅堂上滚来滚去,霎时间将段誉裹在剑圈之中,每一招都是致命的杀着。

 段延庆、段正淳、段夫人、范骅、华赫艮、崔百泉等人为剑气所,只觉寒气袭人,头上脸上⽑发簌簌而落,⾐袖⾐襟也纷纷化为碎片。

 段誉在剑圈中左上右落,⾐歪西斜,却如庭院闲步一般,慕容复锋利的长剑竟连⾐带也没削下他一片。可是段誉步履虽舒,心中却是十分焦急:“我只守不攻,眼睛又瞧一见,倘若他一剑向我妈妈爹爹刺去,那便如何是好?”

 慕容复情知只有段誉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倒不在乎是否能杀得了段夫人,眼见百余剑刺出,始终无法伤到对方,心想:“这小子善于‘暗器听风’之术,听声闪避,我改使‘柳絮剑法’,轻飘飘的没有声响,谅来这小子便避不了。”陡地剑法一变,一剑缓缓刺出。殊不知段誉这“凌波微步”乃是自己走自己的,浑不理会敌手如何出招,对方剑招声带隆隆风雷也好,悄没声息也好,于他全不相⼲。

 以段延庆这般⾼明的见识,本可看破其中诀窍,但关心则,见慕容复剑招拖缓,隐去了兵刃上的刺风之声,心下吃了一惊,嘶哑着噪子道:“孩儿,你快快将段誉这小子杀了。若是他将眼上的黑布拉去,只怕你我都要死在他的手下。”

 慕容复一怔,心道:“你好胡涂,这是提醒他么?”

 果然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段誉一呆之下,随即伸手扯开眼上黑布,突然间眼前一亮,耀眼生花,一柄冷森森的长剑刺向自己面门。他既不会武功,更乏应变之能,一惊之下,登时了脚步,嗤的一声响,左腿中剑,摔倒在地。

 慕容复大喜,剑刺落。段誉侧卧于地,还了一剑“少泽剑”段誉忙后跃避开。段誉腿上虽鲜⾎泉涌,六脉神剑却使得气势纵横,顷刻间慕容复左支右绌,狼狈万状。

 当⽇在少室山上,慕容复便已不是段誉敌手,此时段誉得了鸠摩智的深厚內功,六脉神剑使将出来更加威力难当。数招之间,使听得铮的一声轻响,慕容复长剑脫手,那剑直飞上去,揷⼊屋梁。跟着波的一声,慕容复肩头为剑气所伤,他知道再逗留片刻,立将为段誉所杀,大叫一声,从窗子中跳了出去,飞奔而逃。

 段誉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叫道:“妈,爹爹,没受伤吧?”段夫人道:“快撕下⾐襟,裹住伤口。”段誉道:“不要紧。”从王夫人尸体的手中取过小瓷瓶,先给⽗亲与⺟亲闻了,‮开解‬毒。又依⽗亲指点,以內力‮开解‬⽗⺟⾝上被封的重⽳。段夫人当即替段誉包扎伤口。

 段正淳纵起⾝来,拔下了梁上的长剑,这剑锋上沾染着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王夫人四个女子鲜⾎,每一个都曾和他有过⽩头之约,肌肤之亲。段正淳虽然秉风流,用情不专,但当和每一个女子热恋之际,却也是一片至诚,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来,将⾁割下来给了对方。眼看四个女子尸横就地,王夫人的头搁在秦红棉的腿上,甘宝宝的⾝子横架在阮星竹的‮腹小‬,四个女子生前个个曾为自己尝尽相思之苦,心伤肠断,少忧多,到头来又为自己而死于非命。当阮星竹为慕容复所杀之时,段正淳已决心殉情,此刻更无他念,心想誉儿已长大成*人,文武双全,大理国不愁无英主明君,我更有什么放不下心的?回头向段夫人道:“夫人,我对你不起。在我心中,这些女子和你一样,个个是我心肝宝贝,我爱她们是真,爱你也是一样的真诚!”

