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酒泉,这个令人耳闻便能心醉的名字,留有历代许多英雄梦!最传奇的色彩,全写在这条通往大漠边境的土地上。
汉代有威风凛凛的骠骑将军霍去病西征匈奴一役告捷,汉武帝赏赐御酒以酬谢英雄,而霍将军以功在全军,人多酒少不应独占,便倾酒于此中,与将士们共饮一泉,自此便享有“酒泉”之美名。
居月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立在天朝的边境,即将离开这块富庶的上地,深入那未知的茫茫大漠里。
拉紧围在颈项上用来遮掩满天沙尘的薄巾,她缩了缩肩,很难适应这一路奔波的脚程。即使殷孤波将坐骑让给自己,但鲜少离镇远行的她仍旧吃不消。
尤其是天朝这几年来,气脉异常的紊乱,常扰得她心神不宁。之前有龙藩镇天然的山水屏障可阻挡天朝
行的气息,让她有宁静的日子好过,可如今离开镇里,没有高山险峻可以做遮掩,无疑是在消耗她的身心。
“还撑得住吗?”这阵子的赶路,殷孤波注意到她脸色益发苍白,却倔强得不知在逞强些什么。每次问起,她只是板起冷淡的面孔,没有给他任何答覆。
每每一听见殷孤波的话,居月本是萎靡颓废的身躯,就会忽地打直,假装精神振奋地坐在马背上。
她不搭腔,他便当作她还撑得下去,继续著不知终点在何方的旅途。
走没多久,两人来到一个小市集,两侧商家看来有些冷清,许多商旅也只是将这儿当成暂时歇脚的小站,纵然地处偏僻,却是通往
外的咽喉,所以有著各形各
的旅人、小贩,嘴里的口音也多得令人无从分辨。
殷孤波手里拉著辔头,脚下踏的步子俐落得看不出来已经赶了一整天的路,反倒是整
在马背上颠晃的居月疲态尽显,脸色灰白惨澹。
直到金鸟即将西坠,殷孤波才打算在此落脚,正式踏人大漠之前,他必须做足万全的准备。这几天,为了配合居月的体力,他刻意放慢步子,让她习惯这里的气候,怕贸然进入大汉。她的身子骨会撑不住。
良久,当酒泉的晚霞遍布在天幕之上,开成耀眼的红光云霞时,殷孤波也选定今晚落脚的酒楼。
“下来。”他喊了声,以往都是绑了缰绳就自个儿先走,今
殷孤波却刻意留在原地等她。
居月没留意到他的改变,心神早就被劳顿消耗殆尽,若不是还存有一副傲骨脾气,她早就瘫软得成一堆烂泥。
捉著缰绳,居月一脚还扣在马监上,突然手里一软,她竟然松了缰绳,险些整个人翻下马摔废两条腿。好在殷孤波在她喊出声时,就将人稳稳地接人怀中。
没个留意,她一头撞上殷孤波的心口,小小的鼻头一窒,觉得很疼。
“可惜没让你摔得四脚朝天,少了看一场好戏的机会。”他说出的话语像磨人的利刀,锋利得可以穿透到骨子里。
居月抿起
,秀眉紧蹙,他的奚落实在很惹人讨厌.即便如此,他一双强健的臂膀仍将自己拥得很紧。“你应当让我跌死。”她回讥一句,这不是自己个性会说的话,但是这男人实在是有本事能将人
本恶的一面给
发出来。
殷孤波眉一挑,难得听见她说出重话,将她轻巧地放下后,他拍拍她的背。“下回我会照你的话做。”话音一落,他随即向前走去。
此时的居月恨不得抬脚踹他
愤。然而两眼无法视物的她,以前在龙藩镇因为有屏障而能有恃无恐的行走自如,如今出了镇凡事得靠自己,陌生的环境让居月光是行走就很吃力,心神全耗在承接天朝气脉的冲击里。
进入酒楼后,跑堂小扮招呼得勤,见殷孤波衣著不俗,身上染有几丝的骄贵气息,
上佩的宝剑看来也非俗物,不像是寻常过路的旅人。
“大爷要住店还是食膳?咱们酒楼里都有。”
殷孤波回过头,看居月拉著衣裙倚在门边
气,脸色苍白如蜡,眉心揪成结,一副快要昏厥的模样,他只好改变原本的主意。
“先给间房,最好静一些的。”不让她躺躺,恐怕人大漠前她就已经撒手人寰了。
“好,爷儿随小的来。”跑堂吆喝一声,马上手脚勤快地领在前头带路。
殷孤波提步要走,却见那弱不
风的身躯快站不住脚,他赶忙朝她走去。
“不舒服?”一手抓著她的腕子,触及到她的体温竟是冰凉如水。
“歇…”居月应了声,觉得好累好累,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来。
殷孤波将她打横抱上楼,不管她反抗的举动,也无视一旁旅人的眼光,抬起脚步,直往客栈房间走去,入房时还向小跑堂要了一盆热水。
“你哪里难受?”殷孤波将她放在
榻上,照顾人这档事儿他很不拿手,莫名的感到有些烦躁。“为什么不早说?”
