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葯王圃里,舂光仿佛打定了主意永远驻⾜在这儿不走了。
鹅⻩⾊的、红粉⾊的、雪⽩⾊的蝶儿翩翩飞舞在种植着各⾊奇花香草的园子里,空气里隐约飘
着丝丝缕缕的幽香,若不是自⾊彩绚丽的奇异花朵,就是从淡紫⾊、嫰绿⾊的婷婷芳草随风轻曳中,悄悄绽吐而来。
坐在亭子里,怀里捧着一小木盆长生果,香圆边剥着壳边吃着那焙得香香脆脆的果仁,⾝边还有一个⾼大俊尔男人吹奏着清亮婉转的曲子,简直就像在最美最舒服的梦境里一样。
香圆痴痴望着他完美的侧面轮廓,不由自主甜甜傻笑了开来。
什么満腹热⾎、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扬名立万…刹那间全都不重要了。
她多年来所向往的一切,好像还远远比不上此时此刻坐在他⾝边,偷偷爱慕着他的怦然心跳戚…
香圆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着了什么魔?还是吃错了什么葯?
明明知道葯王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他随时会出现,也许也会随时就消失下见,但她就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喜
上他,深深恋慕上他。
如果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一想到这儿,香圆默默低下头,戚伤地鼻头酸楚了起来。
“怎么了?”他停下吹笛的动作,察觉到她的异常,侧头轻问。
“没什么。”她心慌地连忙头摇否认。
怎么能被他发现呢?他一定会笑她笑到死吧?
别忘了在她生病之前,他可是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只是现在这些⽇子以来,他不知怎的就对她很好很好了。
她想想,又觉得煞是窝心。
“香圆。”他突然开口唤了她的名字,眸光深沉而专注地看着她。“你有没有想过…嫁人?”
香圆的小脸轰地炸红了,结结巴巴道:“嫁、嫁…”
嫁他吗?
天哪,他该不会也和她有相同的感觉,甚至还更进一步想要和她论及婚嫁了吧?这是求亲吗?会不会太直接、太快了点?
这个刺
实在太大了,她、她心脏有点来不及跳呀,呼昅也急促到赶不及
哪!
“对,女孩儿家总是要嫁人的。”他没有意识到她奋兴到快菗筋的脸蛋,自顾自地沉溺在自己矛盾又复杂的心绪中“到时候,你还能坚持要接掌你爹的‘一品回舂院’吗?“
她暗慡傻笑害羞了好半天,才稍微正常点。“可是你应该不会介意的吧?”
“我?”葯王被她问懵了。
“对呀,如果是别的男人还有可能反对,但是…”香圆娇羞答答地低下头,小手动扭着绛红⾊的裙摆,不敢看他。“你可是葯王呀,你…你是可以理解的吧?”
他茫然的脑袋逐渐想通这是怎么回事,英俊的脸庞蓦然通红,脑际一阵強烈眩然…
她想嫁的人走他!
“股前所未有的狂猛喜悦像巨浪般冲击撞上了他,他震撼呆愣得完全无法反应,可是心口和
畔却已有抹管也管不住的笑意,深深地
漾了开来。
她想嫁的人是他,是他!
等等。
他陡然惊醒,猛然收束恣意狂喜过头的心情!懊死,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不是他一开始的本意,从来就不是!
“虽然我一开始也没想过我们俩会变成这样,但是…但是…”她笑得越发娇柔,看得他怦然心动。“爱情要来的时候,任谁挡都挡不住呀。”
“是啊,当爱情要来的时候…”他温柔地瞅着她,不自觉地随着她微笑了起来。
天杀的,事情不是这样的!
他又差点懊恼到呕出⾎来,真不知自己是哪
筋不对劲了?怎么会附和起她的天马行空来了?
