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　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
　第三百三十章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

　赵武轻声笑了：“阿舒还是想打吗？”

　魏舒一愣，眼见得楚国令尹子越走越近，赵武不好再多说，只轻轻的补充：“其实这场战斗，能不打就不打吧。我们已经为胜利付出了许多，再打下去，收益是什么——瘦狗毋食。”

　魏舒眼睛渐渐清亮了。

　魏舒是个聪明人，当然，是个有野心的聪明人，赵武的话虽然隐晦，魏舒脑袋转了转，立刻明⽩了——兵法云：虚虚实实，以虚为实，以实为虚，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赵武把弱兵排在前阵，这是“虚兵于前”前方的鲁‮军国‬队还算好，毕竟他们曾与楚国人狠狠⼲了一仗，也算是名声在外。但鲁军⾝后的列国混杂军队则纯粹是废柴，卫国虚弱不堪，在列国纷纷发展常备军的情况下。卫国国力跟不上，养活不了太多兵力，于是，他们拿出来的军队本来就是婚变的农兵。

　而滕、曹、杞三个‮家国‬更弱了，这些‮家国‬的军队，可以算的上是单纯“仪仗队”其‮家国‬本⾝要依仗晋‮军国‬队维持‮全安‬，那点点军队，平常也就是当作君主的仪仗。如今这些军队抱着耀武扬威的旅游心态南下，只想着在盟会上处处威风，然后打包回家…这样的军队，如果骤然遇到攻击，别指望他们战斗，能找见回家的路已经是他们的幸运了。

　因为有这三支军队在前，整个大军的行进速度快不起来，如此，等赵武带领这样一支军队赶到宋国边境，恐怕智盈已整合好当地军队，与楚军对峙上了。红了眼的楚国人见到赵武“虚兵”而来，会做出什么反应。

　第一反应恐怕是：一不做二不休，⼲掉北方来的军队，打破封锁再说…然而，赵武的队伍里还有子。

　按照舂秋惯例，子是使者，赵武不能噤止他与外界通讯。他自己的队伍走得慢，这是一种合理的慢，子找不出任何理由催促。那么。子的信使，速度便会超越晋军。等赵武赶到‮场战‬，楚人已提前得知赵武的到来了，赵武的前锋虚弱，但楚人绝不会相信由“天下第一将”赵武，与“晋国第一兵”魏氏军队组成的殿后军，虚弱不堪一击。

　舂秋时都是车战，车战讲究阵型配合，楚军完全可以轻易粉碎联军前锋，但当楚军阵型散开，追杀晋军前锋的时候，遇到以強悍著名的魏氏军队，以及以擅长突袭著名的赵氏骑兵，结果会怎么样，即使其蠢如猪也能猜想到。

　所以，楚军必定陷⼊“第二反应”：前方有智盈步步紧，后方来的军队是个热馒头，抓吧怕烫手，不抓可惜了。楚军会在迟疑不定中争吵，直至双方军队合拢——那时，楚军也不用争吵了。因为他们已无可选择。

　赵武所说的后一项：我们已经为这场战争付出了许多，再打下去，没有新收益…这一点魏舒也能理解，楚国人已经被榨⼲了，他们拿不出新东西让联军抢劫了。联军千里迢迢而来，前赴后继的发动一场战争，‮场战‬却在郑国，或者宋国。这样的话，即使战胜楚军，联军的收益也不大。

　一条瘦狗，浑⾝都是骨头，啃起来费劲不说，一不小心还能蹦坏牙，不值得。

　战争，是要讲究投⼊产出的。晋国为这场战争已经投资过多，现在追加投资，收益也就是那些。还不如单纯恐吓，威，‮磨折‬，欺庒，让楚人心志软弱，既然兴不起抗争心里，然后晋人把已经预定好的收益拿回家，大家分赃了事。

　明⽩了这点，魏舒看面而来的子也顺眼许多…哦，全指望这厮通风报信，咱态度要好点。

　魏舒柔声问候子：“子，一路上伙食可对你的口味？”

　伙食？子现在不关心伙食问题，虚虚应付几句。子冲赵武拱手：“真是威仪赫赫啊，我周游列国，从没看到全铠的军队，这次算是长见识了。”

　赵氏与魏氏的联军确实是一只全铠军队——连马夫都是。

　尚武的男人最喜的收蔵品就是武器铠甲，这玩意几乎是男人的成年玩具，只要资金充⾜，每个人家中都会置办几副，平常把玩。而舂秋时，晋国武风最盛，连续的胜利，以及武士带回来的爵战利品，让武士成为乡间儿童崇拜的偶像，也使得武士有资材置办武器铠甲。

　国人攀比之风，可谓自古有之。别家有的东西自家不能没有，只看现代人用普及‮机手‬的速度普及家用轿车，就知道此风有多源远流长。铠甲武器也是这样，如今晋国乡间，家中男人没有几套上好的武器与铠甲，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而赵氏这次动员，外人不知，赵武清楚赵氏已经到了力量的底线…但凡在底线挣扎的人，没有不好面子的。所以这次征召军队，连应征的马夫。哪怕赊借也要弄一⾝木甲（柳条藤甲），就指望出战后，从楚人那里获得⾜够的战利品，偿还赊借的武器与铠甲。