一在榻上躺平,层月就觉得舒缓许多,没有刚才的头重脚轻,但四肢的疲累却有说不出口的酸麻,像千百
小针扎著骨
似的,每次牵动都令她难以忍受。
居月懒懒地应声,却说不出半句让殷孤波明了的话,瘫软得不知是累得想睡,还是快昏厥的表情,让人摸不著头绪。
殷孤波等到跑堂端来热水,干脆拧吧帕子帮她拭净脸面、除去颈脖手脚的飞尘之后,给她带来一个干净的舒
感。
坐在
边,殷弧波见她那双眼半闭半睁,难过得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又说不出哪里不痛快,脸又益发惨白,他遂按著她的肩头低问:“居月你怎么了?”
“我好难过…”浑身疲软得像棉絮,好似一挣扎四肢就要散开了。
“病了?”接连儿
的赶路,难怪她会吃不清,要是为此染病,殷孤波也不会感到意外。“我请大夫来一趟,如何?”虽说她自己是大夫,但也只是寻常人,血
之躯难免会受到病痛折磨。
“不用…”她摇了摇头,翻了身靠近殷孤波的身旁,他一掌按上她肩头,让她觉得心头平静下来,不由得又靠近他一些。“我躺躺就行…”
殷孤波拧起眉,如果她光是躺著就能好,脸色犯得菩惨自成这样吗?“我去请大夫,你等著。”话说完他便起身,却被居月一手拉住袖口。
“不要…不要走…”他一离开,居月似乎又感受到朝自己袭来的那股无形气脉,冲进体内让她闷得有些发疼。“求求你…不要走…”
殷孤波拿她没法子,只好又坐回原位,一只软绵的手覆上自己手背,温度低得有些骇人,令他不自觉低下头去。
“我没事…躺躺便行…”居月挨著他,整个人缩成一团,似乎已经找到舒服的位置,眉头缓了缓,已没之前的纠结。
殷孤波反握住她的手,居月手一颤,虽然有些迟疑,却还是没有退开。
“怕我趁人之危?”他的间话虽然是讪笑的态度,可是动作却没有腧炬。
“谢谢你…”她已经不想再去计较他的话是出于什么用意,尽管两人之前的仇恨形同水火无法共融,但现在只要能好好休息,也只好说服自己暂且放下。
“为什么你会成了这模样?”
“离开龙藩镇后,天朝的气直冲进我身体里,日子久了,身子开始吃不消。”握著他的手,居月终于有种安心的感觉。
“气?”殷孤波不了解,她到底是有副怎样的皮囊,连天朝的气息都能感受得到?“我不懂。”
居月淡淡地掀了掀嘴角,那抹笑很难让人觉得是
快的,反倒带点苦涩。“本来我也不懂。可是,小时候有一回离开镇里到外头,没多久就痛到晕过去,那时我就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能再出镇了。”
可这一回,居月是搏命破了例,殷孤波哪里懂得她单薄的身体究竟承受著何种苦痛?如此强行把她带走,简直是把她的往地府里推。
“龙藩镇四周有高山险峻的地理,能替我阻挡天朝紊乱的气脉,那时我的四感尚存.就算看不见也无所谓。所以,你头一回遇见我,见我是个瞎子却能行走自如而吓住就是这原因。离开镇,什么都没有,我就和普通的瞎子无异了。”
殷孤波手里一紧,他竟然没察觉到她的体质竟弱得要依靠龙藩镇而活。
“如今,是不可能再回镇里了。”不老泉寻不著,他们也无法再走同头路。
“你还能撑多久?””不知道。自从我两眼失明之后,就再也无法出镇了。”
“那时你几岁?”殷孤波穷追不舍地问道。
“九岁。”
“因何而瞎?”殷孤波很难想像她九岁时的模样,但更确切地说,是很难想像一个才九岁大的小娃从明眼人成了盲子,是怎么平心静气接受这一切的转变?
