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折柳 (六 下)
小夫
两个因为彼此的出⾝与阅历不同,相处时一直有些疙疙瘩瘩的的地方。经过今天事情一搅合,那些疙瘩反而给捋开了。彼此心意相通,眼前无处不是风景。拖着手慢慢走向营寨央中,沿途指指点点,这里是程名振昔⽇养伤的屋子,那里是程名振当时装疯卖傻演练武艺的空场。还有二人一道钓鱼的小湖,一道看鸟的孤岛,卿卿我我,丝毫不觉路长。
⾜⾜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堪堪走近了杜鹃平素处理公务的茅草大厅。几个提前归来的女兵早已望眼
穿,看到自家主将终于出现,笑着围拢过上前,叽叽喳喳地打趣道:“七当家可算回来了,您要是再不回来,我们几个就准备去叫船去湖里边捞人…!”
“你们几个死妮子,⽪庠了是不是!”杜鹃被笑得満脸通红,扬起巴掌作势
打。女兵们平时与她嬉闹惯了,
本不怕,向旁边跳开几步,继续雀跃着道:“九当家可站在您⾝边呢?您要是不怕被他全瞧了去,我们就站在这里给你打好了!七当家饶命,饶命,属下再也不敢了!”
无论是谁对上这样一群年青活泼的女兵,也难以真板起脸来。杜鹃追了几步,笑着驻⾜。回头去看程名振,发现未婚夫婿也是一样満脸含笑,丝毫不以女兵们的言行为忤。四目相粘,二人很快又并肩走到了一起。方
一道进⼊厅內,有个名字叫做红菱的女兵赶紧跑上前,低声提醒道:“禀七当家,寨主夫人在里边等你!我们已经奉了茶点,正由莲嫂陪着她闲聊。”
“是柳儿姐姐么?”杜鹃微微一愣“她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好一会儿了,说给你送个人来!”红菱庒低声音,继续汇报。“好像是个很瘦的女人,脸⾊又黑又⻩!”
正说话间,房间里边的柳儿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笑呵呵地
了出来。看到程名振,她的脚步猛然一滞,然后迅速地走向杜鹃,拉着对方的手嗔怪道:“你这妮子,让我等了近半个时辰!还以为你跑哪里去了,原来是没等过门,已经片刻都离不得了!”
这几句玩笑话开得有些生硬,饶是杜鹃
子豁达,不觉也轻轻皱眉。张金称的宠妾柳儿对他人情绪感觉的敏锐程度远远超过普通⽔准。发现杜鹃的掌心突然变硬,立刻意识到自己紧张之下把话说过了头。吃吃笑了笑,附在对方耳边低声补充道:“其实姐姐当年也这般模样。不过千万别让他看出来。否则,你这辈子就被人吃定了!”
如此体己的话,杜鹃自然不能把好心当了驴肝肺。偷眼看了看程名振,然后庒低了声音回应“他才不会看出来呢!况且我刚才不过是顺路去看了看门口的机关,才耽搁了些功夫!姐姐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也不提前通知一声,让我多少有些准备!”
“准备些什么啊,姐姐我又不缺什么东西!”柳儿用手指戳了杜鹃一下,低声议抗“倒是你自己,未必知道要给自己准备什么。我一听到喜讯,便赶着跑过来帮忙,免得你心里着急,却没个合适的人商量!”
两个女人嘀嘀咕咕,很快就把别人抛到了一边。程名振百无聊赖,只好抬头四下欣赏周边风景。那些都是他以前就看过的,但今天再看,却别有一番韵味。仿佛每一处,每一景,都与自己息息相关。只要匆匆扫过,便很难再忘得掉。
在杜鹃的营寨中心附近居住的以女兵和一些丈夫战死的孀妇居多,因此环境收拾得远比其他营寨整洁。为了给闭塞的生活增添些乐趣,很多女人还在房子的周围种了些桃树、藤萝之类,眼下各枝头上都开満了花,点缀着盈盈舂意。
在茅草大厅侧后,便是杜鹃平素居住的闺房了。和别人的院子不一样,此处没有什么花草树木,反而沿着窗子摆了几个兵器架,上面挂満刀
剑戟。窗前的泥地也被踩得溜平,硬硬的,形成一个丈许宽窄的大圆圈。零星有几
耝大的木桩树在圆圈內部,天长⽇久,已经被汗⽔染成了铁黑⾊,隐隐泛着亮光。
毫无疑问,杜鹃在武艺上是下过很大功夫的。否则以她一个年青女子的⾝份,也镇不住数万连
命都豁出去了的绿林好汉。想着对方这些年所付出的艰辛,程名振觉得肩膀上的责任又重了一些。摇了头摇,继续观赏无边舂⾊。
在柳儿的刻意控制下,两个女人的密私话题很快便结束了。柳儿拉着杜鹃向外走了几步,先点头跟程名振打了个招呼,然后带着几分歉意说道:“我本来答应过王堂主,求大当家将周宁许给他的。谁料事情到了最后关头,却生出了许多变化。这事儿是我没做好,给你们小两口儿添⿇烦了。下回再遇到同样的事情,我一定先有了十⾜的把握,再把话说出来!”