戏不是这么演的,事情不是这么安排的。
“我想你应该是误会了。”他硬下心肠道:“我是在说服你该为自己的终⾝大事着想,毕竟对姑娘家来说,嫁得如意郞君是比什么还重要。”
这种迂腐到不行的狗庇话,他现在说来自己都觉得空洞无聊。
可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这辈子最重然诺,绝不可能半途而废打退堂鼓。
香圆呆了一呆。
“可是你刚刚不是在说我们…”她傻眼了。
他头摇“不是。”
她屏住呼昅,突然有种难堪又想哭的冲动。
天,她
本就是个大⽩痴、大花痴、大笨蛋,她怎么会以为他是在跟她求亲呢?
这下子他一定会更瞧不起她,更想聇笑她了啊!
眼见她眼圈儿一红,泫然
泣的模样,他的心口一阵剧痛。
“呃,我不是说不是,我的意思是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他心慌意
极了,心疼地拼命想补救。“因为…因为你该喝葯了。”
“啥?”她泪汪汪的抬头。
他轻轻地摩抚着她的头,温和地解释道:“现在你什么都不要多想,尤其是‘一品回舂院’的事,我要你现在好好养好⾝子,把自己养得⽩⽩胖胖头好壮壮,以后任何风寒都不怕,懂吗?”
他的慰抚神奇地驱离了香圆所有的羞惭不安,泪珠还在眼眶里打转,可是幸福快乐的笑容又重新回到脸上了。
他还是心疼着她的。
呀,那她还是有希望的了?
*********
“葯王,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要帮我签那张保证书呢?”
这天夜晚,香圆吃完了他熬煮的最后一帖滋补养⾝的甜甜葯汤后,突然又想到这件事。
他有种叹气的冲动。
“不要。”难道他的存在对她而言,就只有签保证书的价值吗?
也不知是谁,前两天还口口声声谈到要嫁给他的事,他心底大大不是滋味。
明知道这么想很幼稚,他还是忍不住。
“为什么?”她这些⽇子来被调养得红红润润的小脸又更圆了,偏着头睨着他的模样更加可爱。
“嗯咳。”他清了清喉咙,拒绝被她可爱娇甜的圆圆脸软化立场。“你究竟有没有认真思考过,以你可怕的医术真的适合当医馆的主人吗?”
“我行啊,其实我医术还不赖的,只是有时候太紧张就会演出失常。”她大言不惭道。
他一个字都不信。
“也不知是谁上次还险些毒死谁的。”他哼了哼。
她讪讪一笑。“呃,那是意外,意外。”
“当⽇若不是我
谙医理,恐怕早已‘意外暴毙’了。”他盯着她越来越心虚的小脸,浓眉紧皱。“你有没有考虑过,或许你
本是⼊错行,搞错志向了?或许‘四川唐门’或‘江南霹雳堂’更适合你这样天生的用毒奇才。”
嗯,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也许他竟无意中替她找出一条人生真正的康庄大道了。
“才不要,我要医活人,我才不要毒死人。”她一脸坚持。
“不对,我真的确信你非常适合投⼊‘江南霹雳堂’门下。”他更坚持。
“人家不要啦,人家要当大夫…”香圆忽然觉得有点怪怪的,疑惑地问:“葯王,你怎么也知道‘四川唐门’和‘江南霹雳堂’这两大毒门世家呢?”
他一时发觉失言,随即掩饰地一笑。“笨蛋,‘四川唐门’与‘江南霹雳堂’皆是百年大族,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哇,我都不知道耶。”
葯王真厉害,什么都懂。
不愧是她的英雄,她的偶像啊,呵呵呵。
“总而言之,有的时候,人还是得承认自己
本不适合成为某种人、做某些事。”他意有所指地道。“有很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
“对啊,我也曾经跟我爹说过,我命中注定就是要成为‘一品回舂院’的女东家。而且说起我爹呀,他
本就不适合当一个重男轻女的老冬烘先生,也不应该要我放弃接掌‘一品回舂院’,甚至还想要随随便便就
我嫁人。”她说着说着,就忍不住说到自己爹爹头上去了。“他偏就不听,唉,我也很伤脑筋呢。”
他险些呛出一口⾎来。
这个小⾁包真是够了!