“不老泉。”她的话声有点暗哑。“这副身子也是从那时变成的。”
听闻她如此说道,殷孤波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从没想过她的人生是因不老泉而变成这副模样。
“你觉得我可怜吗?”他的沉默,让居月隐约猜得到他的心思。
“我没这么想。”其实,他正说著违心之论。好好一个小娃娃,无端成了眼盲子,做什么都见不著天、碰不著光,两眼一睁不知醒了还是没醒,整
都是黑夜。
这样的日子若要他过,倒不如一刀砍了他比较痛快。
“笑二都说我可怜。”说起笑二,居月心底变得好酸,自从离开镇里,她总是很容易就想起他。这些年来,是笑二照看着自个儿,她将他当成家人看待,没想到后来他却无端遭此横祸。
“那你认为呢?”
“要是我没行医救人,一事无成,就会觉得笑二说的是对的。”但好在老天待她不薄,有一分能力让居月觉得还是有人需要自己的。“他说我年纪轻轻就盲了,这天底下许多美景也没见过几回,只能拚了命的听别人讲述再自己幻想,难道不可怜吗?”
殷孤波沉默无语,听著这些年来她过的是怎样与众不同的生活。本想要她好好休息,但心念一转看她还有气力闲说,也就没有多加制止。
“可是笑二不知道,天下的美景都活在我心里。我想见就能见,哪怕是夏令我也能够见到冬雪。而且盲了也好,那些讨厌的、丑恶的、不堪的,眼不见为净就什么也不恼了。”因此.当笑二见到他时是怕得直跳脚,可她却不当一回事,仍旧待他如普通人一般。
居月想着,要是自己还看得见,想必也会尽可能的躲避他,如此一来就不会引来轩然大波,甚至是杀身之祸了。
“你没想过有一天能好?”她是个大夫,难道都不想教救自己?
“我的光明是不老泉给夺走的,纵然是大罗神仙也难以救治。”居月笑了笑,想必早就放弃希望。“这是看见全天下最美景致的代价。一眼换一瞬息的惊叹,对我来说也够了。要是真能遇到不老泉,那样的美丽,还是别让你见著才好。”
“这什么意思?”
居月没有再说下去,微凉的额面贴在他的掌心上,能够感觉到一股热源缓缓
进体内,这恐怕是因为他的身上还留有百寿井的神效,足以为她阻挡天朝中无形的暗
。
“真舒服。”她喟叹一声,好久没有像之前在镇里那种轻松无碍的感觉了。
本是惨澹的死白脸色,因为他的贴近而渐渐恢复血
,殷孤波瞧了一眼后,拉起毯子和衣躺在她身侧。
这个举动,令居月浑身一僵,吓得赶忙放开他的手,深怕殷孤波会有所误会。她不过是贪个小憩的机会,他可别想趁机占尽便宜。
殷孤波伸手将她的身躯给揽进怀里,面对她的惊骇可是一点也没放在心上。“靠著我你不舒服吗?”
他温热的气息,
吐在自个儿头顶上,居月觉得有些
,缩誊了缩肩又躲入他怀里。而殷孤波也顺势将她的手拉到后头,环上自己的
际,两人偎得很紧,彼此间没留半点空隙。
“有没有好一点?”殷孤波低声问道,觉得怀中的她真小,像只鸟儿一样没半点分量,赢弱得让人一折翅就会跌下地。
“嗯…”居月从没拥过男人,可是当心口传来他温暖的热度时,舒服得让她不由得抱得更紧。
属于男人才有的
刚气息萦绕在她的鼻端,带有让她稳定心神的效力,居月脸皮烧得火红,却也无法抗拒的沉
其中。
自从离开龙藩镇,她承受太多的浑沌气脉,身心处在动
不安的
烈拉扯里,终于在今晚躲人他的两臂之中,听著他体内传来沉稳的心音,就连冰冷的掌心,也因他的拥抱而暖了起来。
“殷孤波…”这是头一回,她轻轻唤著他的名。
“怎么?”从她嘴里听见自己的名,就像道很轻很柔的春风,吹进他的心底。
“谢谢你…”虽然,她还是没有真正的原谅他。“有时候,我真的很恨、很恨你。”恨他的冷酷无情,恨他的出现毁了龙藩镇的一切。
听著她坦率直接的话语,殷孤波没有太多的情绪。她对他所有的恨意、怨念,就如同是隔靴搔
,既搔不到
处,也不会疼得让他感到不舒坦,更重要的是,她的埋怨没有半点应有的复仇与杀意。
这样的仇恨,他怎会搁进心里?