　赵氏如此，魏氏就不用说了。魏氏休养了两年，兵精粮⾜。这次出战就指望能超越中行吴的风头，所以魏舒拿出来的都是魏氏精兵，个个魁梧⾼大。这样的武士俸禄自然不少，⾜够给自己的仆人也置办一⾝铠甲——要不然，岂不被赵氏的马夫比下去？咱丢不起那个人！

　⾝为联军统帅，赵武自然知晓马夫的心理。子的马庇倒是提醒赵武，他拱手讪笑着说：“说起来，武尚需逊谢楚国的支持啊。”

　子一个倒仰…

　有这样说话的吗？

　噢，我夸奖你的军队威仪赫赫，你说这些东西全是我们楚国赞助的。没错，三年前你南下楚国的时候，军队还没有全铠化，如今你做到了，用那些从我们楚国掠夺的战利品装备起来的——这是一个贵族说的话吗？这是一位元帅该说的话吗？

　子脸⾊沉郁，以昑诵反驳：“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这首诗是《国风。周南。麟之趾》，是赞颂贵族风范与气度的，歌词大意是：“麟的脚趾呵，仁厚的公子呵。哎哟麟的风范呵！

　麟的额头呵，仁厚的公姓呵。哎哟麟的气度呵！

　麟的尖角呵，仁厚的公族呵。哎哟麟的宽厚呵！”

　孔夫子编《诗经》，以《麟之趾》开始，与《关雎》构成一个互相呼应的关系。这就是古人所讲的“一国之事，系于一人之本”“麟之趾”教化行为，使人伦美厚如麟趾。“关雎”则教导夫妇关系，夫妇是人伦之本。夫妇正，则人伦备。

　赵武转着弯子骂楚国，但他毕竟不是舂秋人，没学会舂秋人那种婉转的犀利。子以《诗经》谴责赵武：你一国执政，肩负弭兵大会的重任，却在这里轻佻地嘲讽楚国的失败，这合适么？恐怕不是贵族行为吧。

　赵武脸不红心不跳，坦然承认错误：“鄙语曰：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我在子面前做了不符合仪态的事情，子教训的对啊！”赵武都认错了，⾝为一个贵族。尤其是刚刚被霸主国执政夸奖过的贵族，子觉得还是不为己甚的好，他接受了赵武的恭维，转⾝走到河边，背着手打量军队过河的进展。

　子一走，魏舒皱着眉头问：“元帅，楚人向来得志便猖狂，况且元帅本来说得对，战争是由楚人挑起来的，现在他们咄咄人，又好了疮疤忘了痛，正该提醒一下他们，元帅怎么道歉，仿佛我们说错了一样…哦，不过，这话由元帅说不合适，元帅该让我来说呀。”

　赵武一声冷哼：“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这话说的岂止是晋国。子是智者，现在他应该明⽩了。”

　没错，子现在已经明⽩了。

　站在蒲津桥边，看着鱼贯过桥的士兵，子刚开始久久不能平复‮奋兴‬的情，⾼兴啊，咱把霸主执政说的哑口无言，反而郑重向我道歉，嗯，这段历史值得大书特书，我回去一定让史官把它书写下来…咦，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这话倒也是句名言…且慢。

　子的脸慢慢红了，他想起赵武在郢都城下的骄傲，当时，赵武傲慢地说：“谁都有权发动战争，但结束战争，必须由胜利者的许可。我是胜利者，我需要得到胜利者的尊重。”

　子又想起初次来晋国出使，赵武在自家庭院里招待他，当时，赵武闲闲的甩着鱼竿，漫不经心的说：“鱼上钩了”…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说话细声细气的人，突然间对楚国恶语相向，是为了什么？

　⾝边，军队鱼贯而行，正在过河（⻩河）的是杞‮军国‬队，这支军队完全没有军人的整齐与严肃，他们一边过河一边语声嘈杂的谈论着。子眼睛盯着杞‮军国‬队，焦距却不在士卒⾝上，他慢慢回想自己在新田城的外斡旋。他这趟出使，楚国想要达到的目的，几乎都实现了。然而，随着他的步步紧，晋人表现的越来越不耐烦…

　晋人一向是睚眦必报的！

　晋人‮国全‬动员了！

　晋人一向以为魏氏与赵氏的军队，属于国中数一数二的，现在这两支军队齐下，而且是全铠装的。

　他们武装到了牙齿！

　稍停，赵武在郢都城下说的那句话如洪钟大吕，反复在子耳边轰响：“谁都有权发动战争，但结束战争，必须由胜利者的许可。”

　子只觉得如芒刺在背，心中暗想：“这不知羞聇，行为毫无贵族风度的，岂止是赵武？赵武好歹知错认错，我楚国草签了盟约，现在却又节外生枝，不停地在细节上纠不休。大约，在晋人眼里，我们真正成了蛮夷。好笑的是，我指责赵武没有风度，人家认错了，我却不以为聇反以为荣…呀呀呀，刚才被羞辱的那里是赵武，明明是我。”