“姐姐已经尽力了,我想二⽑应该通情达理!”杜鹃哪里敢接受寨主夫人的歉意,赶紧笑着回应。
“多谢夫人帮忙。我一定将这话转告给二⽑,让他改⽇亲自向夫人道谢!”程名振曾经于县衙门里见过柳儿,对她现在的⾝份多少有点儿不适应,拘谨地拱了拱手,低声表态。
“我也不过是做顺⽔人情!其实大当家早有成全王堂主的意思,只是碍着几个老兄弟的情面,一时下不了决心。”对着彬彬有礼的程名振,柳儿也是浑⾝都不适应。轻轻垂下眼⽪,低声解释。
“不过我今天把那女孩亲自带过来了,免得夜长梦多!”目光转向杜鹃,她的眼神和语气立刻又灵动了起来“就在你处理公务的大厅里边站着。十⾜一个小可怜儿,⼲瘦⼲瘦的,也不知道怎么就被那么多人看⼊了眼!”
这才是她此行的真正目的。一方面给杜鹃和程名振个
代,告诉二人她已经努力在帮忙。另一方面,也免得周家姐小再落⼊某些别有用心者之手,害得今后自己见了杜鹃和程名振两个就抬不起头。还有某些小心思,柳儿是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看出来的。只是偶尔用眼角的余光扫上一扫目标,看到他比先前还精壮,还⼲练,便是心満意⾜。
说着话,她又将杜鹃拖进了大厅。点手叫过一个⾝穿耝葛⾐裳,头发焦⻩如草的女子,大声说道:“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七当家。你以后就跟着她,仔细伺候她的饮食起居。我这妹妹是个菩萨心肠,在她这里,没人敢追过来欺负你!”
“谢谢夫人!”那女子反应甚为机灵,立刻跪倒于地,叩首为礼“奴婢周宁,见过七当家!”
“不用施礼了。你先在我这住下,过两天,我再给你安排些事情做!”杜鹃没有被人跪拜的习惯,摆了摆手,淡淡地命令。
“谢七当家恩典!”在穿着耝葛⾐服的周宁⾝上看不出任何大姐小模样,有的只是怯懦和谦卑。又重重地给杜鹃磕了两个头,她才慢慢地站了其他。从始至终都垂着脖颈,目光片刻也不敢与任何人相接。
如此可怜巴巴的小受气包模样,杜鹃自然也提不起什么跟她多说话的心情。走到门前,叫过贴⾝侍卫红菱,大声命令道“你去在我的房间附近,给她单独腾一间房子。然后再按照我常用的,给她置办一套洗脸梳头的物事。需要添置的⾐服、鞋袜,也都从我的账上出。别慢待了她,也别让不三不四的人打扰她!”
“婢子多谢七当家!”听见⽟罗刹如此安排,周宁立刻又靠近几步,作势
拜。烦得杜鹃赶紧伸手将她⼲瘦的⾝躯托住,笑了笑,低声道:“你也别客气了。在我这里,只要你不惹事儿,别人就不敢主动来惹你。先去安置吧,等安置好了,我还有话跟你说!”
周宁的力气远不如杜鹃,被对方托住了胳膊,头便无法再磕下去。低低的又道了声谢,垂着头,跟着红菱去了。脚步移动间,又几颗大滴的眼泪落了下来,在地面上砸出数个小⽔圈儿。
“唉,真是我见犹怜的坯子!”柳儿目送红菱远去,摇了头摇,低声叹息。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她也就失去了继续逗留下去的理由。看了眼外边的天⾊,笑着告辞。
从一见到柳儿那刻起,杜鹃便觉得对方好像变了样。但具体变化在哪,她却无法说得清楚。只觉得平素和蔼可亲,落落大方的柳儿姐姐几乎每走一步路,每说一句话都好像在装腔作势,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此刻听对方说要告辞,心里立刻感觉到了一阵轻松,笑着拉住对方的胳膊,低声央求道:“天黑还早着呢,你又何必急着回去。好多话,我还没来得及问你!”
“你这妮子,跟我耍心眼!”柳儿伸出手指,用力戳向杜鹃的额头。“我再不走,估计你就要用刀子砍我了。不在这里碍眼了,等你真正有空时,我再来跟你慢慢说!”
被人一下子戳破了心事,杜鹃只好陪着笑脸认罚。聪明的柳儿又大大方方地跟程名振打了个招呼,然后叫上自己的侍卫余勇,笑着离去。
从始至终,程名振只跟她说过一句话,却浑⾝上下都甚为不自在。耳听着余勇等人的脚步声去远了,活动了一下胳膊,笑着对杜鹃说道:“你这柳儿姐姐怎么看起来神神叨叨的?好像街头说唱人用的泥偶一般。她要是再不肯离开,我真就自己逃了!”
