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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昨天晚上,侍卫送来了一暖被,但她仍然觉得冷,脚丫子一直冻到天明。

 不过初秋而已,为何她如遇大雪般寒冷?

 夜半里,她醒了好几次,睁开眸子便看见⾼⾼铁窗外,有一轮明月正在当空。

 她从小便喜明月,觉得那是良辰美景的写照,可此时此刻,月儿淡淡的光华却显然有些凄凉。

 人的心是一颗火种,如果心凉了,火也就灭了。

 她会冷,大概是因为心里的火快要灭了吧?

 南敬王府像所有王爵的府邸一样,建有地牢,但至少,这儿有一暖被,还可以望见窗外的明月,至少,这儿四周打扫得很⼲净,侍卫会定时送来新鲜的饭菜。

 看来,穆展颜是一个仁慈的王爷,对犯人还算不错。

 她一直盼望着他来。

 盼望他来听她解释,就算他不相信,也要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啊。

 然而,整整半个月,他仿佛把她遗忘了一般。

 每一次,她听到脚步声,都会马上起⾝朝外张望,但每一次,她都只看到送饭的侍卫。

 苏怡不知道那个曾经与自己倾心相爱的人会怎么处置她,这半个月对她面百,有如过了十年,大雪庒顶的十年。

 “匡当!”

 正在沉思,忽然听到狱门嫌诏的声音。

 她缩在被子里,已经没有力气起⾝了。

 应该不会是他吧?其实,她听得出他的脚步声。之前把送饭的侍卫当成他,只是一种奢望。

 这一次,出于不甘,她仍抬起了头。

 这一次,她发现,来者终于不再是侍卫。

 “姐姐。”苏音笑盈盈地进来,提着一个篮子。

 “你?”她听见妹妹的呼唤声,生平第一次无动于衷。

 她天真可爱的妹妹已经死了,站在她面前的,是被妖魅侵占灵魂的空壳…又或许,她从没有过天真可爱的妹妹,从出生起,就是这个妖魅。

 “姐姐,我给你送来些吃的。”打开篮子,満満一大碗鸭鱼⾁,看着不让人快,却反而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听说犯人行刑前总会给一顿饭,这丰盛的一餐意味着什么?

 “你来⼲什么?”苏怡冷冷地问。

 她不想再跟对方绕什么圈子,有话直说好了。

 “姐姐为何如此冷淡?妹妹来给你饯行呀!”苏音撩起嘴角“刑部今天会派人来接姐姐,咱们以后大概没什么机会再见了,就此互诉一下离别之情,下好吗?”

 “多谢你费心。”苏怡把头转开“我不饿,把这些拿走!”

 “姐姐,人各有命,你有今天也怪不得我,倘若当初我摔下山崖死掉了,我也认命!可惜你不走运,我活着回来了,要怪就怪你当初没能痛下毒手!”苏音近,换了讽笑语调。

 “你以为我像你一样没有心肝?”苏怡驳斥。

 “好啦,好啦,都是妹子我的错,反正你已经沦为输家,让你骂两句也无所谓。”苏音大方地挥挥手,从怀中掏出一只葯瓶“对了,王爷让我把这个给你,嘱咐你饭后服下。”

 “这是什么?”她一怔。

 “王爷怕你到刑部试凄,所以特意叫人配制了这瓶葯丸,让你走得舒畅些。”

 “什么?”苏怡瞪大眼睛“这…这是…”

 “没错,这是无⾊无味,呑后却能使人満口余香、面⾊红润的…剧毒。”

 “撒谎!撒谎!”她不断‮头摇‬“我不相信展颜会这样做…”

 就算她死有余辜,看在昔⽇的情份上,他也不会如此的,不会的!

 “姐姐以为这葯是我自作主张送来的?”苏音咂了咂嘴笑道:“姐姐,阿音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担上谋杀的罪名呀!爱里人人看见我⼊了地牢,倘若我走后你便死了,那不摆明了是我⼲的吗?我哪会这么傻!”

 “我不信,我要见他!”苏怡忽然抢过那葯瓶,夺门而出。

 她听见苏音在后面追赶叫喊,但她已经奋不顾⾝了,只一心想找那个狠绝的人问个明⽩!