不管他好说歹说,明示暗示,她
本是后知后觉…不对,是不知不觉。
再这样下去,她早晚有一天真会让自己恐怖的医术给害死!
“我指的是你。你的医术只有八个字可形容…草菅人命,惨不忍睹。”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发挥毒⾆本领,直截了当戳破她自以为是当世神医的幻想。“再给你一百年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你还是早点放弃吧,不要再给大家制造⿇烦和困扰了。”
草菅人命。惨不忍赌?
⿇烦…和困扰?
香圆浑⾝一震,像被柄猝不及防的大锤狠狠捣中了心脏,疼得紧紧缩僵成小小团。
最叫她伤心的是,挥舞着这柄重锤忍残的击中她的人…居然是他!
刚刚他俩不是还谈得很开心吗?
可是怎么转瞬间,他居然会那么残酷直接地给了她那八个字的评语,而且他还不是别人,他是她最心仪、最倾慕的人儿呀!
难道她在他心中,就只是个这么坏、这么笨,又这么自私的蒙古大夫吗?
草菅人命,惨不忍赌。
草菅人命,惨不忍赌。
草菅人命,惨不忍赌。
不!她只不过是想要帮忙治好人们的病痛,只不过想要看到病患摆脫痼疾以后,那重回憔悴脸庞上的释然笑容…这样错了吗?
她也不过是想要让“一品回舂院”能够永远开下去,永远维持着大夫与病人之间嘘寒问暖,热闹而温馨的景象,永远都能够嗅闻到家中萦然不绝的葯香味,听到大夫病人和小学徒们嘻嘻哈哈的笑声。
还有爹爹跷着二郞腿呷着人参茶,时不时亲自帮病人号脉的⾝影,还有大哥和嫂子在大太
底下挥洒着汗⽔栽植葯草,
愉又満⾜的神情。
她也只不过想要二哥跟二嫂不管在任何时候回来,都能够舒舒服服、安安心心地住下,什么都不用担心。
她也只不过…想要永远都能够和爹抬杠说笑拌嘴,希望这样幸福的时光永远不要消逝。
如果“一品回舂院”有人执掌,如果“一品回舂院”有她奋斗努力,那么”一品回舂院”的大门就会永远永远开启,这一切的快乐就永远不会变成泛⻩的回忆了。
可是她多年来的努力竟然只换得“草菅人命,惨不忍睹”的事实吗?
这八个字不断地在她脑袋里回
,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尖锐刺耳,香圆紧紧捂住双耳,可是怎么也阻止不了他低沉轻讽的声音重复
漾!
草菅人命…惨不忍睹…
“不是的!”痛楚的热泪进出眼眶,她
动地跌撞着下
,仅着单薄的绛纱⾐便冲出了房门。“我不是存心要变成那样的人,我也不是那样的人,我不是不是啊!”“香圆!”葯王的脸⾊瞬间大变,慌
地跟着追了过去。
老天,她穿得那么少,她一定会被冻坏的!
夜幕已然悄悄笼罩大地,⽩画还算温暖的气候在夜晚便化为沁凉似⽔,葯王圃中遍植奇花异草,此刻幽幽地吐露出冷露清雾。
他⾝形如天外飞仙,一闪即至,自背后紧紧搂抱住她,双臂紧箍着她狂疯奋力挣扎的⾝子,怎么也不肯放手。
“香圆,你先听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紧紧抱着她气扭不休的⾝子,心慌意
得胃绞拧成了一团。
“我不要你,我不要你…”她拳打脚踢哭叫了起来,圆圆的小脸布満悲愤之情。“放开我,你不是我这一国的,你
本不支持我,你跟我爹一样,跟他们所有人都一样,你们全都瞧不起我,全都只是在嘲笑我…”
“不!”看她哭得摧肝沥胆的模样,他的心都快碎了。“不是这样的,我永远不会嘲笑你,我完全懂得你的心情,真的!”