 段夫人叫道:“淳哥,你…你不可…”和⾝向他扑将过去。

 段誉适才为了救⺟,一鼓气地和慕容复相斗,待得慕容复跳窗逃走,他惊魂略定,突然想起:“我刚刚走火⼊魔,怎么忽然好了?”一凛之下,全⾝瘫软,慢慢地缩成一团,一时间再也站立不起来。

 但听得段夫人一声惨呼,段正淳已将剑尖揷⼊自己膛。段夫人忙伸手‮子套‬长剑,左手按住他的伤口,哭道:“淳哥,淳哥,你便有一千个,一万个女人,我也是一般爱你。我有时心中想不开,生你的气,可是…那是从前的事了…那也正是为了爱你…”但段正淳这一剑对准了自己心脏刺⼊,剑到气绝,已听不见她的话了。

 段夫人回过长剑,待要刺⼊自己膛,只听得段誉叫道:“妈,妈!”一来剑刃太长,二来分了心,剑尖略偏,竟然刺⼊了‮腹小‬。

 段誉见⽗亲⺟亲同时剑自尽,只吓得魂飞天外,两条腿犹似灌満了醋,又酸又⿇,再也无力行走,双手着地,爬将过去,叫道:“妈妈,爹爹,你…你们…”段夫人道:“孩儿,爹和妈都去了,你…你好好照料自己…”段誉哭道:“妈,妈,你不能死,不能死,爹爹叱?他…他怎么了?”伸手搂住了⺟亲的头颈,想要替她‮子套‬长剑,深恐一拔之下反而害她死得快些,却又不敢。段夫人道:“你要学你伯⽗,做一个好皇帝…”

 忽听得段延庆说道:“快拿解药给我闻,我来救你⺟亲。”段誉大怒,喝道:“都是你这奷贼,捉了我爹爹来,害得他死于非命。我跟你有不共戴天之仇!”霍的站起,抢起地下一钢杖,便要向段延庆间上劈落。段夫人尖声叫道:“不可!”

 段誉一怔,回头道:“妈,这人是咱们大对头,孩儿要为你和爹爹报仇。”段夫人仍是尖声叫道:“不可!你…你不能犯这大罪!”段誉満腹疑团,问道:“我…我不能…犯这大罪?”他咬一咬牙,喝道:“非杀了这奷贼不可。”又举起了钢仗。段夫人道:“你俯下头来,我跟你说。”

 段誉低头将耳凑到她的边,只听得⺟亲轻轻说道:“孩儿,这个段延庆,才是你真正的⽗亲。你爹爹对不起我,我在恼怒之下,也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后来便生了你。你爹爹不知道,一直以为你是人的儿子,其实不是的。你爹爹并不是你真的爹爹,这个人才是,你千万不能伤害他,否则…否则便是犯这杀⽗的大罪。我从来没喜过这个人,但是…但是不能累你犯罪,害你将来死了之后,堕⼊阿鼻地狱,到不得西方极乐世界。我…我本来不想跟你说,以免坏了你爹爹的名头,可是没有法子,不得不说…”

 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之间,大出意料之外的事纷至沓来,正如霹雳般一个接着一个,只将段誉惊得目瞪口呆。他抱着⺟亲的⾝子,叫道:“妈,妈,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段延庆道:“快给解药,我好救你妈。”段誉眼见⺟亲吐气越来越是微弱,当下更无余暇多想,拾起地下的小瓷瓶,去给段延庆解毒。

 段延庆劲力一复,立即拾起钢杖,嗤嗤嗤嗤数响,点了段夫人伤口处四周的⽳道。段夫人摇了‮头摇‬,道:“你不能再碰一碰我的⾝子。”对段誉道:“孩儿,我还有话跟你说。”段誉又俯⾝过去。

 段夫人轻声道:“我这个人和你爹爹虽是同姓同辈,却算不得是什么兄弟。你爹爹的那些女儿,什么王姑娘哪、王姑娘哪、钟姑娘哪,你爱哪一个便可娶哪个…他们大宋或许不行,什么同姓不婚。咱们大理可不管这么一套,只要不是亲兄妹就是了。这许多姑娘,你便一起都娶了,那也好得很。你…你喜不喜?”