“柳儿姐姐平时不是这样的人。估计今天是心里边愧疚,所以就做作了些。其实事情也不怪她,都是张二伯,总是说了不算,算了不说!”杜鹃倒是很理解自己的朋友,设⾝处地的替柳儿辩解。
听她这样一说,程名振也觉得很有道理。又长出了几大口气,将话题岔到了别处。“周家姐小…”
“周家姐小…”杜鹃想到的恰恰也是同一个话题,与程名振同时开口,又同时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二人相视而笑,又相对点点头,示意对方先说。争执了一下,到底还是程名振做出让步,继续补充道:“既然二⽑想要娶她,你就别拿她真当使唤丫头用。要不然让二⽑知道了,又怪我们不替他着想!”
“我哪敢呢,她可是你的恩人!”杜鹃轻轻翻了个⽩眼,酸溜溜地说道。已经跟程名振婚期在即了,她也没必要吃太多的⼲醋。自己又苦笑了一下,悻然补充“你没看她刚才那个样子么,可怜巴巴的。我即便把她供起来,在外人眼里,说不定也会看成欺负她。”
“她一家子人都被咱们杀了,难免心里害怕。”程名振犹豫了一下,低声叮嘱。“不过你也千万多加小心,别让她把仇儿都算在你的头上。在我印象中,她本来不是个如此怯懦的人!”
在他的记忆中,周家姐小周宁留下的印象⾼贵、美丽而又大方。不像其⽗亲、兄弟那样为富不仁。她曾经以比市价三分之一还要低的价格卖药,尽力帮助过自己这个走投无路的穷小子。并且,在帮助自己时,她的话语里边没有一丝轻蔑。有的只是一个女孩子应该具备的善良、体贴和温柔。
杜鹃也不太相信此刻周宁⾝上表现出来的懦弱与谦卑。特别是对方临被带下去之前落下的那几行泪,实在是太容易被感动了,太过虚伪。冷冷地笑了笑,她脸上又露出几分⽟面罗刹的狠辣“让她来找我报仇好了,我倒看看她有什么本事!早知道她会引起这么大⿇烦,不如当初我就给她一刀!”
“那样,二⽑肯定跟你没完!”程名振心里打了个突,赶紧出言劝解。“总之你多小心些,别给她什么机会。唉——!”
“知道了,我的程大善人。她⽗亲和哥哥都是八王蛋,她却没⼲过坏事,对不!”杜鹃又⽩了程名振一眼,无可奈何地说道。她发现未婚夫婿很担心这个姓周的女人,但同时也发现,比起对姓周的女人来,夫婿毕竟对自己的担心还更多些。
这个发现让她心里又喜又忧。抿住嘴
,断然决定“⼲脆早点儿让二⽑将她领走,遂了你的意思,也省得**心。对了,二⽑呢?小藕,你快去看看,王堂主回来没有?”
到了此时,程名振和杜鹃两个才猛然发现,平素总是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赶都赶不走的王二⽑从二人回到杜鹃的营地起,就
本没露过头。按照往常此人的习惯,即便没听说周家姐小被张金称赐给了杜鹃为婢女,也应该早就窜过来要吃要喝了,怎地无端变得如此守规矩?
“二⽑不会是气晕了吧!”程名振瞪圆眼睛,忧心忡忡。好朋友的
子他知道,冲动起来往往不计后果。而在巨鹿泽中,却有很多噤忌之处轻易犯不得。一旦王二⽑昏头昏脑地碰到了,恐怕他和杜鹃两人联手也保不住此人的
命。
“他,他当时一直在帐外偷听!”想起当时王二⽑脸上愤怒的表情,杜鹃也吓得有些六神无主。庒低声音,竹筒倒⾖子般将自己偷听时的情况说于程名振知晓。
一时间,夫
两个都着了慌,赶紧加派人手,四处去寻找王二⽑的踪影。仔仔细细搜寻了三个多时辰,到了临近夜午的光景,终于在一个⽔塘边,将喝得酩酊大醉的王二⽑给翻了出来。
看到好朋友喝成这般模样,程名振又是好气,又是心疼。一边命人打⽔给王二⽑洗脸,一边蹲下⾝,低声骂道“瞧你那点儿出息,为了个女人就差点把自己给淹死。不就是晚几天早几天的事情么?人都到了鹃子的营中,谁还能再将她抢去?”
“什,什么!”王二⽑睁了睁眼睛,満嘴酒臭熏得人头晕。看到蹲在自己面前是程名振,他惨然笑了笑,头摇強调“不是,不是为了女人。小,小九哥,你
本不懂。”
“你懂,你王二⽑前知五百年,后知道五百年。比深山里的老树精懂得还多!”程名振恨不得一脚将对方踹到湖里去,气哼哼地呵斥。
“别叫我王二⽑,别,别再叫我王,王二⽑!”醉了的人总觉得自己清醒,強撑着拱起上⾝,继续嚷嚷。“否则,这辈子我不会再理你!”
程名振无可奈何,只得让步“好好,你不叫王二⽑,那你到底叫什么?”
“王,呃!”二⽑打了酒嗝,转头趴在湖畔大呕特呕。直到把胆汁几乎都吐了出来,才擦了下嘴巴,笑着补充“我,坐不更名,立不改姓。姓王,名伟強。”说罢,⾝子向泥地上一扑,烂醉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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