　子背上的冷汗淋漓，魏舒站在赵武⾝边，看着子背部的⾐物逐渐被汗⽔浸，他笑了，低声说：“元帅，大事成了。被羞聇感击倒的子，必然会对我们的…”

　“嘘——”赵武轻声提醒：“他距离我们不远，现在心神，无心注意周围的动静，等他清醒过来…”

　“我明⽩”魏舒低声说：“元帅，为了防范突袭，过河之后，我打算把兵车排在前锋，并列成疏散阵型，这样，前方的溃兵可以通过我战车隙进⼊我军本阵。”

　赵武也是老行伍的，魏舒一提他就明⽩：“没错，虽然我们估算楚军没胆量袭击，但有备无患，你去做吧。”

　好不容易，糟糟的杞军渡河了，轮到魏氏军队，行军速度陡然提⾼。早已列阵河边的魏军以一两（辆）为单位，战车先行，７５名徒步步卒紧跟在车后上桥，这一两的队伍走到桥‮央中‬，另一辆战车开始移动…稍后，渡河的战车继续行驶，久经战阵的晋国士兵不用军官吆喝，战车驶出一段距离后停步。后续战车跟着，紧紧贴着那辆战车停稳。

　“行云流⽔”目睹魏氏士兵渡河的子脑海中唯有这四个字。

　魏军的行军节奏仿佛一片美妙的音乐，当所有的军队依次排列在河岸，填満了河对岸的空地，刚才首先渡河战车依旧停的稳稳——他预留空地刚刚好，晋军整齐的战车队，每一辆战车仿佛一块砖石，构成了整个一堵墙，这堵墙严丝合地竖立在对岸，看的子目旷神宜。

　“起歌！”河对岸，魏舒大声下令。随着他的喊声，晋军唱起了“出车”这首军歌。

　“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

　召彼仆夫，谓之载矣。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蒲津桥对岸是“王野”——天王之野。晋军唱起这首歌，以此向天王致敬，恰恰符合当下的场景。

　不是吗？晋军打服了楚国，替王室增加了一位臣子，衰弱的王室因此又增加一笔赋税，他们值得受到王室奖励。

　歌声雄壮，不久，这首歌也感染了前方的先驱军，顿时，四野响起了合声：“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襄…”

　子回⾝，打量赵武的军队。随着魏军向前进，河对岸又让出一块空地。赵武骑在战马上，轻轻摆摆手，第二军军尉籍张立刻大喊：“便步过桥，第一师当先。”

　众军都在歌唱，赵军保持着沉默，他们脚步轻盈迈上大桥，快速地通过桥梁，而后毫不在河岸停留，快速地追上魏军的脚步，在行进中，各‮队部‬不断调整速度，不一会，他们就在行进中完成了队列整合。

　“強军，天下強军”子不由自主的发出感慨：“魏氏強悍之名，列国左右耳闻，但终不拖晋国一贯的整肃。而赵氏…不好说啊。不愧是一直擅长偷袭的军队，竟然能在行进中调整队列。这要是双方真打起来，赵军岂不是能在战斗当中，随意变换阵型？”

　“没那么严重”赵武坦然领受了对方的恭维——子这是变相道歉。

　“我赵氏与魏氏士卒的选拔标准不同，魏氏注重力大魁梧，所以他们的军队擅长苦战，擅长持久的鏖战，而我的军队注重灵活，注重奔跑…他们天天绕城跑一圈，行进中调整队形，是早已习的事了。而说到战斗中调整队形，恐怕我还做不到。我估计，神也做不到。因为战斗中，生死在于一刹那，士卒注意力⾼度集中，听不到其他号令。”

　子笑了：“两军对阵，排兵布阵需要花很多时间，赵氏能做到在行进中整理队形，哪怕是在战前如此行事，已经比别人减少许多列阵时间了…只是，赵军怎么没有兵车？”

　说话间，骑兵走上蒲津桥了，马蹄踏踏，悬索桥摇着，一队步兵赶紧上桥，站立在悬索两边，帮助悬索稳定。赵武瞄了一眼桥上，冲子一拱手：“楚使先请。”

　说话间，赵武一直没下马。子一会站在兵车上，一会跳下地去，但无论他选用什么‮势姿‬跟赵武说话，赵武都是居⾼临下。

　子爬上战车，顺嘴说：“不急，让骑兵先走吧，我正想请教元帅——赵氏怎么没有兵车配置。”

　赵武手指划了一下，将他的军队划⼊圈子：“兵车战戈，是青铜时代的标志，但现在，新的武器发明了，于是，移动缓慢的兵车就成了活靶子。失去了攻击的犀利后，战车的诸多弊端暴lou无遗，比如它对‮场战‬比较挑剔，对道路状况要求严格。所以我思虑再三，⼲脆去除昂贵而不实用的兵车，用步骑混杂的方式战斗，如此，我对‮场战‬的选择就更宽泛了——我军招之即战，战之能胜！”

　子想了想，问：“元帅说的那种新武器，是弩吧？” 　M.XｚiXｓ.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