 段誉泪⽔滚滚而下,哪里还想得喜还是不喜

 段夫人叹了口气,说道:“乖孩子,可惜我没能亲眼见到你⾝穿龙袍,坐在皇帝的宝座上,做一个乖乖的…乖乖的小皇帝,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会很乖的…”突然伸手在剑柄上一按,剑刃透体而过。

 段誉大叫:“妈妈!”扑在她⾝上,但见⺟亲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边兀自带着微笑。

 段誉叫道:“妈妈!”突觉背上微微一⿇,跟着间、腿上、肩膀几处大⽳都给人点中了。一个细细的声音传⼊耳中:“我是你的⽗亲段延庆,为了顾全镇南王的颜面,我此刻是以‘传音⼊密’之术与你说话。你⺟亲的话,你都听见了?”段夫人向儿子所说的最后两段话,声音虽轻,但其时段延庆⾝上毒已解,內劲恢复,已一一听在耳中,知道段夫人已向儿子怈露了他出⾝的秘密。

 段誉叫道:“我没听见,我没听见!我只要我自己的爹爹、妈妈。”他说我只要自己的“爹爹、妈妈”其实便是承认已听到了⺟亲的话。

 段延庆大怒,说道:“难道你不认我?”段誉叫道:“不认,不认!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段延庆低声道:“此刻你命在我手中,要杀你易如反掌。何况你确是我的儿子,你不认生⾝之⽗,岂非大大的不孝?”

 段誉无言可答,明知⺟亲说的话不假,但二十余年来叫段正淳为爹爹,他对自己一直慈爱有加,怎忍去认一个毫不相⼲的人为⽗?何况⽗⺟之死,可说是为段延庆所害,要自己认仇为⽗,更是万万不可。他咬牙道:“你要杀便杀,我可永远不会认你。”

 段延庆又是气恼,又是失望,心想:“我虽有儿子,但儿子不认我为⽗,怎如是没有儿子。”霎时间凶大发,提起钢仗,便向段誉背上戳将下去,仗端刚要碰到他背心⾐衫,不由得心中一软,一声长叹,心道:“我吃了一辈子苦,在这世上更无亲人,好容易有了个儿子,怎么又忍心亲手将他杀了?他认我也罢,不认我也罢,终究是我的儿子。”转念又想:“段正淳已死,我也已无法跟段正明再争了。可是大理国的皇位,却终于又回⼊我儿子的手中。我虽不做皇帝,却也如做皇帝一般,一番心愿总算是得偿了。”

 段誉叫道:“你不杀我,为什么不快快下手?”

 段延庆拍开了他被封的⽳道,仍以“传音⼊密”之术说道:“我不杀我自己的儿子!你既不认我,大可用六脉神剑来杀我,为段正淳和你⺟亲报仇。”说着起了膛,静候段誉下手。这时他心中又満是自伤自怜之情,自从当年⾝受重伤,这心情便充満臆,一直以多为恶行来加发怈,此刻但觉自己一生一无所成,索死在自己儿子手下,倒也一了百了。

 段誉伸左手拭了拭眼泪,心下一片茫然,想要以六脉神剑杀了眼前这个元凶巨恶,为⽗⺟报仇,但⺟亲言之凿凿,说这个人竟是自己的生⾝⽗亲,却又如何能够下手?

 段延庆等了半晌,见段誉举起了手又放下,放下了又举起,始终打不定主意,森然道:“男子汉大丈夫,要出手便出手,又有何惧?”

 段誉一咬牙,缩回了手,说道:“妈妈不会骗我,我不杀你。”

 段延庆大喜,哈哈大笑,知道儿子终于是认了自己为⽗,不由得心花怒放,双杖点地,飘然而去,对晕倒在地的云中鹤竟不加一瞥。

 段誉心中存着万一之念,又去搭⽗亲和⺟亲的脉搏,探他二人的鼻息,终于知道确已没有回生之望,扑倒在地,痛哭起来。

 哭了良久,忽听得⾝后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段公子节哀。我们救应来迟,当真是罪该万死。”段誉转过⾝来,只见门口站着七八个女子,为首两个一般的相貌,认得是虚竹手下灵鹫宮四女中的两个,却不知她们是梅兰竹菊中的哪两姝。他脸上泪⽔纵横,兀自呜咽,哭道:“我爹爹、妈妈,都给人害死了!”

 灵鹫四女中到来的是竹剑、菊剑,竹剑说道:“段公子,我主人得悉公子的尊大人途中将有危难,命婢子率领人手,赶来救援,不幸还是慢了一步。”菊剑道:“王语嫣姑娘等人被囚在地牢之中,已然救出,安好无恙,请公子放心。”

 忽听得远远传来一阵嘘嘘的哨子之声,竹剑道:“梅姐和兰姐都来了!”过不多时,马蹄声响,十余人骑马奔到屋前,当先二人正是梅剑、兰剑。二女快步冲进屋来,见満地都是尸骸,不住顿⾜,连叫:“啊哟!啊哟!”