 狱卒的门因为来人暂时开了锁,她得以冲了出去,在庭院里飞奔。

 半个月没晒太,她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鬼影,双眼流着被光刺痛的泪,⾚着⾜,穿着轻薄的⽩⾐,发了疯似的直往前跑。

 他在哪?此刻他到底在哪?

 就算要死,她也要见他,问他一句话,只一句话…

 凭着直觉,她奔到他的书房门外。这个时候,他应该在这儿吧?

 “展颜…”她唤着他的名字,双手将门一推,眩晕之中,终于看到他久违的容颜。

 他就站在书架旁,午后树荫的影子倾斜⼊窗,遮住了他的俊颜。

 她只看到他面目糊模的⾝影。

 “展颜,”苏怡把葯瓶托在手中,远远地伸出去,极力伸到他面前“这个…是你让阿音拿给我的吗?是吗?”

 他的⾝影一动也不动,立在原处,半晌才回答“对,是我叫她拿去的。”

 “她说这是毒葯,是吗?”她‮头摇‬,期待得到最后的希望,希望他可以全盘否认。

 但她发现自己太天真了,天真的人注定只有绝望。

 “是。”他冷淡的回答。

 这一个字,像一枚银针,穿透了她的耳膜,好一阵子,她觉得耳朵里嗡嗡嗡的,再也听不到世间任何声响。

 “你要我死?”她努力想看清他的表情,然而泪⽔和眩晕让她什么也看不到。

 她转头望向窗外,心中掐算着,那片素净的花儿应该在这几⽇开放了吧?

 可她的视野里一片荒芜,那个亲手栽种的园圃此刻变成光秃秃的。

 “我种的花儿呢?”她呆然地问“我种的花呢?”

 就算眼要瞎了,也可以分辨出泥土与鲜花的区别。她宁可自己这时真的瞎了,但她仍有一点‮忍残‬的视觉,让她目睹了真相。

 “我叫人把它们拔去了。”穆展颜回答。

 “拔去了?”她仍旧拼命‮头摇‬“它们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它们开花的时候,你看见了吗?”

 “既然迟早都要拔去,又何必再看?”他却轻轻地,给了她最后致命的一击。

 “是吗?”霎时间,她的世界仿佛完全冷静下来了,她似乎听见雪花坠落的声音,落在她心中寂寞荒凉的草原上。

 她拚了命跑出来找他,想问一个答案,此刻,答案就在眼前。

 虽然,她早已隐约料到最后的结果如同一个深渊,但还是忍不住要亲眼瞧一瞧,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到了刑部你会试凄,”她耳中只听见他说“这些葯至少可以留你一具全尸。看在我们昔⽇的情份上,我不想你试凄。”

 “看在我们昔⽇的情份上…”

 呵呵,好个温情脉脉的话,让她真是感,感到至死不渝!既然人家一片好意,既然她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为什么不领情呢?

 但她从没想到,自己的最终结果竟是这样…死在亲妹妹和自己最爱的男人手上!

 她将葯瓶轻轻贴在心口处,之前颤抖的手仿佛先行死去了,冷冰而无知觉:之前动的心也碎裂了,膛中没有什么跳跃的东西。

 她拔开瓶塞,将里面的红丸一鼓作气,全部倒⼊喉中…

 穆展颜转过⾝,没有看她倒下去的一幕。

 他只踱到门边,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一片荒芜的园圃。

 有手下来报“王爷,刑部的人已经到了,在前厅候着呢。”

 “把尸体抬出去让他们瞧瞧,就说嫌疑犯苏怡已经畏罪服毒自尽了。”他以低沉的语调说。

 说话之间,他的目光扫了一下亲眼目睹方才一幕的苏音。

 苏音不动声⾊地舒了一口气,掩不住的胜利表情悄悄绽放。

 *********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正睡得香甜,忽然被窗外的喧嚣声吵醒,苏音爬起来大叫道。

 “王妃,大事不好了…”一个小丫环跌跌撞撞地走进来,颤声道“府里…进了刺客!”

 “刺客?”苏音心一惊,连忙用被子护住⾝体“快,快叫侍卫到我屋里来保护我呀!”

 “这会儿侍卫都到王爷屋里去了。”

 “王爷的命宝贵,难道我这个王妃的命就不宝贵?”苏音不由大怒。

 “因、因为刺客把王爷打伤了,皇上和太后都到咱们府上来了,所以侍卫必须都到王爷的屋里去护、护驾…”小丫环紧张之下齿打架。

 “什么?”苏音一怔“皇上和太后都来了?那…王爷伤得很重吗?”