“你的恨真简单。”殷孤波笑了笑,对她单纯如同稚儿的情感,觉得很难得。
居月紧抿双
,搁在他
上的小掌,微微捉紧他的衣裳。
“真正的恨,是会透进你的骨子里,让人吃不下也睡不著,醒著时连呼吸都觉得痛,睡时连梦里都不安稳。这样的感觉才是恨!”
“那你恨过吗,现在心里有恨吗?”
殷孤波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让人这般问起。“当你恨透了,你的心也会跟著死去。”
“那…”居月抬起头,还想再问时,却被殷孤波一掌按在
口上。
“我的心,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去了…”
烈
、大漠、飞沙、驼铃声悠扬。
被蒸得发烫的小脸躲在纱巾后边,两眼虽无法视物,却依然眯起眼阻隔漫天飞舞的沙尘,那细沙钻进眼底是刺得发疼,让她双目盈满泪水。
“行不行?”殷弧波一步一脚印地踩在沙地里,深陷的足印随即遭飘舞的飞沙卷走。
这是他们头一天踏入漠海的路上,除了顶上骄
烈得让人难以忍受之外,就连吹抚在身上的风都热得炙人。
放眼望去黄沙遍地,错落在面前的飞沙走石,荒凉得无半点生机。
“可以。”居月答得小声,昨晚枕在他怀里一夜都睡得安稳,得到充分的休息后,终于换得她今
神采奕奕的模样。
只是,拂在身上的温度是难耐的燥热,让她浑身发汗,但又很快地遭到大风吹干,每一寸熨在肌肤上的感受,都像团烧烈的火堆。
殷孤波选择踏入瀚海的前几天是和丝路上的商旅一道走。他们往来西域各国之间,熟悉这片大汉,任何险境都能应付,更能替他们这种初踏人此境的门外汉指点一二。
这条通往天朝境外的瀚海似乎是无边无际,殷孤波只能沉默地尾随在商旅的队伍后头,偶尔同行的商人会吆喝他俩赶紧跟上,但是他仍旧无动于衷,行走的速度始终没有改变。
他明白自己的体力何时会达到极限,纵使当初有百寿并为他打通了所有脉络百
,让他的体能超越以往的巅峰,但在如此陌生的环境,他还是不敢贸然浪费,因为这些年的历练,让他明了凡事应做好万全准备,切莫
之过急。
再者他的身旁,还有一个瘦弱的居月,他的身手即使可以展
出过人的锋头,拖著这样的她也不免有所顾忌。
不知走了多久,坐在橐驼背上的居月逐渐疲倦,转眼间便瘫挂在上头,身子已经无法坐
,倒成一滩软泥。
“喝水。”殷孤波抓起水袋,脚步仍旧没有停歇。他知道她的身子骨弱,但没有想到她的疲倦来得这么快。“水含在嘴里润润喉,别一股脑儿地全
下去。”
居月照著他说的话做,昨夜以前,她还将他当成仇人怒目相视,但如今却对他的任何指示奉为圣旨,毫不怀疑的全然做到。
体内突然涌现一股倦意,消耗著她的神志。除了努力撑持之外,居月不晓得自己还能有怎样的作为。
这条同行的路,除了殷孤波之外,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旅人。这条丝路,他们做的是赌命的艰苦买卖,踏在沙上的每个足迹,都烙下忍耐与煎熬的印子。
“撑著点,再走一段路我就请他们歇歇腿。”殷孤波见她都快趴在驼背上了,而且这牲畜又是薰死人的臭,足以见得她有多么难受。
“别让我误了其他人的脚程。”居月明白这支商旅只有她坐在驼座上,其余的人都是靠著底下两条腿,既然没人喊累,她又凭什么请大家多担待她一些?
“要是你有个万一,才会打
大伙的旅程。”殷孤波睐她一眼,这里可比不上以往的大城小镇,再穷还有个大夫可寻,这里除了黄沙,只有一望无际的沙山,连个能治病的草葯都没个影儿。
“放心,我还行。”居月笑眯了眼,刻意装成神采飞扬的模样,然而她苍白的脸色,却已向殷孤波说明一切。
牵著驼绳的殷孤波摇摇头,没有戳破她的谎言。她明明赢弱得像是风中摇曳的小花,随时会因狂风骤降而拦
折殡,却仍旧执意的不愿低头。
自认最不愿服输,以及不想服输的他,在遇上和自己同样硬脾气的人,很难不去在意对方究竟是真的骨子里倔,还是只是好强的要面子。
而殷孤波的目光,也始终停留在居月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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