 梅剑向段誉行去礼去,说道:“我家主人多多拜上段公子,说道有一件事,当真是万分对不起公子,却也是无可奈何。我主人食言而肥,愧对公子,只有请公子原谅。”

 段誉也不知她说的是什么事,哽咽道:“咱们是金兰兄弟,那还分什么彼此?我爹爹、妈妈都死了,我还去管什么闲事?”

 这时范骅、华赫艮、傅思归、崔百录、过彦之五人已闻了解药,⾝上被点的⽳道也已‮开解‬。华赫艮见云中鹤兀自躺在地下,怒从心起,一刀砍下“穷凶极恶”云中鹤登时⾝首分离。范、华等五人向段正淳夫妇的遗体下拜,大放悲声。

 次⽇清晨,范骅等分别出外采购棺木。到得午间,灵鹫宮朱天部诸女陪同王语嫣、巴天石、朱丹臣、木婉清、钟灵等到来。他们中了醉人蜂的毒刺之后,昏昏沉沉,迄未生醒。

 当下段誉、范骅等将死者分别⼊殓,该处已是大理国国境,范骅向邻近州县传下号令,各州官、县官听得皇太弟镇南王夫妇居然在自己辖境中“暴病⾝亡”只吓得目瞪口呆,险些晕去,心想至少“荒怠政务,侍奉不周”的罪名是逃不去的了,幸好范司马倒也没如何斥责,当下手忙脚的纠集人夫,运送镇南王夫妇等人的灵柩。灵鹫诸女唯恐途中再有变卦,直将段誉送到大理国京城。王语嫣、巴天石等在途中开始醒转。

 镇南王薨于道路、世子扶灵归国的讯息,早已传笔记大理京城。镇南王有功于国,甚得民心,众官百姓出十余里外,城內城外,悲声不绝。段誉、范骅、华赫艮、巴天石等当即⼊宮,向皇上禀报镇南王遥死因。王语嫣、梅剑等一行人,由朱丹臣招待在宾居住。

 段誉来到宮中,只见段正明两眼见哭得‮肿红‬,正待拜倒,段正明叫道:“孩子,怎…怎会如此?”张臂抱住了他。伯侄二人,搂在一起。

 段誉毫不隐瞒,将途中经历一一禀明,连段夫人的言语也无半句遗漏,说罢又拜,泣道:“倘若爹爹真不是孩儿的亲生之⽗,孩儿便是孽种,再也不能…不能在大理住了。”

 段正明心惊之余,连叹:“冤孽、冤孽!”伸手扶起段誉,说道:“孩儿,此中缘由,世上唯你和段延庆二人得知,你原本不须向我禀明,但你竟然直言无隐,⾜见‮诚坦‬,我与你爹爹均无子嗣,别说你本就姓段,就算不是姓段,我也决意立你为嗣,我这皇位,本来是延庆太子的,我窍居其位数十年,心中常自惭愧,上天如此安排,当真再好也没有。”说着伸手除下头上⻩缎便帽,头上已剃光了头发,顶门上烧着十二点香疤。

 段誉吃了一惊,叫道:“伯⽗,你…”段正明道:“那⽇在天龙寺抵御鸠摩智,师⽗便已为我剃度传戒,此事你所亲见。”段誉道:“是。”段正明说道:“我⾝⼊佛门,便当传位于你⽗。只因其时你⽗⾝在中原,国不可一⽇无君,我才不得不秉承师⽗之命,暂摄帝位。你⽗不幸⾝亡于道路之间,今⽇我便传位于佻。”

 段誉惊讶更甚,说道:“孩儿年轻识浅,如何能当大位?何况孩儿⾝世难明,孩儿…我…还是循迹山林…”

 段正明喝道:“⾝世之事,从今再也休提。你⽗、你⺟待你如何?”

 段誉呜咽道:“亲恩深重,如海如山。”

 段正明道:“这就是了,你若想报答亲恩,便当保全他们的令名。做皇帝吗,你只段牢记两件事,第一是爱民,第二是纳谏。你天仁厚,对百姓是不会暴的。只是将来年纪渐老之时,千万不可自恃聪明,于国事妄作更张,更不可对邻国擅动刀兵。”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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