 “是,否则也不会惊动了宮里。”

 “不过相信伤得再重,宮里的御医也有法子吧?”

 “王妃…”小丫环哭了起来“太医们现在束手无策呢!皇上和太后请王妃速速过去!”

 “叫我过去?”苏音连连摆手“太医在治伤,那屋里又那么多人,我去了岂不碍事?”

 “王妃,太医说,王爷受的伤跟他在仲州时受的是一样的,估计刺客仍是那伙人,皇上和太后请王妃过去为王爷治伤。”

 “我哪会治伤呀?!”苏音话刚出口,便发现自己说错了。

 “王妃,上次王爷受伤的时候,不是您把他治好的吗?”小丫环诧异“您就别谦虚了,救人要紧呀!”

 “哦,好,好…”苏音仓皇掩饰,急忙换了⾐衫,胆战心惊地前往穆展颜的寝室。

 寝室里站満丫人,她一踏进去,便感到无形的庒力,扑咚一声跪倒在地。

 “这就是阿音吧?”一位雍容华贵的老妪道“快别行那些虚礼,瞧瞧展颜的伤势是正经!”

 不用问,这说话的一定是太后,而太后⾝边⾝着⻩衫的,定是皇上吧?苏音连看都不敢看他们,只怯怯移步至边。

 穆展颜面无⾎⾊地躺在枕上,气若游丝,但他的眼神却依然清醒,甚至蕴蔵着一种炯炯的光。

 “阿音,快给展颜把把脉!”太后催促。

 “是…”把脉?糟糕,脉在哪里?她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哪里装得出內行的模样?

 “阿音,你怎么还愣着?快呀!”太后关切孙子,甚是着急。

 苏音硬着头⽪,把手搭到穆展颜的腕上。

 “你这是抓着我的胳膊,不是把脉吧?”穆展颜忽然低低说“阿音,不要太紧张,以前你怎么做的,现在照做就行了。”

 “可…”她做贼心虚的汗滴从额间落下“我…我的手一直在抖,把不了脉。”

 “那就别把脉了,直接开葯方吧。”穆展颜又道“反正我受的伤,跟上次是一样的。”

 “啊?葯方?”苏音张着嘴巴,慌张失措。

 “怎么了?”他眉一挑,故意问:“有什么为难的吗?”

 “我…”她连忙搪塞“上次我是胡医治的,所以也不知这一次还灵不灵…”

 “没关系,上次你抓什么葯方,这次也照抓一副。反正我这一次受的伤比上次轻,应该能治好。”

 “对呀,上次展颜说他昏了好久才醒,这次他人倒还清醒。”太后从旁附和“应该容易治些。”

 “可…”苏音紧张得大哭了出来“我忘记了…”

 “忘记了?”穆展颜盯着她“我记得你曾说过,每一次你医治的病例,无论是帮猫儿治的还是帮狗儿治的,都会把治疗的法子记下来,以备将来遇到同样的病例有个参考。如果忘记了,就把你那个记事的簿子拿来吧。”

 “我…”她已经没有话可敷衍了。

 “你该不会告诉我,你连那个簿子也弄丢了吧?”语意中不再温柔,多了一份狠劲。

 “是,的确弄丢了…”

 “什么时候弄丢的?”

 “⼊京以前就弄丢了。”

 穆展颜笑了,那是一种胜券在握的笑,一种⽔落石出的笑。

 “来人,”他大声吩咐“把王妃的记事簿给我拿来!”

 “啊?!”苏音打了一个踉跄,连忙张望。

 她看到侍卫捧来一个厚厚的簿子,递到穆展颜的头。

 “这是你嫁妆中最宝贵的东西,你怎么会弄丢呢?”穆展颜的语气骤然转冷“你刚才会那样回答,只因为你本就不知道有这件东西的存在…换句话说,你本就不是当初在仲州救我的那个女子!”

 “我…”苏音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上“展颜,你在说什么?你在说胡话吧?我这里有你亲手送的⽟坠,我怎么不是救你的人?”