“骗人!骗人!你们统统都是在骗人!”她多年来拼命追寻却又不断被取笑的一切心酸,全在这一刻爆发了开来。
“香圆…”他沙哑低唤。
“你们统统都在笑我,你们都拿我当傻子看!”她拼命捶打着他的
膛,痛哭大叫。
“我不是这样的。”他紧紧地拥着她,只是静静地承受她愤怒如雨落的拳头。“但是,对不起,对不起。”
她的小拳头怎么槌也伤不了他,可是她痛哭的泪⽔却毫不费力就烧灼刺疼了他的五脏六腑。
“我不是没有瞧见大家在笑我连当归跟川芎都分不清楚,也不是没有听见大家议论纷纷罗家怎么会出了一个医术蠢材…我什么都承认,我就是笨,我就是蠢,我就是搞不清楚什么葯材得配什么葯材才对,可是我已经好努力了,我自己翻医书,我自己磨葯草,我什么都自己来,我常常试葯试到中毒,只能偷偷去拿我爹的解毒丸吃,可是我真的好想好想帮助别人治病,我也想要变成一个好大夫啊!”她把所有的伤心、愤怒、恐惧和酸楚一古脑全宣怈出来,崩溃地哭倒在他怀里,泪流成河。
他心如刀割,寸寸绞痛得几乎无法呼昅,死命寻思着想要安慰她什么,可是当他注视着她哭得泪痕斑斑又惨⽩的小脸时,所有的话全卡在
口,只剩下剧烈的心疼填満了
臆间。
可怜的香圆…
她的脆弱、她的害怕、她的心慌,平⽇全掩饰在她热情的笑脸里,所有人…
包括他在內,只看见了她的冲劲、她的活泼、她的勇气,却忘了她其实也是一个纤细易感的小女人,她也有无助惶恐的时候。
可是他竟然毫不留情地出言深深刺伤了她…
此刻,他恨不得狠狠扭断自己的脖子!
“对不起…”他在她耳畔轻语,字字诚挚而真心。
香圆哭得昏天暗地,
本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已经好累好累了。
这些年来,她死拚活拚想争取的一切,看在众人眼里不过是笑话一场,对不对?
难道她想要成为“一品回舂院”的继承人,就有这么滑稽可笑吗?
她霎时突然觉得心灰意冷。
如果她的奋斗、她的努力、她的梦想,只不过给所有人带来一场又一场的⿇烦和困扰,那么就算到最后真让她成功了,其它人会快乐吗?爹会⾼兴吗?一切还有意义吗?
香圆粉嫰的小脸木然起来,呆呆地望着黑夜的尽头,虽然隐隐约约嗅闻得到花香,可是横亘在眼前的只有无边的沉沉黑暗,就跟她十几年来苦苦追求的一样,始终闻得到香气,却怎么也看不见、碰触不到。
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好争的呢?
“香圆,”他温柔地低唤着她,语气里充満掩不住的焦急与关怀。“乖,我们先回屋里休息好不好?你穿得太单薄了,万一再受风寒就不好了。有什么心事有什么委屈,我都听你说,我都为你做主,好不好?”
她没有反应。只是怔怔愣愣地望着远方,什么都不想再多说,也什么都不想再多想了。
他感觉到她有一丝不太对劲,可是也颇感欣慰她没有再挣扎和落泪。
只要她别再这么伤心
动,他
口的灼痛仿佛就得以减轻了一些些,也放心许多。
他抱起她柔软的⾝子,轻缓地迈开步伐,不敢走太急太快,深怕颠着了她。
香圆怔忡地偎在他強壮温暖的
怀里,意识和神智已然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飘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最初的梦想是什么呢?一定不是要成为“一品回舂院”的东家吧。
那究竟是什么呢?她一定要努力地想,也许想出来以后她就会快乐很多很多,也许永远再也不会这么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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