 “我只能说,我认错了人,把⽟坠送错了。”他笃定地答。

 “不是!不是!不是!”她垂死挣扎。

 “你执意不肯承认,那么好吧,既然⾝为女大夫,对草葯你总该有基本的认识。当归、生地、⻩芩,随便捡一样,你说说它的形状、气味、葯。说啊!”眉一拧,他厉喝道。

 “我…”她终于哑口无言,惊恐地望着四周的守备森严,想寻一条逃跑的路,却遍寻不到。

 “王爷,要把这个冒充王妃的女子送往刑部吗?”铁鹰适时询问。

 “放她去吧,”穆展颜却挥了挥手“看在她是阿怡妹妹的份上。”

 铁鹰点点头,示意⾝边的侍卫,一众侍卫将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苏音拖了出去。

 “哀家终于明⽩了,”太后与皇上对视一眼,轻叹道“展颜,你请我们来,就是为了让我们当个见证吧?你…你这又是何苦呢?”

 哀着孙儿的心口,望着那‮实真‬存在的伤,太后痛楚地流出眼泪“展颜,咱们皇家可从来没有过像你这样痴情的孩子呀…”

 “请太后和皇上恕罪,”穆展颜却答“上次仲州遇刺的事,孩儿还以为是太子所为,诬蔑了太子,现在看来,刺客另有其人。”

 两个智慧明澈的长辈又互相看了一眼,心照不宣。

 这样很好,揭露了姐妹易嫁一案的真相,保全了太子的名誉,一举两得,还有什么样的结局比这个更好?

 “展颜,只苦了你了…”太后心疼孙儿,低声道。

 “展颜不是惟一试凄的人。”酝酿的计谋成功了,他忽然感到倦了“太后,孙儿有些想睡。”

 “睡吧。”太后轻轻地拍了拍他。

 “铁鹰,我有一只锦囊,搁在书房的案上,让人给我拿过来吧。”

 “东西在这儿!”铁鹰似乎参透了主子的心事,早已把他想要的带来了。

 “里面那些…一颗也没少吗?”他担忧地问。

 “放心,属下数过了。”

 “那就好。”他伸出双手,把锦囊紧紧捧在掌中,贴着心口放着,这才安稳地闭上眼睛。

 丫环放下帘,屋里的人全数散去了。

 穆展颜糊栅的,跌⼊梦境。

 手中握着的锦囊,即使在梦里,也没有放开。

 囊里的东西,他每天数了又数,生怕少了一颗。一共三百余颗,将它们拼在一起,可以连成一封信…

 辰颜,我把花籽撒在这裹,希望有朝一⽇它们生发芽,让你看到我难以敌齿的秘密。你一直叫我阿音,每一次这样叫,都让我心里作疼。我,并非阿音,我单名一个怡字,心旷神怡的怡。然而自从遇到了你,今生注定我不能再心旷神怡。谁让你没有认出我,把我错当成阿音,谁让你要娶的是她,而不是我?谁让在阿音失⾜摔下山崖后,⽗⺟我代嫁?

 你常常问我,为何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忧郁的神⾊。你可知道,每晚枕在你⾝边,我都作着一个同样的噩梦。梦里,有个一模一样的自己,手持尖刀,一举刺⼊我的心脏。

 这是心魔,是我失去妹妹后的梦魇。阿音难然不是我亲手推下山崖,却是在与我的争执中,因我而生死未明。试问,我又怎能独自笑,把她抛诸脑后?于是,我编了谎话,说我另有别人,于是,我一次又一次拒绝你的爱意,伤透你的心。

 展颜,如果你能拼凑出这封信,你便能知道…滚滚红尘,惟君与我相知,我亦只爱君一人。可惜,这份深情,我苦不能诉,惟有埋在花下,随缘而化…

 那⽇风儿吹落‮瓣花‬,他才发现了花中的秘密。

 她说过,青旋花的种秄很奇特,不像别的种籽,长大后会变成、变成茎、变成叶…青旋花的种籽⽇后只会变成花蕊。

 剥开‮瓣花‬,便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花的蕊,看到她曾经用金针一笔一笔刻在种籽上的字!

 字迹清秀,却因为种籽的长大,而有些扭曲变形,但不妨碍传达给他的讯息。

 他先看到一个“展”一个“颜”将花儿全数剥开后,用了一整个通宵,熬红了眼睛后,他终于拼成了全篇。

 原来,她不是不肯告诉他真相,她所有的真情、所有的隐衷、挣扎、痛苦,全数暗蔵在他的书房前面。

 可惜,每天来来往往,迟钝的他却没有发现。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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